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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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垢-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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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事情僧人都知道,但他不说,他也不说。

    他知道他是不讲人性的魔,却和他相安无事地处了整整八年。八年,男子征战沙场,一双不善持枪的手被磨砺成取人性命的铡刀,他看着他从少年长到青年,乌漆漆的鬓发过早地白了,他知道他杀孽太多,终究不会得什么善终。

    他的堡垒越来越坚实,而手下的亡魂也不计其数。这世间,男子别无所求,只求僧人一个还俗陪伴自己一生。

    一日他浴血归来,看着满目的残尸,僧人终是忍不住:你若放下屠刀,我愿为你还俗。

    高楼上,他弃抢斩手,真的发了毒誓。僧人没想过男子会答应自己,即使他连男子的名讳都不愿提起,但男子却早对他情根深种。

    一粒朱砂,透出了血光万重。他看他颤动,差点将其看作泪珠拭去。但这凶残的恶徒又怎么会感到真心的悲切?他是自己一手造成苦果,只有他身死才能终了他的孽。

    梦到此戛然而止。

    王笙猛地睁开双眼,发觉泪水浸湿了脸。他竟是在餐桌旁坐着睡着了。他对着这个梦回味良久,一点一点地咂味,他理出了头绪,可又没有全然读懂。

    那残香已尽,是真的尽了。香炉中,只留有面上一层烧白了的垢。这垢拈在手上,无色无味,忽地就散了。

    屋里无声地沁入了日光的暖,他的泪痕干在脸上,他再问佛:无妄亲手将自己的至爱推上刑台,所以他成不了佛,是这样么?

    佛依旧不会作答,它僵笑的嘴脸表达不了任何情绪。王笙垂目,脸上重现出了前世无妄的神情,他不知道前世的无妄将死之时,手握那人残骨做制的长生香,也是这样望着心中之佛的。

    无边思绪从他脑海中流过,猝然,他醒悟了——如梦里所闻,那自己从小到大每年元月一日的年糕又是谁放在门前的呢?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祖母,可如果一切与自己的前世相扣的话,年糕,只是一个暗语……是无妄与梦中那个男子的秘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习性,也没有第三个人参与。

    而自己的祖母,更不可能知道这一切。何况他并不喜食年糕,他祖母也不喜欢。

    如果是这样——他想到了一个人,或者说不是人。

    凤楼。

    名伶小凤楼,病死家中,泛着寒气的尸首出现在了大半个世纪后的现今。他很可以确定,自己的梦里没有这个戏子,前世的自己也并非是此人的相识,他怎会认识自己?

    他想起那鬼魅一样的脸,和根本没有一点像唱戏之人的身段,和他那落寞无神的眼,他有了一个猜想。

    男子死后,由于生前作孽太多,不入轮回。于是他找寻了一具惨死的新尸,他借尸还魂,在这世间游荡至今,只是为了寻找僧人的转世。

    他有东西要给他,但他们之间,纠缠数载,他不愿重蹈覆辙。然而,僧人的转世察觉出了端倪,他只得以这具尸体原主的身份将东西交于对方。

    但男子又不愿让转世全然地忘记自己,所以每年的元月一日,他按照两人旧时的习惯将年糕用油纸包好,放置于门前。当然,也也不一定是习惯,他也或许只是想还回这段情。

    王笙的眼眶再次热了,但没有流下任何东西。

    他洗了把脸,打开房门向外跑去。

    十一

    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是多难?王笙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有人这样去找过自己,并且找到了。

    找一个人尚且如此不易,何况是找一个鬼。或说那不是鬼,是一则没有记录在册的记忆,也是一段尘埃落定的旧事。

    三十年间,不如一梦。他此刻心中翻滚的情感,比他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浓烈。被人揪得发紧,被人凿出了破洞,撕扯着,无力得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

    第一天,他没有找到他;第二天亦然;第三天亦然。

    他的噩梦已经停息了,所以他只有从无数的细枝末节的回忆里去寻找他可能出现的地方。他不知道那个时代的人是否爱看电影,他想起曾在与女友约会的影院见过他,他去了许多日,他却身不在此。

    而后,他有问遍了每一个经过树林的人。他想起这树林曾经是有名字的,名曰万宗,取其包罗天下之意。林外高山宝塔寺,宝塔寺上生白塔……后来,白塔灭了,化成那山顶尘埃之一。

    万宗林没了,高山再高一寸。青城大学选址在此,由一个小小的私塾开始无限扩展,变成学堂,学院,再是大学。山被削了,建成礼堂与操场。林子被逼仄成一条幽深的道路,只是通往教学楼的一处捷径。

    王笙流连于此,或许也是前世早就的因果。他在这里遇见那人,诚然也是不可说的缘。

    然而他没再在此地见过他。他观察了每一颗树,从树干看到树梢,从白天看到深夜,他一无所获。

    直到有一日,学校两公里外的旧城墙就要拆了,那是明清时候建的,由于被战争毁去了大多的身躯,所以紧剩的那一小面就显得尤其可笑。

    那种可笑的坚挺也不能维持太久了,由于挡住了城市规划出的新道路,兼之并不美观,所以明日就要开始动工拆掉了,拆下的砖会运往市博物馆,复原出一堵新的。

    王笙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念旧,他决定去看那城墙最后一眼,不然以后就只有在博物馆里见到了。

    那天下着细雨,城墙下聚集了很多人,加上施工的队伍,外面主干道上也不太畅通。王笙不愿远远地看,他下了出租车,从人行道上走过去。

    徘徊间,他感到这一幕有些让人熟悉。梦里,男子身死,也是在一处古城门前。三万六千刀,四方视线聚于他一处。那样一个看重尊严的人,最后以那样耻辱方式惨死,难怪他会笑。

    如今,这施工拆墙的场面,不也和那行刑一致么。无数的看客,他们更多只是抱着新奇与激动——惋惜?哪里有惋惜。若真的惋惜,也不会让它再风雨里飘摇百年,身躯上海刻满了不堪入目的字迹。

    王笙感到自己有些愤世嫉俗了,其实他本意不是如此。但他忍不住,他只是容忍不了这似曾相识的情景。

    他又感到那阵熟悉又冰冷的目光。

    这一次,他的眼睛终是锁住了那人。

    他不知道该称他为凤楼,还是别的什么,但是他想自己知道对方是谁。那人站在马路对面,同样以无声的目光看着自己,面色僵如着阴惨的天气,雨水在他身上打得不着踪迹。

    见他没有要逃的意思,王笙不顾着穿行的车辆,拔腿向他跑去。

    他长大着嘴,不知要怎么呼唤对方的名,这一刹那的喜悦化作了他生命的全部。

    意识中,万丈的红尘外,佛国的浮屠在一座又一座地倾覆坍塌;天幕融化了,被撕得像锡箔一样闪烁;鬼散尽了,镣铐一寸寸地迸裂……

    白莲焚成了无止的露,别了,这虚伪的光阴。

    他的眼里倒映出一道光影——彼时,年轻的僧人从那人身前过,肩头的血肉碾碎成朱红色的香末。

    日日夜夜,那香浸进了他的骨子,情欲由此而生……七窍生淤,他的情尽了。

    每一声诵出的经都仿若是敲窗的指节,一叩,再一叩;窗碎了,步子近了。近了,他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一汪汪漩涡,便彻底沉溺其中——

    而他没有看到的是,身后失了控的油罐车向自己撞来。

    他耳听不见行人的惊呼,只是一味地想要拥住那具青白色身体,他奔跑着,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当他反应到危机已至时,他已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所撞开,跌落在五六米开外!

    感觉不到疼痛,他只听见耳边传来低语:无妄,这一世我不要你成佛,也不要你想起我,我只要你长命百岁。

    是他!是他推开了自己!

    巨大的爆裂声从他身后传来,他支撑起双臂,转头看到那油罐车轰然倒下,砸中了自己方才经过的位置。

    他来不及说一个字,自己的意识就在忽如其来的剧痛里渐渐丢失。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到那人的躯体在烈火中湮灭。

    倾盆大雨,盖不灭这熊熊的火光。

    十二

    “啪嗒。”

    沈梨华掐着的念珠骤然断裂了。

    十八颗菩提子,每颗皆碎成八瓣。每瓣中罩着抹化不开的血丝,却是无味。

    她瞠目,颤栗的老手抚上那碎掉的佛珠。她无法言语,因而也只是将其一颗颗拾回了桌上。她想起今年是自己孙儿降生的第三十年,曾让高人算过,说他三十岁时将有一大劫,事关生死。

    沈梨华起身,无法再心思平静地坐下去。佛龛前,她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而佛主一张笑面慈悲依旧,她那悬着的心才稍许地安稳了一些。

    开门声响,她的孙儿湿淋淋地回来了。

    王笙脸上带着点擦伤,手臂上也有点。见状,祖母心疼地上前查看,他急忙摆手,只是神情还有些无主。他向祖母解释:我去古兰路看被拆的旧城墙了,路滑,摔了一跤。

    祖母埋怨地看着他,王笙还欲说些什么,注意力却被拉到电视上一则正滚动播送的新闻上:古兰路半小时前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天雨路滑,一辆油罐车侧翻在了公路上,瞬间着火燃烧。目前消防官兵已经去事故现场灭了火,而除司机外只在车下找到一名死者,身份有待进一步确认。

    王笙木然。他模糊的记忆里刚刚在古兰路是仿佛发生了一起车祸,他不知被谁撞到在路边,被行人拉醒时那事故现场的火已经灭了。

    他无大碍,只是身上被擦伤了几处。

    说来这情形也是有些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时兴起去看那劳什子被拆的城墙,结果还莫名其妙地被撞晕了一番。他看见年迈而又担心的祖母,怕她再多问什么增加担心,连忙给电视换了台。

    思绪间他不经意看了对面墙上祖母的佛龛一眼,发现今日那佛面看上去倒真有几分祥和,面目也不那么可憎了。

    王笙仿若无事,让他祖母真正舒了心。

    没多久,挑了个良辰吉日,王笙与女友结婚了。他的女友同为青城大学的老师,年纪比他小上一些,性子也与他相仿。

    婚后两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也不错。三十二岁那年,妻子为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叫王翰,小孩长得像妈妈。

    三十八岁时王笙升了副教授,祖母去世;于是一家三口搬去了市区内的另一处新居,青城大学又在扩建了,先前的旧房子被推倒建了新宿舍。

    一年一年就这样过下去,而后几十年,王笙提了正教授,当了副院长;而妻子后来也辞职下海做了生意,收入比以前更加可观。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读到博士,后又回到青城大学像他爸爸那样做了一名老师。

    他的生活一帆风顺,幸福到让每个人都羡慕。

    有时他也觉得自己好似缺了块什么,但是他又有什么可缺的呢——他已经进入了知天命的年纪,除了死,他无所畏惧。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习惯,在每年元月一日自己生日那天打开家门,总是下意识地瞧瞧是不是有人在门前放了什么东西,他自己都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有一日,他的小孙子拉着他说:爷爷,我想下河游泳,但是老师说河里很危险,是这样么?

    当然如此,不仅这样,连爷爷小时候都差点在河里被淹死呢。王笙回答。他的记忆里的确有这样一件事,那时他大概也是孙子这样的年纪,城市里没有什么游泳池,他在夏天喜欢和小伙伴们去学校外的河沟里游泳。

    那一年,他差点被水里的暗流所拖下去,多亏有一位路过的好心人,将他救上了岸。当时有小伙伴的家长路过,为他和那位好心人照了一张合影。

    为了证明爷爷的正确,王笙处心积虑地翻开几十年没有打开过的老相册,戴上老花眼镜一页一页地寻找起那张合影来。

    最终,他找到了那张照片——

    那张照片其实算不上什么合影,只是当时还是小孩的自己与大半只手的合照。

    那是一只年轻人的手,皮肤青白,指尖像染过淡淡的红。它搭在自己肩头,仿佛是很慰藉地亲昵着。

    手的主人是谁,他无从得知。

    只是陡然而起,从心底响起一句不知何来的男声:无妄,这一世我不要你成佛,也不要你想起我,我只要你长命百岁。

    无妄是谁?他不知道,这名字在尔后四十年他也没再回忆起过。

    至于金子问,他终其一生都没有想起这三个字。

    一语成谶,就是这人世间最痛苦的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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