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模作样!”那人仰着脖子,冷嗤。
福慧气结,转头冷冷看着一止冷眼旁观的沈迟,忽地开口,“沈迟,我不想我的朋友因为我的事情而受到困扰。”
“你的朋友?”沈迟看也不看青田一眼,看着依然蹲在地上的福慧,问。
“是的,我的朋友。”福慧起身,正色,“同时也是我的师父,对我至关重要的人之一。”
“至关重要的人之一?”许久,沈迟淡淡地重复了一句,然后问,“还有谁?”。
“青田,我爸爸,”福慧仰头,看着他,微笑,“还有你。”
说完那句话,她不再停留,举步离开,然而在肩膀交错而过的刹那,她听见沈迟用极轻极轻的声音淡淡说了一句。
“我跟李念碰面是为了协商合作的事情。”
脚下的动作一滞,然而福慧却没有停留,随着青田离去。
“他就是你画的那个人?”青田打开车门,绅士地秉承女士优先的准则,体贴照顾她坐好,“你把画的那么好,看着也不过如此嘛!”
像刚才那样看着他,她也竟然不觉得难过,就像在迎接一场宿命般的平静——他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她,可是又能怎么呢?他们之间隔着那么无法逾越的伤害,就只能这个样子了吧?
青田微凉的气息将她惊醒,听得那样的话,福慧不禁呵呵乐了起来,歪着头瞧着青田,“师父,你这是护短啊护短!”
面对弟子的嘲弄,福慧以为青田口气一本正经地纠正她说“我只是陈述事实”然而她那个在这种时候,会板着脸说冷笑话的师父却反常地沉默下来。
青田不接话,福慧本就恹恹的,也没有心情再说话。气氛一时寂静下来。
“江福慧。”寂静中,青田突然叫她的名字,郑重其事,万年不变的脸上微微动容,“你入行太晚,基本功不行,观察力差,并不适合绘画,但想象力瑰丽梦幻,弥补了观察力的不足。但是……”
第一次听到青田这样当面评价自己,福慧微微一怔,随即无比好奇地看着他。
“但是,”青田顿了顿,沉吟一下,“你把他画的很好,应该说,只有在画那个人时,你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绘画者。”
“所以,”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徒弟,“你一定很在乎他。既然那么在乎,就要把他留在你身边,哪怕……”那一瞬间,他的目光雪亮,“哪怕是不择手段。”
哪怕是不择手段吗?不择手段地留在他的身边?
记忆中,她唯一的一次不择手段地报复那个伤害了她爸爸的家族,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竟然伤害了那个她最不愿意看到他伤心难过人。
如果,……如果在真相败露那一天,她配合着沈迟,装作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也许现在她就能留在他的身边吧?
如果,……如果在沈迟颓然离开的时候,她哭泣着胡搅蛮缠地请求他留下来,沈迟那样怜惜心疼她,他一定会心软吧?
可是,……可是那件事情会像跟刺一样扎入他们两人心里,说不得,碰不得,提不得。
但是不说、不碰、不提,就真的不存在了吗?扎入肉的刺会使伤口病变、溃烂,真的到那一日时,曾经相爱的两人之间余下的就只有相互伤害了吧?待到无法承受的那一日,便是永久的诀别!
那一日,听到沈迟合上门离去的声音,惊恐之下追赶而至的福慧却生生止步了脚步,望着关上的门,颓然坐倒在门后,用手捂住了脸,无声哭泣。
冬日微薄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折射到人的身上暖洋洋的,说不出的妥帖。
福慧手中捏着那个背面写着地址的卡片,心思恍惚地沿着路牌寻找——那是一张非常特别的画展的邀请卡,李念亲手交到她手上的。
“一定要去吆!”那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子笑吟吟地看着,递给她那张特制的邀请卡,“特别为你制作的,不去一定会后悔的。”
“我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个笑得恬淡的女子微微哀伤,叹息,“可是有情人太少了。”
“记得一定要去啊!”临走时,那个女子还不放心地反复叮嘱她,唯恐她点头应允只是敷衍。
那样阳光般清新的善意,怎么能有人拒绝的了呢?
沈迟对自己竟然听从李念那个小丫头的话,鬼使神差地来到这个地方感到莫名其妙。
——“送你样礼物,如果喜欢的话,你得答应让李氏加入东城开发案,帮助我们拿到C—8号标地。”,那个传说中、李氏家族“未来的继承者”,就这样有些荒唐地提出要求。
“这可是十分大礼吆,你看了就知道我的要求并不过分,绝对的物超所值。”那个小丫头片子神秘兮兮地说。
“如果下午你不过去的话,我就把它们全部卖了。让你永远看不到,后悔死你。”末了,她还不放心的威胁,全无传说中的“精明”摸样。
也许关于她的种种传说,并不尽真实吧?这个豪门女子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厉害的人物吧?
究竟是怎样的人,竟然准确地抓住了他的弱点,三言两语就将他激的推掉了公司高层的会议,孤身赶赴一场莫名其妙的、所谓的特别为他定制的 “画展”。
种种猜想、推测在他踏入间画廊的刹那,瞬忽远去。
冬日薄薄的阳光透过洞开的画廊门,斜斜投射到挂着画的墙壁上。长长画廊的入口,他凝神杵立,看着阳光挥洒铺陈的那一副画,色彩绚丽,恍如梦幻,炫了他的眼睛。
暮春三月,一树一树的海棠花盛开,如同大片大片的红云渲染着蔚蓝的天空,树下,少年傲然而立,落英缤纷中,他俯瞰着对面的女孩,眉目微皱,似有不耐。那个女孩背对着画面,看不清容貌,微微探出的手指上夹着一枚纯黑棋子,似在邀战。
沈迟长长吸了一口气——那是他们初见的场景啊!
不知多久之后,视线从那副色彩绚丽的画上移开。他吸了一口,往画廊的深处走去,脚步缓缓移动,然而却又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再次顿住——都是自己!
他看到了无数个的自己——少年的,青年的、甚至是多年后西装革履、深沉复杂的自己。以各种角度、各种姿态、各种神情、各种侧面,栩栩如生地出现这一方天地里,【炫】恍【书】然【网】如同梦境。
那些“自己”仿佛一个一个真的具有生命一般,齐齐的看着他,嘴唇微微开合,吐出同一个名字。
“江福慧!”
多日来的压抑、绝望,在那个名字自嘴角吐落的刹那,消失不见。汹涌的情潮如激流般伴随着那个名字急涌上来,呼啸着,几乎将他的内心充满。他的身体忽然微微发抖,连忙用手扶着墙壁撑住颤抖的身体,感受着那几乎将他淹没的悲伤欢喜。
“……阿迟。”依稀中,他【炫】恍【书】然【网】听到那个女子叫他的名字。
那个声音听起来飘渺而遥远,一如当年她走在前方,手指轻轻拂过海棠花树探出的枝叶,花枝摇曳中,她忽地顿住,转过身来,叫他的名字,笑颜如花。
只是,如今的那个声音带着些许的迟疑,微微的不确定。
“阿迟。”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他不敢置信地转过身,看到那个女子脸上吃惊的神色,以及微微的担忧,“你怎么……”;他忽地展臂抱住她,那样的紧,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今生今世都不愿再放开。
按着那张卡片上给的地址走到这里,在画廊的入口看见那第一幅在自己手中成型的作品,福慧愕然的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竟然还能亲眼看到,亲手摸到那一笔笔她亲手绘下的光与影——原本以为在她狠下心卖掉的那一刻,便是永诀。可是梦幻般地,她竟然又看到了它们。
手指沿着那一组组画作的下缘滑过,她眼睛微微湿润地看着那些倾注了自己满腹心血的作品,激动的无法自抑。
在画廊的尽端,她看到她画下的那个人的所有侧面,梦幻般组合在一起,如同真人般出现了她面前。背对着她,仰头看着那最后一组,她完全靠主观“臆测”出来的、她想象中的沈迟,“……阿迟”她不确定地叫了一声,竟然微不可察的颤抖。
“你好像一直都不需要我。”许久许久之后,他终于放开她,牵着她的手站在那一副一副画前,仰头看着画中姿态闲逸自信的自己,忽然说。
福慧侧头静静看着看着,不说话。
沈迟笑了笑,自言自语般地说:“高中时,你孤身一人偷偷跑来上京,为求你母亲回家而吃尽了苦头。”顿了顿,许久才道,“可你没跟我说过一句。”
怔了怔,福慧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咕哝了一句,“那时候我又跟你不熟,怎么能把那么丢脸的事情告诉你。”
沈迟侧过头来看她,莹润的眼睛宁静而温柔,对她的反驳只是无声地笑了笑,没有接口,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大学那次你请了两星期的假,是为了你爸爸去世的事情吧?”他淡淡地问,平静而柔和,全无指责之意,“我问你怎么了,可你还是什么都没说。”
归来的女子安静而沉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面对什么事情都是一副恹恹的神情,恍惚而茫然。然而不管他如何询问,却对爸爸的去世只字不提。
他一直觉得自己了解她,觉得福慧是一个什么话都藏不住的人。然而多年之后他才晓得,那个看似明朗单纯的女子,把她最讳莫如深的心事藏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哪怕亲密如他,都不曾窥见一丝半毫。
“那是因为,”在沈迟出神的时候,福慧淡淡笑着,回答,那样平静而宁和的笑容,却带着莫名的悲哀,轻轻解释当年自己任性举止,“我一直觉得,……觉得只要不开口说爸爸去世了,他好像就真的还在我身边。我不愿跟人谈论我的爸爸。就像……”
顿了顿,她仰头看着沈迟,“就像我不愿跟人说起你一样。”
阿迟,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从未跟人提起过你。宁愿你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呆在我的心里,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破坏了那种美好而忧伤的情怀。
我宁愿独自一人悲伤地怀念着你,却不愿将你的名字吐露给别人知晓——可以把自己所有的糗事当做笑话来讲,可是却不愿任何听到你的名字,这是一种怎样诡异的绝望无奈,连她自己都不曾知晓?!
“我现在明白了。”沈迟依然仰头看着那幅画,握着福慧的手紧了紧,极淡极轻地吐出那句话。
“这些你怎么画的,对着杂志上我的照片画的吗?”沈迟指着最后那一组、显然是描绘已然工作的自己的画作,不解地问。
“不是。”福慧轻轻否定,想着遥远的身在异国他乡的日子,“我从来没有没有探查过关于你的任何消息。”她低下头无声地笑——不想,不能,也不敢地探查你的消息。
许久才继续道:“我自己想象的,想着你训人的时候肯定是绷着脸,吓死人不偿命的样子;高兴的时候眯着眼睛,嘴角弯弯的笑纹扩展到嘴角样子;只有在没有人注视的时候,才会流落出那种'炫'舒'书'服'网'惬意全无防备的样子……”
“本来都是我自己瞎想的。”气氛宁静而美好,福慧却突然摊手,一副无奈的样子,“回来一看,你还真长成了这个样子。”
沈迟难得好脾气地不跟她一般见识,问,“那后来呢,这些画去了哪里,怎么到了李念手上?”
“后来?”福慧重复了一句,感慨般地叹了口气,“后来我出了车祸,万念俱灰,伤口反反复复的花掉很多钱,就把它们都卖了。每组十副,一组一组地卖掉给我和小柯治病,我原本以为再也看不到它们了,或者就是看见也不能这样一副不落地看到。”
“那个李念真是厉害!”福慧摸着那一幅幅、自己穷尽心力绘成的画作,不能自抑地赞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把它们卖给了谁,她竟然能一幅幅地收集整齐。怪不得小坡说她跟你并称上京两朵奇葩。”
厉害吗?想着那个小丫头略带优柔的眼神,沈迟不动声色,恐怕真正厉害的那个,是藏在她身后的人吧?
是谁?竟然一出手就这般凛厉,尚未过招就让他沈迟心生赞叹,跃跃有一试高低之欲!
然而他却没有告诉福慧这些,低低笑了起来,“那个两朵奇葩的事可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有人蓄意挖苦我们两个。”看到福慧手扶着画框,脑袋却一脸好奇地转过来,坏心眼地顿住了不再说下去。
“那是因为什么啊?”竟然有人蓄意挖苦沈迟,这么一个死要面子的人,竟然有人抓住了他的短处加以嘲弄,厉害啊!可是福慧更好奇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短处”,竟然让他不惜动用手段,跟李念联手封杀了这一消息。
沈迟无奈——这女人真是十年如一日地就喜欢看他的笑话,眼睛睁得大大,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想看热闹。
看她那么好奇,沈迟耸了耸肩,无奈道:“因为我们两个一个大学肄业,一个小学毕业。”
福慧惊得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学肄业应该是指沈迟。可是小学毕业?李念,那张笑吟吟的脸浮现在眼前,福慧猛地摇了摇头,不可能吧?!
在有人猛摇着头,震惊的连连发出几句“不可能”的时候,那个传说中“小学毕业”的人,正趴在停在路对面的车窗玻璃上,眼睛死死盯着画廊的方向,喃喃自语,“怎么还不出来?”
不知道是几百次探头观望,却还是没有看到先后进去画廊的两个人出来,李念急的简直恨不得冲进去一探究竟。
“你说他们会和好吗?”忍了又忍,李念有些羞怯地问身侧、驾驶位坐着的那个男子。
那男子原本侧对着李念,脸朝另一边的车窗,正在闭目养神,此刻缓缓睁开了眼,那样的一双眸子,带着奇异的碧色。
淡棕色的车窗玻璃上,映照出那人的脸,如同天才雕刻家最完美的作品,那张线条流利的脸,有着凌驾于性别的美,任何人看过一眼后都不会忘记。然而令人不安的是,竟隐隐带着邪异的魔性。
“如果消息没有出错的话。”微微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对面的画廊一眼,一眼,漂亮的有一些女气的眼睛里有冷漠迷离的光闪动,缓缓回答了对面的女子一句,“我的消息还从没有错过。”。
“厄……”好像对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羞愧,李念嗫喃着,忽地想起了什么能打破自己尴尬的事情,问:“你怎么找到那些画的呀?”
“他们出来了。”只看了一眼,那个男子伸出手,干净利落地发动了车子,迎着风雪呼啸着飞出的刹那,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想找的东西,就一定能找到。”
顿了顿,用极不屑的语气,淡淡补了一句,“不过是几幅画而已。”
细碎的风雪中,漂亮的流线型性豪华轿车呼啸着掠过,李念看着身侧那个俊美到几近妖异的男子,默默地坐他身侧,无声地陪伴着。
沈迟和福慧走出那间画廊的时候,停留在街对面的那辆车已经风驰电掣地驶出极远,远远看去,黑点一般消失在风雪中。
出来时才发现竟然又下雪了,可是冬日的阳光仍然稀薄却坚定地照射着。细碎的雪花在微微的光线中,飘飘转转地落下。
那样的美丽,如同阳光下,盛极而落的樱花。福慧松了拖着沈迟的手,呵呵笑着伸展手臂去接。吐出的气体凝成一团团的白雾,冰凉的雪遇到温暖的手掌融化,凉凉的,开始还觉得很好玩,才刚一会手冻得红彤彤的失去知觉,她望住沈迟跺着脚搓,呵气暖和着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