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样,既然有了这个方向,我不妨再跑一趟大荒之野,尝试着再去一趟萦吧。加上彭刚的经历,我已经两次进入大荒之野了,应该不会象前次般惶惑窘迫了吧。
素燕看我面色不佳,于是伸手搭了搭我的脉搏,然后捣烂一些草药,让我服下去。“你在我这里好好休息一晚吧,”他扔给我一条毯子,“明天一早,我让麋鹿带你下山,省得多走冤枉路。”
黑天半夜的,我当然不能就此启程下山,于是就在素燕隐居的洞穴里睡下了。临睡前询问素燕隐居在这里一年多,可有什么新的领悟,他却只是摇摇头,叹口气,不肯回答。
素燕给我吃的草药里,一定有安神催眠的成分,我躺下没一会儿,就墮入了沉沉的梦乡。在梦中,四周一片黑暗,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慢慢向前走去。渐渐地,隐约看到前面有两点亮光,红色的亮光——
向着那亮光走去,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越来越快,仿佛预感到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一般。终于,我停住了脚步,不顾身后那无形力量的推动,硬生生地定住了脚步。因为我突然认出了那两点红光,那正是彭刚在东方苍槐之底所见到的那两枚暗红色的可怕的瞳仁啊!
“还没有找到吗?”我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脑海中响起,“大化之珠还未能完成吗?快了呀,大劫就要来到,你快去寻找吧……”
猛然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心脏也狂跳不止,仿佛随时都会从嗓子里冒出来似的。“你怎么了?”耳边传来素燕的声音,“看起来,你做了一个不寻常的梦呢。”
我慢慢地坐起身,望望洞外,几道熹微的晨光透过树叶,投射在洞口的草地上。转过身,素燕就正在坐在我身后,面无表情地望着我。那个梦实在太可怕了,虽说按照理性加以分析,不过是黑暗中两点红光,还有一段完全不明白在说什么的语言在脑海中回响,但它对我心灵所造成的冲击,却是理智所无法解释的。
我决定要把自己的经历讲给素燕听,我不期望素燕能够明白,并指点我前进的方向。我只是简单地想要讲出来,第一次对人讲出来。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排遣心中的恐惧和烦恼吧……
※※※
听完了我的讲述,素燕久久不言不动。“你相信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非常可笑,“你相信如此怪诞的经历吗?”素燕缓缓地点了点头:“在接触过上人和仙人以前,我一定不会相信的,但现在……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反倒不会是假的吧。”他眼望着洞外的阳光,长长叹了口气:“宇宙如此廓大,下愚如此渺小,我们何时才能领悟大道呢?”
我站起身来,把毯子叠好,递给素燕:“多谢你听我讲完这些,我现在轻松多了。这就告辞吧,我下山去了。”素燕并不伸手接毯子,却突然皱眉问道:“何为大劫?”“我怎么知道,”我微微苦笑,“连仙人忽荦,都不了解大劫真正的由来和其征象……”
“我倒是曾经看过一本古籍,”素燕想了想,突然说道,“记载了部分奴人的神话,其中有提到大劫……”“奴人的神话?”我吃了一惊,“有记载这种内容的古籍吗?”素燕点了点头:“是的,那是一千两百年前,彭侯刚的一位家臣所写,这位家臣你知,名为服庸,他曾与一位奴人长老交谈过——彭侯征服了奴人,这位奴人长老就变成了他的奴隶……”
我愣了一下:“这位长老的名字,是不是叫做有……”素燕摇了摇头:“书中并没有记载这位长老的姓名,是否是你在身为彭侯时收罗到麾下的那位奴人长老,我就不得而知了。残存的记录,大概有四百余字,许多文字已经湮灭不可辨识了。我是于十七年前偶尔在天子的史馆中看到的,研究了一段时间,勉强记得部分内容。”
素燕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洞顶,象是在努力回忆:“你知道,鸿王建国之初,世人还以为祖先的英灵会变成神,保佑他的后世子孙,诸神在天宫中居住,也有高低尊卑,仿佛人世一样。然而奴人的神话中,却并没有神,他们也认为祖先的灵魂游荡于天地间,然而并不认为他们会主动关注下愚之事……从这一点看来,奴人倒是比人类要理智得多了……”
接着,素燕开始背诵古籍上那些生涩拗口的句子,虽然很多地方他也记不大清了,虽然古籍本身就有很大脱漏,我还是听明白了大概内容。奴人们传说,天地历经劫数,每一劫对于下愚来说,都相隔数十万年甚至更长的岁月。当劫数来到,天会破碎,地会塌陷,万物都会灭亡,归之于无,然后再从无中重生。
“这些言论,并没有什么新鲜,但是古籍中做了一个比喻,”素燕解释说,“正如一个国家,肇建之初,万事万物欣欣向荣,所有污秽、丑恶,都暂时被隐藏起来了。但这些污秽和丑恶,并非就此消亡,它们在社会的深处逐渐积累,最后终于爆发——就象一个国家由盛转衰一样。畏朝灭亡,鸿王应运而生,从战乱中缔造出新的威王朝来,而天地之劫,也会有亡而再生的执行者,服庸将其记载为魔……”
说到这里,素燕伸出长长的指甲,在地上写了一个奇怪的字:“这个‘魔’字,取音于‘末’,末世所生,是之为魔。奴人认为,劫数来到,魔从污秽中出生,扫荡同样污秽的世界,将一切归于虚无。大致内容,就这些了。”
我突然想到梦中那对暗红色的瞳仁,难道,那就是魔吗?“那么,鸿王也就是世间的魔了。”想到这里,我竟然又笑了起来。
※※※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对于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大劫,对于灭亡一切的魔,并不感到恐惧,却只感到好奇。虽然人类总是对无知的事物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但当了解到自己完全无力影响和改变这种事物——连仙人和上人也办不到啊——的时候,心情却会变得坦然起来,可以以近似于旁观者的角度来跟随事物的发展。现在,在内心深处,我反而有些期盼大劫的到来,虽然知道自己无法看清其全貌,虽然知道自己无法从管窥蠡测中得知大劫的真相,却仍然执着地希望它尽快到来。有时候,我甚至会害怕,如果自己在有生之年无法遭遇大劫,将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啊。
还有那些大劫的线索,四方的神器,中央的有圭,它们究竟所从何来?是天然所生,还是有目的地被创造出来的?将其合而为一,真的可以完成那所谓的“大化之珠”吗?大化之珠的完成,究竟对大劫有何影响?上人之王蒙沌认为它将能阻止大劫,而魔——如果那对暗红色的眼睛真的是魔的话——却认为它反而将促使大劫的产生。究竟谁才是对的?
是蒙沌真的过于天真吗?还是魔在欺骗自己,或者魔本身也无法领悟到真正的大道?甚至,上人之王和魔全都不窥全豹,只抓住了大道的一点影子?那么,谁真正能明了大道?至人吗?至人又何在?
带着心中的无穷疑问,我告别素燕,离开了沌山。钟宕、彻辅他们,已经在山下等了我很久了,我们会合以后,就动身往东南方向前进。听说我要前往大荒之野,家臣们都吓了一大跳,彻辅却兴高采烈地说:“往大荒之野去,一定会经过我们彻邑,就让弟子一尽地主之谊吧。”
彻邑在潼水以北,是天子的一块飞地,广不过三十里。才到彻邑近郊,就看到大批流亡的人群,个个面黄肌瘦,脸有菜色。询问后才知道,今年秋天,“南伯”翰国派兵前来,割尽了彻邑的粮食,现在城中正在闹饥荒呢。
“竟敢割天子之麦,”彻辅大为恼火,“这是什么世道呀!生命遭蹂躏,尊严被践踏,礼仪象稻草般被扔在阴沟里——这真是末世啊!”末世,魔即将诞生或者已经诞生了的末世吗?
我劝慰他:“从来有生就有灭,有生长就有衰亡,威王朝已经延续了整整一千两百年,大概如同人到暮年,剩余的时间不多了吧。生在这种乱世,的确是一个悲剧,但生命是无法改变的,可以顺应,可以反抗,不必要捶胸顿足,怨天尤人吧。”
彻辅摇头叹息:“师父所言有理。很抱歉,不能再往彻邑去了。我怕咱们不但得不着补给,自己的存粮反而会被迫分给饥民。请师父另定目标吧。”
“我的目标是东南的大荒之野呀,”我笑着对彻辅说,“咱们绕过彻邑,先往潼水去吧。”
※※※
潼水是人类的母亲,发源于西北,蜿蜒到东南,注入大海,全长三千四百余里。才到潼水北岸,先看到许多士兵封锁了渡口,严密盘查过往行人——看旗号,那是翰国的军队。
钟宕前往打听消息,回来禀报说:“原来今年翰国大旱,收成不好,所以派兵渡过潼水来,抢割他国的麦子——不独割了天子之麦。结果闹得潼水以北,数百里的饥荒,无数饥民渡河涌入翰国,抢掠时有发生。翰君这才派兵守住渡口,阻拦这些流民。”
“这可以称之为‘报’吧,”我笑着对彻辅说,“自种恶因,自然被还报以恶果。本来想将幸福建筑在他人痛苦的基础上,结果自己和他人一样遭逢灾祸。照这样看起来,翰国的状况并不比彻邑要好,你也可以消气了吧。”
本来只是随口说说,安慰一下彻辅,他听了我的话,却若有所悟:“师父所言,确是至理。各国征伐不休,但实际自己也无法从这战乱中获得利益,因果相生,自然便是如此。”
正在谈论的时候,突然几乘战车飞快向我们驰来。车上一名翰国的士大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往哪里去?!”
我急忙行礼回答:“在下是流亡的士,名叫峰扬,这些都是在下的家臣弟子。”战车驶近,逐渐放缓了速度,那名翰士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突然大喝道:“峰扬?你就是那个妖言邪行惑众的峰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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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部 历劫在心 第五十五章 献
更新时间:2008…6…12 12:29:05 本章字数:4417
史载:鸿王十七年春二月,彭侯献俘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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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扬?峰扬是谁?为什么自己脑中竟然会出现这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似乎曾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服庸还在破口大骂:“你以妖言邪行惑众,对家主施以妖法,你这个蛮夷禽兽!”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摆摆左手,制止了服庸的话:“好了,说得太过分了。你也许无法理解茹人的法术,但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不要妄下结论。”
“家主,”服庸深深一鞠,“君子立于天地间,当秉持正道直途而行,依靠这些妖法,只会使自己走上邪路啊!”妖法?你称呼自己不懂的法术都为妖法吗?要知道,没有这种所谓的妖法,鸿王怎能顺利取得天下?
“若没有有的法术相助,我未必能战败扩莱之王,”我低头看一眼包扎着厚厚绷带的右臂,笑了起来,“只伤损了一只右手,就能把他临阵一剑劈死,丧了扩莱之胆,得以将其彻底征服,这都是有的法术的功劳啊。”
有面沉似水,听我夸奖他的法术,也只是微微躬了一下腰部。“妖法不会招致好的结果,”服庸指着我的右臂,“家主的伤势如此之重,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嘴唇一撇,冷笑着说:“我的伤势很重吗?你放心,我还死不了!”
服庸这家伙,总是看茹人们不顺眼,而对于我经常把有带在身边,并且与其谈论一些机密,更是怒不可遏,经常要求我疏远茹人,叱退原为茹人长老的有——这大概是出于妒忌吧。我实在听腻了他的这些废话,正打算用休息为借口,把他们两人都赶出帐去,突然门外有人报道:“苹侯届已到营外。”
“有请!”我没想到这小子来得这么③üww。сōm快,多少有点喜出望外。
我和届已经有三年多没见过面了,虽然这三年间,通过书信往来,我们商谈了许多秘密大事。这孩子在十三岁前,是经常跟我的身边的,十三岁后他过继给苹氏,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一眨眼十二年过去了,竟然连届也已经长成大人了呀。
届撩开帐帘,走到我的面前,双膝一曲,跪了下来:“苹届拜见父亲大人!”“起来,”我欣喜地抬了抬手,“你虽然是我的儿子,但现在已为苹氏之主,见了我的面,不必行这种父子大礼——我右臂受了伤,无法还礼了。”
届站起身,笑着回答:“父亲就是父亲,父子之礼如同君臣之礼,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儿子听说父亲受了伤,很是担忧呢,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我向他招招手:“来,坐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放心,伤势并不重,否则我也不可能亲自指挥灭亡扩莱了。估计再过半个月,右臂就可运动自如,顶多留下一条疤痕。”届赶紧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如此,儿子就放心了。留下疤痕没有关系,疤痕是男子勇斗的纪念呀。”
我上下打量着届,他身形略显单薄,这应该是少经战阵所致,年轻人长得还算英俊,但可惜只有三分象我,倒有七分象他的母亲。少年时的届,贪玩贪睡,学问和武艺都很差,经过这么多年的成长,也不过中人的资质而已。不过这样也好,这小子如果太过聪明,我怕反而会在父子联手对付鸿王的图谋中,一个不小心丧失了主导权。
我终究是老了,看到届,越发感觉自己青春不再。已经四十多岁了,体力逐渐衰退,否则也不会在有的帮助下杀死扩莱国王,自己竟然还会受伤。想起刺鬼鲵、斩兜悍的时代,真的感觉自己老了。
届是中人之才就可以了,他终究是我的儿子,凭藉父子亲情,我可以轻松地把他拉到自己阵营中来,而他在这阵营中所发挥的作用,主要不是能力和智谋,而是他的声望。苹氏在我的支持下,俨然已执西方诸侯之牛耳,抓住届,也就是抓住了西方诸侯。即便抛除亲情不论,我如果得到天下,届是最佳的继承人——他虽然已经过继给苹氏了,但我另外两个儿子都还太小,无法和届相争——这小子不需要有太大野心,有一点就足够了,愿意吞吃这可口的饵食。
届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摆手叫服庸和有全都出去。其实我是想留下有的,但在服庸再次激烈地反对他以后不久,这样做并不是很适合。等到帐中只剩下我和届两个人在的时候,届凑近我,低声说道:“有两件大事,要禀报父亲——
“第一,北方的许多国家都愿意响应父亲,反对鸿王;第二……”说到这里,届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鸿王派人来贿赂儿子,许诺说父亲百年之后,让我归宗继承彭族的基业……对于父亲的暗中策谋,鸿王似乎有所察觉呢。”
我冷冷一笑。我很了解鸿王,他即便并没有察觉我的图谋,也不会放心让我身为一镇诸侯,太太平平活下去的。不过竟然派人和届联络,这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个小子不够聪明,必须好好点醒他,别让他受到鸿王的蛊惑:“我所谋若成,你将来就是天下的共主了,他只许诺一个彭侯,还真是小器呀!”
“父亲放心,”届急忙低下头去,“儿子不会受他蛊惑的。不过,为了怕打草惊蛇,儿子并没有严辞拒绝鸿王的使者。”我点点头:“嗯,你做得很好,很有长进啊。”
“现在万事具备,”届问我,“父亲打算何时揭起反旗?”我微微一笑:“何必要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