以她与余珠之间的关系,要她毫无芥蒂自然绝无可能。但是,这也实在不关余珠的事,迁怒这种事叶裳容也做不出来。
“明明是我先喜欢上他的。”余珠说,她的声音里透出清晰的怨恨。
“我很抱歉。”叶裳容只能这么说。
她虽然清楚没有这个余珠,总会有什么马珠牛珠出现。但是反过来没有叶裳容,至少就不会招来将离,引逗得张贵染上赌瘾。
“不是你的错。”余珠冷着脸,却还是这么说了。
叶裳容倒是怔愣了下。她虽然知道余珠爽利,却不想竟然能爽利到如此地步。自己的夫君满脑子别的女人,她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叶裳容突然觉得是张贵配不起这样的人。
但是……
叶裳容眉头终于皱了起来,“我刚才去过县衙,告张贵偷东西。”
唐律中偷盗乃是重罪。且不说那玉佩本身就是上品,偷的又是个丧父孤女的东西。再有,那县令也不知为何,竟隐隐地有些讨好她的意思,想必这张贵徒个十年八年的大有可能。
“是……吗。”余珠愕然之后,眼中还是黯然了下去,“是那块黑漆漆的石头?”
叶裳容倒是奇怪,“你见过?”
“他没开始赌钱的时候,常常看着那块石头叹气。”余珠的声音似乎被秋风浸透,萧索起来,“我但凡多看一眼,他就大发脾气。原来……竟然真是你的东西。”
叶裳容抿了下唇,不知说什么才好。
“算了算了。”余珠突然笑起来,虽然在叶裳容眼里,她的笑更接近于强笑,“反正我也跟他和离了。”
“……和离?”叶裳容诧异。
大唐虽不如后世,和离也总不是个好名声。
“他如果没喜欢上你,我还能等他把心放在我身上,如今这样……还耗着做什么。”余珠的笑里虽透出一股惨然,却异常通透,也疲惫。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叶裳容想了想,问道。
“怎么,可怜我?”余珠的唇角拉出一抹嘲讽。
“余老板对我有恩。”叶裳容直视着余珠,回答得坦然。
说了几句话,叶裳容倒有些欣赏起余珠来。虽然碍着一个张贵,两人大约永远找不到一个心平气和论交的时候,但帮一下却是无妨的。
何况,她也是真的想回报余元对她的收容之恩。
余珠看着她,似乎在判断她到底有几分真心,最终还是摆了摆手,“你的银子还是算了,拿着会扎手。”
果然是爽利人。
叶裳容沉郁了一下午的心情,终于有些明亮起来,“今后有什么打算?”
“再说吧。”余珠突然看向叶裳容,“我说不要你的银子,可没说不去倚江楼做事。”
如今倚江楼虽记着将离的名下,叶裳容却交了给余元打理。而余元则是将女儿带进了账房,似乎打算让她有一技傍身了。
“那是自然。”叶裳容不由微笑起来。
“那么你呢,”余珠看着她,脸上也轻松了些,“打算什么时候和刘家三少爷成亲?”
“我成亲?”这回,轮到叶裳容错愕了。
“不是吗?”余珠也是一怔,“如今全管阳都这么传说着。”
叶裳容皱起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说。
她当时是按着“少夫人远房表妹”的身份在刘家住下的,也算是个能圆过去的理由。如今这种谣言,是无心的……
还是有心的?
余珠见叶裳容如此表情,也知其中必有些缘故,她却不会继续问,“天色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叶裳容抬头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
“我还是讨厌你,叶裳容。”余珠看着她,“真是可惜。”说完她就朝亭外大步离去。
“是啊,”叶裳容看着她干脆的背影,不由轻叹口气,“果然可惜。”
秋夜
是日入夜。
叶裳容沐浴过后,偎在软榻里。就寝还早,她就叫绿芷把内府的账册拿过来看。
账册虽说要按时交到管家的人手里看过用印才算,不过也只是个过场。譬如采买顺手拿些好处,譬如私相授受之类,简直已经成了定例。叶裳容自然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只要大面上不错,也懒得一样样地细挑出来了。
绿芷拖着椅子放到她身边,又点了盏灯,然后她绕去软榻一边,弯腰捞起叶裳容散着的头发拢在手里轻轻梳理起来。
叶裳容全神贯注在账册里,觉得亮了些才发现绿芷在她身边。她顺口问道:“绿萱的月银……三两?”
所谓丫头小厮,按大唐律法是视同府中财物一般看待的。月银就是不给也不算错,不过一般人家不想沾个刻薄名声,多少都会给些罢了。
但是再怎么宽厚,三两也太多了吧?
绿芷本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地替她梳头,突然手上一紧。
头皮上一扯,让叶裳容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小姐……啊,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拉疼?”
“毛毛躁躁的,”叶裳容挑起一边眉,“你知道什么?”
绿芷嘴巴张开却什么都没说,一脸尴尬无措的样子。
“到底怎么样?”见她这样子,叶裳容笃定她知道些什么了。
“绿萱姐姐是,是……”绿芷见叶裳容看着她,不能不说,却也不好意思说,“是……石女……”最后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如非叶裳容离得近,几乎就听不清楚。
叶裳容一怔。
绿芷见她发呆就以为她不明白,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脸上越来越红。
叶裳容笑道:“不用解释了,我知道那个是什么意思。不过怎么会让这样的人进府?”
石女无法婚配,叶裳容知道其实不过是身子没长齐全。但是一般说法里,石女是不吉利的。别的人倒也罢了,刘家怎么把让这样的人放在刘启文身边。他素来体弱,寻常心思怎么也要避忌些的。
绿芷见不用她解释,立时送了口气。她眼珠子一转,又活泼起来,明明屋子里才两个人,却还是凑近过去小声说:“据说这是老夫人的意思。刘府里的公子们,都不许有通房的呢。”
绿芷大约也看得出来叶裳容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刘家的人,是以言行里渐渐的也把自己剥了出去。
“是为了君宁?”
叶裳容明了。
刘启文身子太弱。如有丫头打着姨娘的主意,引逗他沉溺起女色来,只怕没有艳福,只有催命符了。
只是为着刘启文,连刘启贤身边的丫头也禁了……
这老夫人倒真是疼小儿子。
“怎么不是呢。”绿芷说,“虽然老夫人一直对三公子淡淡的,但是阖府上下谁都看得出来,是真心疼他。”
“嗯。”叶裳容不过随口闲话两句。她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朝下看。
静园丫头五人。
一等丫头绿萱,月银……
仆妇十人……
小厮……
二十人?
静园那里有那么多人吗?
她时常出入的那个地方,经常只见刘启文一个,最多再瞥见过两眼绿萱。什么时候竟然有三十来号人进进出出过?
叶裳容抬头看了眼绿芷,抿了下唇没有开口问。
她继续往下翻到吃食用器银子那项上。
静园除了炭比别的地方多用几倍之外,叶裳容粗略地算一下,下人吃用的银子各项都差不多,都是十人的分量。
静园偌大地方,打扫做事十来人很普通。而刘启文日日煲汤熬药的,费炭也正常。
只是这领月银不见人的小厮……
叶裳容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曾在刘启文那里见过的刘总管。
……罢了,这里不该她多事的地方。
刘府自然是有些秘密的,就算这秘密出自于刘启文,叶裳容也不至于介怀。她自己都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何况别人?
转眼间就丢开手。她不以为意地吩咐绿芷去将账册放回书案上,一边起身打算回房睡了。
“小姐,您生辰是哪天?”
才站起身,叶裳容就听身后那丫头开口问道,她没有多想就随口答道:“九月十一。”
“咦……”绿芷说,“那不是没几天了。”
听到这话,叶裳容心里陡然一惊。
生辰!
她哪里能知道原来那个叶裳容是哪天生辰,刚才她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生辰说了出去。
虽说刘家与她关系遥远,但是万一人家在查叶裳容的时候顺便把生辰也查了出来,两相错开就完了。
把她当成冒认的,从此开始吃牢饭还算是轻的。如果觉得她是厉鬼借尸,把她朝火堆里扔……
还算温暖的屋子里,叶裳容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她努力深呼吸几口气,平复下情绪转身看向绿芷。
“九月十一,九月十一,好像有谁也是这天……”绿芷皱着眉苦想。
叶裳容巴不得转开话题,于是问道:“谁是九月十一这天生辰?”
“啊!对了!”绿芷一拍手掌,“是大公子嘛。”
“大公子?”叶裳容不解。
其实细想起来,刘启贤是二公子,刘启文是三公子,那么他们两人之前必然有个“大公子”或者“大小姐”。叶裳容进府半年不见有人提起过,就知道一定不是出嫁,或许是小时候夭折了。
“本来府里还有一位大公子的。十岁上被拐子骗走了,到现在都没寻回来。”绿芷说,“据说那位大公子是大夫人生的,长的很漂亮。”
叶裳容一挑眉,“大夫人?”
“好像说老夫人原来是老爷的如夫人,”绿芷说,“先前大夫人和老爷过世后,没多久大公子就走丢了。”
“是吗。”
“小姐这几年流落在外面,一定没好好过生辰,这回……”
“还提什么生辰。”叶裳容突然长叹了口气,截住绿芷的话头,“父母过世两年多我才找到他们,眼前实在不该想这个。”
“小姐,对不起……”绿芷跟在叶裳容身边,这些总是知道的,她跟着一脸愧疚起来。
“罢了。”叶裳容说,“你收拾完也自去休息,不用过来我这里了。”
“是的,小姐。”
偶梦
少年跨进静园水榭的门口,却不想那里已经有人了。
一个打扮素淡的妇人,还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正坐在那里低声说话。“大公子来了。”那妇人见到他,笑盈盈地站起来道,“我替贤儿做了些点心,大公子不嫌弃的话也来尝尝?”
她旁边的那个少年站起来,闷闷地唤了声“大哥”之后,就不再开口了。
少年笑应道:“多谢姨娘,我就不客气了。”
这个妇人是他父亲的侧室,而她身边的少年则是小他一岁的异母弟弟。
三人坐下后,少年乘着拿起酥饼的当口又看了对面母子一眼。
他弟弟瞥了他一眼,似乎对他吃了他的点心而不满。然后他的不满,却仅止于那么一眼,连一声轻哼都是不会有的。
少年本就是存心的,故意大口吃着,还连声赞好。
于是果然见到他弟弟气鼓鼓,却还是不敢开口说什么的样子。
姨娘微笑着,说:“好吃就多吃些。”
她虽长得没他娘好看,一双眼睛却英气十足。只是自少年有记忆以来,每回见她都是安安静静的,偶尔还有点他看不明白的哀愁。
她嫁给他爹爹的时候,少年还没有出生,所以这个姨娘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她虽不像他娘那么亲近,待他却也是很好的。
所以少年一直都将坐在对面的两个人,当成是自己的家人。
“爹。”他弟弟看着他背后的方向,突然站了起来。
少年抬头,不经意看见的东西却让他愣了下。
姨娘也看着他身后,之前满眼的温柔里添上了几分让他形容不清楚的味道。就好像春天百花开放,又好像他娘看见他爹时的样子。
少年懵懵懂懂的,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不太明白。
然而这样的眼神,却没能维持多久。她眼睛里的光几乎在刹那间湮灭殆尽,一瞬间就从春日落进了数九严寒的冬夜。
少年回头看过去。
果然。
他爹扶着他娘从静园外走进来。
他小心翼翼的,一双眼睛只看着自己扶着的人。
“爹。”少年站起身,迎了上去,“你是不是眼里除了娘,谁都看不到了?”父母恩爱,是值得自豪的事。何况如今也没外人,少年就开起了玩笑。
少年的父亲似乎这才意识到,水榭里还有别人。“启贤也在。”他抬眼一扫后,又看向他的长子,“你怎么在这里,书都背好了?”
他扫过去的那一眼简简单单,彷佛那里只站着他的次子。而另外一个,只是柱子,又或者石头一样。
少年几乎有些不敢回头。
父母恩爱是好事。
很好很好的事。
只是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多出来的那个人很可怜……
将离自软榻上睁开眼睛。他轻抚上额头,呻吟了声。
昨天算那些账册太专注,一抬头竟然天都快亮了。想着今天要做的事,打算小睡一会,却不想竟然做起了那种梦。
“这么久远的事……”将离涩哑的声音轻逸出唇。
“公子,您醒了?”
身边陡然响起声音,惊得将离身子一震。他支起身子,见是流霜,不由就沉声道:“你怎么进来了。”
手里端着茶杯就要过来的流霜肩一颤,“对,对不起……公子,流霜不是故意的……”
见她话都说不利索了,将离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
将离虽然知道流霜心里有些想头,一来他曾经说得很明白,二来流霜也一直守规矩,从没说过什么。将离念着她服侍自己年头最久,平时对她颇多优待。
他原吩咐过今日要好好打扫屋子,等叶裳容过来。许是流霜怕时辰错过,才会在他睡着的时候进来。
想到这里,将离脸色缓和了许多,连声音也软了下来,“什么时辰了?”
“快午正了。”
将离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色,果然已经正午了,“她还没过来?”不由得皱起眉。
将离背对着流霜,所以理所当然见不到,当他说这句话时流霜沉下来的脸色。
“还没有,公子。”
将离眉头皱紧,突然又松开。
往年他很讨厌自己的生辰。每个九月十一,都会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的生辰,想起自己把那个恶毒的女人当成亲人。
但是今年不同了。
因为他突然想起,九月十一原来也是她的生辰。
所以他特地……
“公子,”流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骗叶小姐说那个男人当铺卖玉,再让她自己去告官。其实公子若是看他不顺眼,自己就可以动手。何必弄得那么麻烦?”
将离没有发现流霜声音里,那丝隐隐的期待。
“凭张贵那种货色,也配拿着她的东西?”他轻笑一声,本是轻柔丝滑的声音,却偏偏带着秋风的寒意。
流霜没有说话。
“至于为什么让她亲手去做,”将离慢慢转过身来,声音刹那间转成无奈,“她这脾气,只会把自己逼到死角里。我不帮着让她这么狠一回,越发不知把自己闷成什么样了。”那声音里,竟是透出几分宠溺的意思。
流霜听得脸色一变。
正在这时,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流霜急急回头去看,却是流殇走进来。她不由得就露出失望的神色。
“流霜,”将离的声音陡然间阴冷下来,“我留着你,是看在你为我尽心尽力的分上。”
流霜身子一抖。她慢慢收回视线,却竟是怎么都不敢看向将离。
“你安安分分做好你的事,我不会亏待你。”将离的声音愈发阴恻恻起来,“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