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光线趋于昏暗,树林中平日都是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学校安装的路灯并不多。
王笙决议作罢,等明日再来慢慢找。他心里紧张得有限,因为寻常人看不出那佛珠的价值,比起佛珠,钱财可能更能引起人的主意。他往回走着,撞见了白日里为人行道轻扫落叶的校工老李。
他也就是随口问了问老李白天是否有人在这条路附近捡了什么东西。老李负责这片儿几年了,学校里要是在这条路上丢了东西默认都是到他那里失物招领的。
老李想了想,说还真有,是个学生样的青年,有点面生。捡了串珠子似的东西走了,看样子像是他自己的东西。
不由分说地,他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张陌生的脸。那脸也称不上是全然陌生,他记得住自己至少见过他两次,一次在影院,一次在树林。
他不知道那是否是自己的学生,或者是同年级不同系的,或许是社会上的小青年——谁知道呢?不过也不要紧,以后总能撞见。
王笙舒了一口气,心里想也好,至少知道落在了谁人手里。毕竟那东西看不出价值,不会有被变卖的风险。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祖母有些小题大做,虽然青城法师的遗物称得上珍贵,但是就是这几十年间的东西,说是文物都勉强,何必这样惊惶呢。
想到这里,他也不由得对这位青城法师产生了兴趣。他是学理的,对这座城市的人文其实不太清楚,刚好最近系里要开展相关的活动讲座,既然自己算是这位法师的后人,他也可以去向祖母了解一下,免得提到这茬他又打不开话匣。
他想得很诚恳,用晚饭时向祖母稍许地提及了一番,祖母不能言语,要说个通透是不可能的。吃过饭,她翻箱倒柜找到一本线装的笔记,外面套了硬封,看得出尘封已久了。王笙小心翼翼接过,见扉页发现应是本年代久远的日记,落款是“无妄”二字。
无妄是青城法师的法号,他已经了解过这一点。是夜,他合上书房的门,一盏白灯下独自翻阅起这本日记。
这是一本很奇怪的日记,前些页都是记载了一些修行的见闻,以及对佛法的参悟,而中间撕去了很厚一叠,大约有个七八年的时间落差后,这本日记寥寥几笔画上了句号。
王笙心想,这青城法师一介圣人,也有不可告人的往事。也不知是谁撕去了那些页码,或许是他自己,或许是他后人,可无论如何,总是从这些没有撕去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二的。
他看不懂那些所谓的对佛法的见解,只是意外地觉得这青城法师字写得不错,即使不懂,他也看得很通顺,甚至有种熟悉的感觉。他能看出这法师不俗似凡人,逻辑调理通顺,还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这值得让人赞扬。但不知何解,他只从内心觉得好笑,觉得这些话语有些妄妄空谈的感觉。
他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的字迹狂乱无章,开头仿佛还压抑着,而到后来,笔尖划破纸张,勾勒出一道又一道破开的裂纹,以至于很多字句间是不连贯的。他能想象出一把游走在纸面上的刀,每到动情之处,它就将这纸张视作歹徒,一刀一刀地抹下去,力透纸背。
这页,没有经文,没有佛法——他停住了,有一种力量让他开启自己的齿与舌,逐字读下去:“若叫我渡他,谁又来渡我呢?三万六千刀,我造的孽比他更重,是我负了他,我终不能成佛。”
王笙合上日记,这句话所写何人,他的心在这一刻清明:他终于明白自己那多年不散的梦魇,为何他身在佛国却不见佛,又为何他坐观台上那人被剐至最后一刀,自己却痛如刀绞……
他为何为梦见并熟知这一切,皆因他前世根本不是什么被凌迟的罪人,而就是这法师无妄本尊。
九
今夜无梦,王笙拔掉了祖母那录音机的插头,没有夜半歌声,他能安然入睡。但他辗转反侧,合不上眼。
一合眼,那癫透了的字迹就会映入他的眼里——“我负了他”。他是谁?能让前世的自己一刀一刀数下去的,只有梦里刑台上的那人,他又是谁?
王笙不信鬼神,可此时他不得不信。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人翻来覆去总是被一个梦所折磨,已经是一件可谈的异闻了。
他想到只言片语里了解到的青城法师的生平,他所指的该不会是那乱世中作恶多端的军阀吧?但若只是单纯地恨,又何来负不负之说?也更不可能让功德无量的青城法师堕入轮回,断了佛途。
他的脑海里开始回忆那些梦里佛国的雕栏,那些面目可憎的鬼,倾盆而下的血雨……他无眠,睁大着眼睛望到了天亮。
他决定去图书馆查阅青城法师的生平。
青城法师的生平人人皆知,但能知道的总是模棱两可。可能是因为旧时神与佛的概念并未完全退下人们的心中,对于得道的高僧,人们总是会为其描画出一些非凡的色彩。
而关于他个人生活的记载更是少之又少,毕竟是通讯不够发达的年代,圣人的故事更多是口口相传,而不是一字一句地全然保留。王笙所看到的,与他所听到的并无太大差异。
他推开面前这些毫无见地的资料,灵光一闪,想到了那个被法师送上刑台的罪人。于是他从头读起,却发现根本没有此人的任何记载,甚至也没有青城法师与任何军人的交往记录。
既然没有记载,那些口口相传的轶事又是怎么传出来的呢?
不,那个人是一定存在的。王笙想到自己的梦境,梦境或许能作假,但青城法师的日记总不会作假,而这些馆藏的资料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那个人的存在被刻意抹去了。
他骇然,竟没想过有这样的可能。他开始从青城的历史找起,由于青城地处西南边隅,一直不受中央的管制,在北洋时期曾被一金姓军阀给统治过一段时间。统治期间暴虐无常,时间也颇短,所以连具体时间与姓名也是模糊的,几段资料都说法不一。
王笙合上书,蓦地明白:并非记载不清,是有人抹掉了这段历史。这个人是谁……他只能想到一人:青城法师。
这是他的直觉。梦里那撕心裂肺的痛告诉自己,如果真的仅仅只是仇敌,想将此人了结,作为青城法师本人的自己断不会陷入那样的痛苦。加之那日记里最后的告白,他更难以相信这只是一个圣人智斗恶人的故事。
他想起顶楼的档案室里有一些旧时的报纸,青城法师圆寂于一九二八年春天,他决定从那之前的报纸入手。
在梦里他清晰记得,那人的行刑日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季,而青城近百年冬季唯一一次飞雪便是在一九二七年的冬天,也就是说,此人死后仅过了一个冬天,青城法师就圆寂了,年不过三十。
这个数字让他想到了自己,又想到幼年时算命僧的那一劫之说,忽然觉得无比地讽刺。
然而校图书馆的馆藏有限,他没有找到青城法师圆寂的那日,也没有找到有人被凌迟的那日,他只在一份一九二七年三月五日的报纸上停住了目光,报纸的角落发出一份新闻,讲的是城中一位名伶小凤楼两月前病死家中,其班主图谋钱财将其抛尸乱葬岗,而后被巡警逮捕真相大白的事情。而令人遗憾的是,警方并未找到小凤楼的尸首下落,一代佳人香消玉殒,无数戏迷与旧友前往他的故居哀悼。
新闻还附了图,是小凤楼生前男装打扮的照片,而正是那张照片让王笙的手不住地松开了报纸,一瞬间甚至停了心跳——
这位尸首无踪的戏子小凤楼,正是那自己有过两面之缘的奇怪青年。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走出图书馆时又是晚上。人间还是同样的人间,夜晚还是同样的夜晚,但王笙此人的心境已然完全不同了。
他发现那些庆祝千禧年的彩带与小灯不知何时已被人摘去,新的一千年才刚刚开始,人们就已经习惯。千年前,这个城市的人是否也是如此呢?
不管怎样,这里上演的一幕又一幕滑稽戏码都是一样的。对这个世界,他曾感到无比地疏离;而后,想到那百年间飘荡的种种,被人所知的,不为人知的,他又感到唏嘘非常。
他依旧不相信鬼神,但他已经不再觉得陌生。他开始在想,自己降生到这所城市或者就是一段缘,当他低头,迈着步子走过这篇苍老的树林时,或许近百年前的自己也曾这样走过。
或许,他还会抬头,看到一个形容诡异的青年。
王笙看见了小凤楼。或者说,王笙的前方,站着那个与死去了几十年的名伶小凤楼长着一样面孔的青年。
王笙停驻了脚步,可他并不感到害怕。良久,他露出了勉强的笑意:你好,是你拾去了我的佛珠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肯定,但是他想不到第二个人。
青年点点头,他走上前,沉默不语地将手上的念珠交还给了王笙。王笙注视着他,他想到鬼是不会有影子的……但月光与路灯的交织下,他能看见青年脚下的影子。
但他即使没有触碰到对方的肢体,就已经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腐朽与冰凉。奇怪的是他真的不怕,心中甚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柔情。
他要走。王笙叫住了他——凤楼!
青年惊愕地扭过了头,他瞪大着眼睛,无措地望着王笙。王笙连忙拉住了对方的衣摆,他顾不上害怕:你是凤楼,唱戏的小凤楼,对吧?
青年想了很久,仿佛是在从记忆深处里挖掘出这个名字。最终,他艰难地点了点头,他的皮肤在夜色里青白得将近透明。
自己面前的不是活人,王笙很明白。但他无所畏惧,继续发问:你认识青城法师无妄,对么?这串佛珠,是他的遗物。
凤楼依旧无言,罢了,他还是垂了头,是肯定的意思。
王笙没有注意到他那似有似无勾起的惨笑,他咬住了唇,最后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青城法师最后没有成佛,为的只是一个人。那个人因他而死,却没有出现在任何一段记载上面——你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么?
夜风从他们的头顶呼啸而过,夹杂着沙土与落叶,一瞬间风声盖住了王笙的呼吸。他拉着凤楼衣摆的手被猛地挣开,他不知所以地看着面前这并非活物的青年,听见他嘶哑如尘封已久的声音,在风声中浅浅回荡:他是我的故友,与无妄……也算是旧识。
凤楼从怀里套出一截不足半寸长的物事,放于王笙手上:这是他托付我带给无妄的东西,我带了,我也可以走了。
王笙回过神来时,目光只追得上那凤楼的背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被拉得细长的影子,发现他走路的姿态不太像一个戏子,倒像是一个军人。
他低头揣摩对方给自己这物,拿在路灯下看,很快就辨认出那是一支残香,小指粗,其色如墨,与祖母平日所焚的佛香有所不同。
凑到鼻下,他居然能记得:苦到甜腥。
梦中,他不少次见到过一双开启的唇,呢喃间呵出的就是这样气息的青雾,那味道他太过于熟悉,与这残香的气味是别无二致的。
十
回到家,王笙的祖母已睡了。青城的夏夜闷得人喘不过气,方才扬起的狂风并不能吹散什么。室内,桌上放有半牙切好的西瓜,初夏的西瓜瓤里还带着粉白,没什么甜味,闻着比吃着好。
这是祖母留给他的,他坐下身看了看,却没有任何的胃口。这栋建筑很老,一楼更建得狭窄。不知不觉,他在此生活了三十年,可他依旧弄不清它的面貌。
佛龛处飘着淡淡的青烟。祖母在今天上过香,香炉旁还放着新置的贡品。王笙起身,他与弥勒相对而视——我佛,你也食这人间的俗物么?
一张慈悲面盯着他但笑不语。
王笙自嘲地笑了笑。他拔走尚未燃尽的佛香,神差鬼使般,他掏出那截墨色的残香,直直插入了这香炉。
凤楼的故人,也是自己前世的故人——真的是那个刑台上的罪人么?他点燃了这香,果然,幽幽焚出的是那浸入肺腑的苦。
流转的苦雾中,他再一次入睡,这次他的梦里则是全盘不同的景色。
金子问站在高处,他察觉这里的天变了。生时,故国的土地上没有那样多的城市,夜空是漆黑的,银河从头顶横穿而过,白得发亮。
这里的老人们同样不习惯这城市的夜空,他们见不得霓虹,也见不得高楼。夜幕里,灰色的粉雾比黑暗的成分更多,甚至和白日无甚区别。他们常说:恍若隔世。可对金子问来说,他不用恍若隔世,他早已不是自己。
几十年在阳间的独自行走,打磨掉了他灵魂中最后一点属于金子问的成分,他盗窃了凤楼的皮囊,也失了金子问的魄与胆。没有金钱,枪支,军队,府邸,家人——他空无一物,他变成一副躯壳,连无妄都不再识得他。
死去的前十年,他恨过;恨之后便开始想,想得要发疯,疯过了又开始恨……终于,他不恨,也不想了,他从王笙降生守到现在,只是想看着那人的今世能够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一段记忆,他咀嚼入味近百年,而和他共担这段记忆的人却早已超之度外。或许今世的王笙能想起什么,又想知道些什么——又何如呢?他宁愿他永远不要想起,就让罪孽无边的金子问活在自己独自的记忆里吧。
彼时的无妄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他不会选择在圆寂前想方设法抹灭了关于金子问这个人的一切。几十年后,金子问再也没有从任何一个世人的嘴里听闻过自己的名字。
他脚下是青城最后一面旧时的古城墙,它挡住了这城市向前的脚步,就将要被拆了。
它与他,都这样无声息地消匿在了历史的车轮里,他们同病相怜。
他将陪着它看这旭日东升,陪它看这昼夜消亡。
城墙下,王笙的梦醒了。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与之前的所有噩梦都不一样,它安稳祥和,像从苦难中破茧而出的唯一一点甜,在那弥漫着甜腥苦雾的世界里让诱出一道光。
那光的中心是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子。楼阁上的视线总是俯视那人,这般看,他的帽檐投下一片影,只露出粉白的下巴颏与脖颈。宝蓝色的大麾下,手上握着一打白晃晃的物事,即使看不见,他也知道他在笑。
他扬起头时,眉如青山,眼若碧水;一颗透亮通红的朱砂痣在眼下也灵动起来。
男子笑着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动人。
每年的元月一日,男子都在自己的房门前收到一叠打好的年糕,也就在那时他笑得最为真心诚意。谁都不知道这样一个蛮横的活阎王有这样软弱的爱好,年糕让厨子蒸好了蘸白糖,说是送去给几位夫人,其实都是他自己给吞了个精光。
有一年,男子吃坏了肚子。他躺在床上,一面气急败坏地骂娘,一面又掰着指头算着僧人归来的时间,他的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要是他敢诳我,晚一天回来……我就让他好看!
可当僧人返程的时候,他却捂着肚子一步蹦起了床,跌跌撞撞地就冲到最高的阳台外去等着了。男子面朝僧人必经的小道,揉着肚子能等上一天。
这些事情僧人都知道,但他不说,他也不说。
他知道他是不讲人性的魔,却和他相安无事地处了整整八年。八年,男子征战沙场,一双不善持枪的手被磨砺成取人性命的铡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