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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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袋开花-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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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哟!”
  “哎哟!”
  刘富贵捂着家伙坐起来,冲着婆娘龇牙咧嘴一脸苦笑道:“臭婆娘,踢么子踢喽,*了跟我说一声哒,我来几竿子就是了!”
  “剁脑壳的,都这么大年纪了,我发么子骚哪,好像是娘家来人了,快去开门撒。”
  “臭婆娘,你莫不是想闺女想疯了吧,今天才第二天哩,娘家来么子人喽。”
  “你细听撒,是娘家来人了。”
  刘富贵侧耳细听,是小舅子的叫门声:“姐夫,姐夫,快点起来开门哪!”
  按规矩,姑娘嫁出去后,要第三天才和自己的男人一起回娘家看望娘老子,这规矩叫“转脚”。新娘子“转脚”一般不在娘家留宿,当天得赶回婆家。回婆家后,公婆煮一个猪肚子一起吃,表示全家团结和睦。
  “莫不是闺女出么子事情了。”刘富贵心里一惊,披上衣服赶紧去开门。
  小舅子面无血色地站在门口,裤脚被露水打湿了,湿漉漉的,手里捏着一只绣花鞋。
  小舅子哆嗦着把那只绣花鞋递过来的时候,刘富贵么子都明白了。
  鞋是自己闺女的,人生到了尽头就剩下鞋子一只。
  刘富贵眼睛一花,整个人都靠在门框上,泪水涌出眼眶,泪水先是在皱纹里头漫延,然后大滴大滴地掉在门槛上……
  “我家闺女么子时候走的?”刘富贵抽动着鼻子,声音有些颤抖。
  “昨天夜里。”小舅子的声音很低沉,充满了悲痛与无奈。
  “砍脑壳的,昨天夜里哪个走了?”刘富贵的婆娘起来了,刚好听到他们的谈话,扣着右边*上的布扣子问刘富贵。
  刘富贵的肩膀顶在门框上,勾着脑壳,没有理会婆娘。
  婆娘又追问了一句:“砍脑壳的,昨天夜里哪个走了?”
  刘富贵这才把手中的那只绣花鞋往身后晃了晃,婆娘像遭雷公劈着了似的,来不及哼一声就倒在楼板上了。
  “臭婆娘,你怎么了?”刘富贵听到响声,回头看见婆娘倒在楼板上,赶紧抱住婆娘问。
  “姐夫,我姐怎么了?”小舅子冲到刘富贵的身边问。
  刘富贵伸手到鼻孔上探了探说:“快点,还有半口气。”
  刘富贵赶紧用右手的大拇指死死地掐住婆娘嘴巴上的人中穴,回头冲小舅子吼:“愣着干么子,还不快点到火炉边给我拿硬家伙来!”
  小舅子赶紧跑到里边的火炉边,拿来火钳子。
  刘富贵大声说:“撬开她的嘴巴,把火钳子放进去!”
  小舅子撬了几家伙:“牙齿咬得死死的,我撬不开!”
  “撬不开也得撬,否则这半口气上不来,你姐就死翘翘了!”
  小舅子用了好的大劲,才把姐姐的牙齿弄开,往里头塞了把火钳子。
  半袋烟的工夫,婆娘总算缓过气来了,抱着刘富贵的脖子失声痛哭。
  “呜呜……我们娘老子造的么子孽呀,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天爷啊,你肯定是瞎了眼睛,送错了人……呜呜。”
  刘富贵说:“臭婆娘,别哭了,人死了又活不转来,我们还是过去看闺女最后一眼吧。”
  婆娘抽着鼻子说:“老不死的,我们做长辈的怎么有脸去看她呀,回头来让人笑话,呜呜……”
  子女死了,娘老子是不能在灵堂出现的,更不能上山送葬,这是十里八寨的规矩。送终,送终,是子女替娘老子送终,而不是娘老子替子女送终,否则会被人笑话的。子女死了,只能由兄弟姐妹出面。可是,刘翠花只有一个屁事不懂的傻哥哥。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九章 空路(2)
“如果我们不去,那就没有人去看她了。”
  刘富贵鼻子一酸,问婆娘道:“臭婆娘,都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怕别人笑话?”
  婆娘突然松开刘富贵的脖子,用衣襟揩了一把眼泪水,说:“老不死的,我们走吧。”
  刘富贵再次走进桐木寨的时候,红对子红灯笼还有红红的喜字都被白纸白布覆盖了,白纸黑字,凄凄惨惨。灵堂设在楼下的猪圈边,一口漆黑的棺材放在花圈中,没有盖上。闺女静静地躺在里面,身下垫着白布,手里捏着三钱冥币,嘴里含银。
  这冥币是“奈河桥”上的费用。
  这银,是到城隍庙里买水喝的。
  刘翠花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娘老子来了,刘翠花终于瞑目了。
  刘富贵从棺材边经过,伸手一抹,她的眼睛就合上了。
  老天啊,你好不开眼,
  老天啊,你好不公道!
  为何留下生满虫子的老树,
  却枯死那出土不久的嫩苗;
  为何留下我这该死的老妈,
  却让我闺女先入阴间地牢!
  我眼睁睁看着嫩苗被风吹倒,
  一闭眼看见闺女上了“奈河桥”,
  看着闺女走那黑路离我远去,
  我只能向老天哭嚎啕。
  闺女啊——
  把屎把尿我把你拉扯大,
  就是指望你能回娘家,
  做那竹根长笋笋成竹,
  哪想硬拉拉坏了竹根。
  如今我手摸棺材的雄头,
  就象摸着把割心肝的刀。
  身葬荒山养野草,
  母女情义两下抛,
  闺女啊——
  妈的骨肉你变为马蜂的食料,
  你的头颅变成那蜜蜂的窝巢。
  世间的人哪个舍得丢下娘老子,
  人间再苦也比阴间好,
  哪肯去阴间早把苦熬?
  打破金边的碗难得粘合,
  枯朽的老树哪能变幼苗?
  世间千般都能替,
  只有死亡替不了,
  要是死亡也能替,
  闺女啊——
  我愿丢掉无用的命一条!
  人啊,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啊!
  棺材盖子合上了,四块厚板子。
  刘富贵没有落泪,但婆娘的眼泪浅,搂着棺材的雄头哭得死去活来。
  刘翠花是上吊而死的。
  花轿抬进寨子的时候,月亮刚好从大风坳上爬起来。刘翠花喝了碗“呆然酒”,喊了声“买”,就进自己的房间去了。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就一张挂着红色帐子的雕花木床和一张红色的梳妆台,都是崭新的。如果不是天黑,误了时辰,这个房间里还会有些东西摆进来,比如三开柜、烤火桶,还有新人马桶。
  少了娘家来的东西,房间里显得格外空。
  从新娘子进门的那一刻,一对又红又粗的蜡烛就开始在梳妆台上静静的燃烧。
  这对蜡烛是刘翠花亲手点燃的。
  这里,新婚之夜有点燃红蜡烛看夫妻能否白头偕老的习俗。
  人生有如烛火,泪流干了,烛火也就熄灭了。
  一对红蜡烛,男左女右。也许是板壁有裂缝透风的缘故,蜡烛燃烧的速度就不一样了。右边的那根燃烧得特别快,没一会就短了一大截,这也意味着它最先熄灭。
  这就是命,一个女人的命。
  “蜜,我想洗澡,有热水不?”刘翠花回头问在门口张望的小姑娘。
  小姑娘红着脸说:“有,有,有,我这就去给你把热水提过来。”
  没一会,小姑娘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
  紧接着,有人把洗澡盆送上来了,是个后生,他把洗澡盆放在楼板上,就和小姑娘一起出去了。
  两大一小,三个木盆大小有序在套在一起。最大的那个是男人用的,在最下面,稍小的那个在中间,是她用的,最小的那个放在最上面,是给将来娃崽用的。最小的那个这辈子怕是用不上了,刘翠花把它拿出来,连同男人的那个大木盆,一起塞到床底下。

第九章 空路(3)
刘翠花把门闩上,把水倒在木盆里,这才把衣服*了。她用手试了试,水温刚好。她赤脚走进大木盆里,水很浅,她只能半跪着。动手洗澡时,她这才想起忘了带洗澡帕。
  包扎胸脯用的白布还在,就用它来洗吧,反正再也用不着了。
  这是第二块白布,以前那块白布被父亲弄脏,扔在枫树坡上了,怕别人知道了会说闲话,她回家又弄了一块,也就是现在用来洗澡的这一块。她用这块白布把身体擦洗了一遍,就把它扔在桶子里,穿上衣服后,再把它连同洗澡水倒进楼下的臭水沟中。
  刘翠花取出那套粉红色内衣穿上,也就是父亲从芷江城头买回来的那套。她平时舍不得穿,只有特别想念父亲的时候,才会偷偷地换上,感觉就像父亲的手在托着她的*,还有下面,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刘翠花的衣服穿得很讲究。
  三套衣服,最里面是白色的,中间是蓝色的,外面是黑色的。
  这是死人的穿法。
  只有死了的女人才会这么穿,她的心已经死了。
  刘翠花对着镜子梳头,第一次挽起了妇人的发式——盘龙髻。然后把那条最长的长头巾盘在头上,这才穿上绣花鞋,把盆里的洗澡水倒在桶子里。
  刘翠花提着洗澡水出去的时候,主人和客人都在酒席上开怀畅饮,划拳行令唱酒歌,热闹非凡,连寨子里的狗都钻在桌子下面等着抢骨头吃。
  刘翠花在他们的热闹中提水下楼,然后悄悄地上路了。
  桐木寨的人想到新娘子并且找到她的时候,是下半夜了,她已经死去多时。人们在路边的桐木树上找到了她的尸体,她是自己吊死的。一条黑色的长头巾从*尺高的一根树枝上挂下来,在离路面五六尺高的地方打了个死结。她的脖子静静套在上面。
  一个桶子滚在路边上,静静地目睹了这场死亡。
  因为没有人在场,人们只能假设和想象:她站在桶子上面向芷江城头打完死结,把死结慢慢挪到高处,然后套在自己美丽的脖子上,她也许说了一些生离死别的话,也许没有,她就这样深情地注视着远方,那一刹那,她肯定看到或者想到了么子,然后奋不顾身地弄翻了脚下的桶子,远离了世俗。
  桶子,一个登上死亡的阶梯。
  这是去芷江城头的必经之路。
  刘翠花吊死的时候,是面向芷江城头的,睁着双眼,面部保持着微笑,似乎没有丝毫痛楚,死神定格了她的这一姿势。
  刘翠花的丧事体面得很,还请了哭道的女人。哭道是十里八寨大户人家办丧事体面的举措。送葬的队伍一字排开,灵幡打头,哭道的哭声尖细、冗长。丧事要的就是这种悲痛的高潮,哭道就是高潮的部分。其实亲人的哭不一定都是诚心诚意的,只有儿女哭娘老子是最真实的,而外姓的儿媳郎崽就有些装腔作势了,尤其是有的儿媳郎崽哭声是有了,却没有眼泪水。
  哭道的女人却有让他们掉眼泪的本事。死嚎啕是不行的,哭道也有讲究。通身的孝服,中间扎一条宽宽的黑腰带,要拖到地上;头上要扎一朵黑色的花,两只白鞋上也要缝上两个黑色的蝴蝶结,仰天而哭,三五步一跺脚,边哭边数落死者生前善良之举和死得悲惨之类的悼词。寨子里的人听了,都称是,亲人们听了,也揪心,就能将送葬的队伍变成一片悲痛的海洋。
  刘翠花埋葬在寨子背后的荒山野地里,没有立碑文,就黄土一堆。
  这是规矩,没有后代的女人死了,不能葬在坟山里。如果死者红门未破,还要撒上一些石灰,表示死者生前走的“空路”,空来人世一场。刘翠花死的时候挽了盘龙髻,是少妇的发型,加上收尸的老人替她洗澡穿衣服时,已验明她的红门早破,下葬时也就没有撒石灰了。
  半年不见,心爱的女人已经成了一堆黄土。
  父亲蹲在坟前,沉默不语。
  边上有一棵大枯树,枯枝在岁月里掉光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树杈,在苦苦支撑着什么。
  天阴沉沉的。
  “嘶——呀——”
  一只乌鸦落在树杈上,梳理着黑色的羽毛,然后鸟瞰。
  “翠花,是你么?”父亲仰着头,问乌鸦。
  乌鸦跳到另一根树杈上,继续梳理着它那黑色的羽毛。
  “如果你是翠花,那就下来吧!”
  父亲站起来,向乌鸦伸出了手臂,摊开了手掌。
  “嘶——呀——”
  乌鸦突然从父亲的头顶上掠过,父亲接住了一把白色的粪便。
  黑色的乌鸦,白色的粪便,白色代表着纯洁,也意味着死亡。
  刘翠花死了,死亡是纯洁的。
  漂亮的裙子付之一炬。
  一起焚烧的还有一件蓝色的女便衣。
  那件女便衣是他们在枫树坡上操起家伙定终身时,刘翠花送的,是刘翠花贴身穿的衣服。
  *服送给男人是一种鲜为外人所知的侗乡风情。姑娘的衣服是不能随便送给男人的,衣服是一种特殊的礼物。小手帕是爱情信物,而衣服刚是定情之物,这里的姑娘把衣服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女人如衣服,如果姑娘心仪男人,就会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送给他,意思是说,我要做你的女人了。
  刘翠花想做父亲的女人,所以她把最里面的那件衣服脱下来,连同她的体香送给父亲了。
  父亲把它烧了,希望自己心爱的女人在那边重新穿上它,漂漂亮亮的。
  父亲把屁股上挂着的那杆土枪埋在刘翠花的坟前,让心爱之物永远陪同心爱之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都沉浸在一种悲痛之中。
  有事没事,父亲都要到后山走走,往往一走就是半天。
  触景生情,整个田湾里都回荡着父亲催人泪下的歌声——
  放声哭倒城隍庙,
  借扇子摇过阴山,
  过了阴山你不转,
  伙计呃,
  这辈子,
  床上眼泪能洗澡,
  地上眼泪能撑船。
  

第十章 踩湾入圈(1)
协合乡第九保保长是由乡长杨士基委任的。
  当时推行新政,必须重新委任保长。协合乡第九保实在是找不出符合新保长条件的人选,父亲正好从宏际中学毕业,因此被委任为第九保保长。
  按照民国《乡镇组织法》规定,保长必须兼任保国民中心校长及保国民民兵队队长等职,保长必须符合如下条件:要么是师范学校、或初级中学毕业;要么是当过公务人员、或在教育文化机关服务一年以上,著有成绩者;要么是训练及格者;要么是搞过地方公益事务者。各乡镇为了推行新政,只得重新委任保长。
  然而,对保长的任命与县长任命乡镇长不同,要考虑到人员的所属地,基本上都是本地或者附近符合条件者担任,很少有外来者充任的。而且,开始建立保办事处。其中,保长和副保长均由乡镇长委任,干事由保长呈报乡长备案。保长虽然是本地人,但大都由乡镇长采取委派任命方式产生,其职权和权威来源于乡镇长。
  父亲虽然管好几个寨子,但实际上没有什么权。
  第一,不拿一分钱报酬。全保上有报酬的就三个人:保书记,保队副和一名保丁。保书记相当于文书,就是保管一些公文、账簿、户口册之类的东西。保队副相当于民兵连长,有一杆长枪,下属保丁一名,也有一杆长枪。这三个人每月的工资是两半箩筐谷子。保长、副保长和甲长都没有工资,只是尽义务而已。
  第二,土地是私有的,保长除了自己的土地,谁的土地也管不上。
  第三,公粮是县上统一收缴的,保长的责任不过是通知欠缴公粮的户按期缴纳。过期不缴的,自有县里的催粮队,保长只要把欠粮户的家长或主要成员叫到保公所,或者把催粮队领到欠粮户的家门口就行了。公粮不经过保长的手,也就无从贪污作弊。
  第四,保长的另一个任务就是通知征兵,但征兵都有明确的政策界限,譬如兄弟两个都在服兵役年龄,必须有一个当兵,也只能派一个壮丁。没有什么可以这样可以那样的模糊不清的政策空子,保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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