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歉然一笑,“我吵醒你很多次了吗?王爷。”
“我知道,你虽从来不问,却一直忧我安危。”初云圈住画眉手,拇指在她掌心轻抚,“眉眉,你放心,不必很久,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把一切布置妥当,便可带你和咱们孩子离开京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样生活,都没人敢来捣乱。”
画眉心中一块巨石砰然落地。
她蓦然红了眼圈,重重点头:“嗯,我信你,王爷。”
“你一直在担心什么呢,傻瓜。我不会去做万劫不复之事。”他轻轻叹气,“确然,在知道皇兄开始疑我、害我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无法接受。在他耳边说话人太多,他早已不复记得,我是他从小拼了全力护着长大弟弟。多可笑,现在谁也没法欺负我,反是他整日算计着怎样杀我。”
“总有一日,他会记起来,王爷。”
初云捉住画眉手,笑着抬起头来:“他记不起来也无所谓,曾经那一份情……只我一人记得,就够了。他要与我斗,我也不让他。我会一点点收紧他命脉,到有一天,他终会明白他再也动不了我,等那时,我就抽身而退,让他只能干瞪着眼由我逍遥四处,有气也没处使。”
初云神情得意像一个小孩忽然得到了一大包糖果,画眉知道这应该是场严肃对话,然而她费了很大力气,还是忍不住失笑出声,她抽出手来拍了拍他脸:“嗯,真是个好办法,王爷很聪明呀。”
初云扣住画眉手腕,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而自己却也笑了,一时间两人笑作一团。
待画眉缓过气来,初云方扶她站起身来:“眉眉,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
画眉没想到初云会带她来这里。成婚后,拜过皇上、皇后,也就是拜过他父母。李妃这个真正婆婆,他不提,她也就从来不问。
初云在李妃墓前跪下,将一路亲手采来野菊靠放在墓碑之上,俯首三拜:“母妃,我带了眉眉――孩儿王妃,来看你了。”他修长手指抚过墓碑上名字:“母妃,是你自己挑选儿媳妇,你一定认不得她吧?你看,她很漂亮,很好。”
画眉上前,挨着初云跪下,重重三叩首,笑着流泪:“母妃,王爷说漏了,来看母妃,还有您皇孙。”
初云轻轻握住画眉手,眼中如落暖阳:“嗯,还有母妃皇孙,也来了。”
画眉俯头看着二人交握手,沉静而笑。她并没有自他口中听到什么誓言,然而这一刻,她就是那样笃定,她与他手,可以就这样牵过一生一世。
石榴籽簪
初云牵着画眉站起身来,顺着皇陵沿山形起伏小路慢慢往下走。
画眉单手提着裙裾笑:“王爷,不用这样小心地扶着,我又不是不会走路了。”
初云含笑看她:“郑太医不是说了么,前几月应小心一些。”
画眉无奈,只能由他。那日郑太医啰啰嗦嗦地交待了一大堆,说什么前三个月是最危险时候,走路要小心别绊倒,取东西不能伸臂过高,寒凉食物也不可以多吃……初云句句当成他父皇圣旨来听。
下了山回到城里,经过甜井巷口,画眉想起件事来:“王爷,七夕那夜,回府后我才发现,我头上常戴那枝银簪没了。”
初云定眼一看,见她髻边挽着是一支玉簪:“一枝银簪也没什么,你若没有簪子用,咱们现在去买便是。”
画眉笑着摇头:“不行啊王爷,那是我嫂子生前用陪嫁银子给我打,不一样。”
“这样啊,我派人去寻可好?”
“不用专门派人,王爷,我约摸记得,那日在医馆,你抱我时候我还被那枝簪子硌着了,我当时不太清醒,随手就往头上拨拉了一下,想必【炫~书~网】便是那时把簪子给拨拉掉了。”
“眉眉,你是想回那家医馆去寻吗?”
“嗯,我想先过去看看,那家医馆地处繁华之处,倘若不在那里而是落在外面,那就多半找不回来。”
“找不回来,又怎样?”
画眉笑笑:“努力找过就好,结果怎样,也不是那么重要。”
初云若有所思地看着画眉,画眉推了他一把:“王爷,想什么呢?”
初云握紧她手:“今日正好无事,我陪你去找。”
画眉笑逐颜开:“嗯。”
二人一路说笑着到了医馆门口,正要抬步进去,冷不防里面冲出个人来。初云反应迅速地揽住画眉一个转身,堪堪避过那人,待再转回身来,那人已经疾步走远了。
画眉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吓我一跳,王爷。这人好像激动过头样子。”
初云抱着画眉安抚:“来医馆寻医问药人么,总有些无法面对自己病情……”话未说完,画眉见初云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看向跑远那人。
画眉随着他视线看去,什么也没看着,她有些疑惑:“怎么了,王爷?”
初云收回视线,淡淡道:“没什么,进去吧,眉眉。”
进了门还未及说话,老大夫倒是惊喜地站起身来:“是你们啊。”
画眉与初云面面相觑,她试探地问道:“大夫,您还认得我们?”
老大夫笑道:“你们别以为我上了年纪便没了记性,虽则每日病患来往不少,但像公子和夫人这等形貌气质却是少见,我自然记得。”
画眉被绕着圈子夸了一把,乐不可抑,直到初云在她后脑上轻轻拍了一下,方收起那副得意神色,问道:“大夫,是这样,我们那日过来看诊,回去我簪子就不见了,也不知是在路上丢了还是落在了这里,您有没有看到,嗯,就是一支没什么花样素银簪。”
老大夫凝神想了一想:“那日你们走了,我就收拾收拾关门了,并没有见到夫人所说银簪。”
画眉不免失望:“那看来是丢在外面了。”
老大夫又道:“倒也巧了,你银簪不在这里,方才那位夫人却把一枝玉簪落在这里了。”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枝玉簪给画眉看。
画眉伸手接过,玉簪显然是用上好碧玉雕就,放在手心感觉温润醇厚,有甸甸水感。簪体没有一丝杂色,簪头是别致小石榴籽造型,用是粉玉。
“簪子做得很精致,想必【炫~书~网】是件要紧物事,那位夫人应该会像我一样回头来寻。”画眉将玉簪递回给老大夫时,初云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眼,一下子怔住了视线。
画眉恰巧捕捉到了这一点异常,问初云:“王爷,有什么不对吗?”
初云并不回答,反而是老大夫还在东拉西扯地同画眉说着:“你们同那夫人当真有些缘份。七夕那夜,若不是她事先约我夜间看诊,我也不可能那样晚还开着门。”
一直沉默初云忽然开口:“大夫,你为何唤她夫人?”
老大夫笑道:“也是有身孕人了,总不可能还是个闺中小姐。”
初云猛地站起身来,声音陡然一沉:“你方才说什么?!”
老大夫看见初云一脸震惊神色,不免奇怪:“我说她有身孕了。唉,也不知她有什么苦衷,上次一个人摸着黑来看诊,知道自己有身孕后,一张脸立时白成了纸色。有些年轻女子初得知自己有孩子后,反应是会有些强烈,是以我当时也只当她一时震惊不能接受,并没有多想其它。不料她今日又过来,开口便要我为她配药落胎。”
初云瞳孔骤然收缩:“落――胎?”
老大夫叹气:“可不是么,我替她把过脉了,这位夫人一看便是忧思过度,身体并不安好。倘若这一胎落下,别说往后能不能再要孩子还是个问题,便是她自己身子……也未必承受得住哪……”老大夫随手整理桌上东西,忽然一皱眉,有些慌张地四处摸索了一番:“之前放在这儿蛇白呢,哪儿去了?”
蛇白,自蛇毒中提取一种药物,少用救人,多食致命。
初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方才放这儿蛇白,有多少?”
老大夫也有些急了,两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多呢,或是我徒儿方才收起来了吧……”话未说完,初云已是身形一闪,瞬间没了踪影,老大夫莫名其妙:“夫人,你家相公这是怎么了?”
画眉收回看向初云背影视线,怔怔看着老大夫,看起来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老大夫更加奇怪了:“你们俩这是怎了,为何一个脸色白过一个?”见画眉目色呆滞,他急忙按了她肩让她坐下,抬手便把上她腕脉,松了口气:“夫人,请你放松一点,深吸气。”
画眉并不理会他话,拿起案上玉簪,强自镇定地笑了一下:“大夫,请问一下,这根玉簪主人长什么样?”
“我也没看太仔细,眼睛很大,柳叶眉,对了,说话时候,左颊处有酒窝。”
老大夫每说一句,画眉脸便加白一分,“您说这个人……我们认识,如果您愿意相信我话,我帮她把玉簪……拿回去好了。”
大夫自然乐意:“怎么会不相信呢,夫人一看便是坦荡之人。那就多谢夫人了。”
画眉笑笑,转身往外走。出门没走几步,她手腕忽然被斜地里冒出来一人拽住,不由吓得尖叫一声。
闻声冲出来老大夫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为何抓她?”
画眉早已回过神来,忙解释:“没事大夫,这位是我哥哥。”
老大夫却并不释然:“是哥哥也不行,这位公子,难道你不知道这个时候孕妇最经不得吓吗,”他走过来把了把画眉脉:“幸好这次没事,下次请你务必注意。”
秦暮楚被这一通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看着画眉:“眉眉,他是说,你有身孕了吗?”
“是,”她反转头去向老大夫道谢,并请他回屋,问秦暮楚:“楚楚,你怎么来这儿了?”
秦暮楚并不理会画眉,出神地想着什么,直到她再三唤他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我问你怎么来这儿了?”她看了看秦暮楚脸色:“楚楚,你是身体不适来医馆看诊吗?”
秦暮楚摇摇头:“不是,布庄出了点事情,我往宫里内务府去了一趟,方才正要回去,看见诚王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疾步走过,一闪便没了踪影,连我同他打招呼都没有听见。我正奇怪他为何那样着急,又看见你怔怔忡忡地出来了。我方才也唤你了,但你根本没反应,我才会伸手去拽你。眉眉,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们俩都很不对劲。”
画眉给秦暮楚看手上玉簪:“他去追一个人了,那个人……她……”她脑中一团乱麻,说不下去了。
秦暮楚狐疑地看着她:“他去追谁?”
“就追一个人。”
秦暮楚不掩怒气:“这个人很重要吗,重要到能令他把有了身孕你独自扔在此处?”
画眉低头把玩着手里玉簪,无意识地说:“应该是很重要吧……我每日戴着银簪不见了,他也没注意到。”她慢慢转动手中玉簪,“你看,这根玉簪,他只看一眼……就认出来了……”
秦暮楚沉沉看着画眉,片刻后方问:“你在说什么,眉眉?”
画眉蓦然回神,伸手抓住秦暮楚手:“没什么,楚楚,我有点不舒服,你送我回家好吗?”
秦暮楚疑虑重重,却在看到画眉发白脸色后强行克制住了继续追问念头。他果断伸手,将画眉打横抱进怀中,往停在不远处等他马车那边走去。
画眉看见坐在马车里人,不免大吃一惊:“舒年?”舒年也惊讶地瞪着她,转而顺着她脸往上看,直到定在秦暮楚脸上。
画眉一下子忐忑不安起来。虽然她嘴上什么也不说,并不代表她对一切毫无感觉。事实上自从舒年那日说了“暮楚,我离画眉就几步远,竟不及你从前院来得快”这句话之后,画眉就一直尽力避免与秦暮楚表现得过于亲密。
画眉有些慌张地想从秦暮楚怀中挣脱下来:“舒年,我――”
“眉眉怀孕了,她现在觉得很不舒服。”秦暮楚截断了画眉话,小心地把她安放在舒年身边坐下:“年年,请你扶扶她。”
舒年吃惊地看着画眉,绕过手去扶住她肩,交待秦暮楚:“暮楚,让车夫慢一点儿。”
画眉冲她笑笑,“谢谢你啊舒年。”既然都知道她不舒服,她也就安心地闭上了眼睛,靠在舒年身侧一动也不再动。
三人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
转身进门一刹那,秦暮楚叫住了画眉:“你还好吗,眉眉?”
画眉笑了一下:“还好。我进去了啊,楚楚,舒年。”
那一步错
秦暮楚按着额头,靠在车厢壁上不说话。
舒年拨开他手,一下下按他太阳穴:“暮楚,这次事情很麻烦吗?”
舒年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平日他很少同她谈生意上事情,总是笑称这些事情并不令人愉快,只他一人操心就好。
然而这次秦暮楚却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内务府总管口风咬得很紧,说是平日倒还可以通容,但这回正赶上换季,宫里娘娘们都要添置新衣,这种时候延期供货,对谁也没好处。”
舒年当然知道事态严重,不免忧心:“暮楚,那批沉香锦不是才刚织好么,怎么会这样快就被虫驻了?”
秦暮楚也很头疼,“你有所不知,沉香锦用是金蚕吐蚕丝织造,一根配线也没往里加。这种新收金蚕丝上还带着淡淡桑叶香,一贯最爱招虫蛀。往常专门负责贵重锦纱料理邓师傅家里出了事,告了几天假回乡去了,他走前忘了交待清楚,接手新伙计像对待普通布匹一般料理沉香锦,想不出问题都不可能。”
“那怎么办?锦绣布庄不是与多家布庄交好么,能不能向别家先调些货?”
秦暮楚闭目摇头:“这是锦绣布庄独门织法,否则咱们也抢不到宫里独家供货生意,根本没法调货。现在也只能想办法加紧补织,能补多少算多少吧……”他请舒年停止为他按头,又交待帘外车夫先送他们去舒年住处,此后再没有开口说话,紧锁眉头也一直没有舒展开。
舒年下车时候,制止秦暮楚下车相送:“暮楚,今天奔波一天也累了,你早些回去休息。”
秦暮楚疲惫地点点头:“晚上记得栓好门,我走了,年年。”
舒年站在门口,目送着马车渐渐走远,心一点点冷了下去。之前她一直坐在马车里等秦暮楚。他刚从宫里出来时候,脸上虽有忧色,神情却还平常。然而在中途遇见画眉之后,他整个人就彻底不对了。
舒年仔细地回想着二人之间种种。她当然看得见秦暮楚努力,既然画眉已经成亲,她有想过从此两人好好地在一起。
她也承认秦暮楚表现得对她关爱有加。他至少三天会来她住处找她一次,命手下人替她补充一切生活所需之物。一起走路时候他会牵住她手,谈至快意处也会轻吻她脸颊。他认真地记住她说过话,替她实现闲聊中回忆幼年光景时唏嘘感叹一些未能完成幼稚梦想。
正因为表现得太无懈可击,才令人倍觉刻意。
舒年反身进门,靠在门背上想,或许并不是刻意,秦暮楚也未必不是在努力说服自己珍惜这段缘份。
然而需要说服情意,还算是情意么?舒年闭上眼睛,无声流泪。
秦暮楚回到府里时候,吃惊地发现流苏站在他家门口,一看见他显然大松了口气,快步迎上前来:“秦少爷。”
秦暮楚见她脸色焦急,第一个反应就是画眉出了什么事情,“流苏,你为何会在这里?”
流苏一直探头看秦暮楚身后马车,没见到画眉随后出来,显得很失望,“秦少爷,我家小姐没来这里找你啊?”
“刚刚我才送眉眉回了府,她又出门了么?”
“啊?”流苏傻眼,“那看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