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沉默了。
七个月前,父亲为草鞋费的事情煞费苦心,结果却怄了一肚子的气。有气没地方出,他只有找张寡妇没日没夜地在烂牛棚里干那事。烂牛棚里的稻草被人偷得一根不剩,连棚子顶上的烂稻草也让人偷得精光,就剩下一个烂架子了,父亲在几块硬梆梆的板子上把张寡妇折腾得满眼都是星星。
“啊……啊,挨千刀的,砍脑壳的,挨枪子的,这回要是给你弄出个野种来,他肯定会跟你没完没了。”张寡妇在下头哼哼叽叽的时候,突然天边一亮,一团火光呼啸而来,落在父亲的屁股边上,鸡蛋大的一坨。
父亲被一股热浪烫得叫了起来:“天火!”
与此同时,下头一热,一股痛快的感觉喷射而出。
这是一块小小的殒石,是流星的残骸。
十里八寨的人把它叫做天火。
据说天火落在哪里,哪里就会有前所未有的灾难,所以十里八寨的人又把它叫做祸殃。当时父亲的身子骨一软,说:“如果真的弄出个野种来,那就叫天火吧。”
父亲问:“正英姐,这娃该不会是我下的种吧?”
张寡妇淡淡一笑,说:“你想得美哩。”
父亲愣住了,望着地上的小竹篮发呆。
张寡妇说:“你看,差点忘了,我从家里给你带了点吃的过来。”
一听有吃的,父亲喜出望外,冲过去把小竹篮里的东西翻出来。
“土匪鸡!”父亲回头问张寡妇,“怎么,两只鸡棒腿哪去了?”
张寡妇看了看铁门,压低声音说:“本来还有十个茶叶蛋,刚才一起喂看门狗了。”
张寡妇来探监,守门的两个狱卒不让进,张寡妇就撕下两只鸡棒腿,又拿了十个茶叶蛋,这才进得来。
父亲把没有腿的土匪鸡往小竹篮里一扔,恨声说:“我才不想与那两只看门狗共吃一只鸡呢!”
张寡妇把土匪鸡取出来,递到父亲的嘴巴边,央求说:“吃吧,这是我屋头唯一的一只老母鸡,我把它杀了,到屋脚的大田里摸的田泥糊上,埋在泥巴里烧的,田泥味道好得很哩,你姐从嫁到枫树寨的那天起,每一滴尿水都浇在大田里了,你看,你看,鸡屁股这么大,肥美得很哩。”
牢里的菜没油没盐,跟猪潲一般,父亲做梦都想吃一餐外头的菜呢。
张寡妇这么一说,父亲又流口水了,对着鸡屁股就是一口,吃了起来。父亲边吃边开玩笑:“正英姐,鸡屁股再肥美,也比不过你那人见人爱的肥屁股。”
吃完那只土匪鸡,父亲就不想坐牢了。
父亲把铁门拍得砰砰地响。
“来人哪!快点来人哪!我不想坐牢了!快点放我出去!……”
狱卒闻声赶来,用警棍猛敲铁门吼道:“安静点,吼么子吼!”
父亲说:“把你们的头叫来,我答应他们就是了。”
狱卒说:“你等着。”
没一会,管监狱的头来了,他把一份文件连同红色的印子油从小窗口里扔进去,说:“同意就签字画押。”
父亲签字画押后,又把那份文件从小窗口里扔出去。
铁门“哐”地开了。
管监狱的头说:“你的脑子要是早点开窍,也不至于和蟑螂臭虫为伍这么久。”
张寡妇是头一次进城,父亲带着她在城头四处闲逛。
“三个月要之内要交纳五千双草鞋,你行吗?”张寡妇无不担心地望着父亲。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十三章 草鞋税(5)
父亲说:“那是掉脑壳的事,不行也得行啊。”
正说着,他们来到了芷江桥头。
桥头有人在占卦算命,父亲忽然想起什么了,他在桥上仰天长啸:“老天爷都在帮我!”
连连长啸五声之后,父亲这才回头对张正英说:“正英姐,走吧,咱们回家。”
有一段时间,十里八寨的桃花疯了一般地盛开着,一些萎谢了去,更多的却在那萎谢的地方固执地开放着,像要将一个易逝的春天永远留在枝头似的。
就连枫树寨的母猫也发情了。
人面桃花,葱花经常挺着个大肚子在地里头晃来晃去,刘小哈照样在寨子头的田埂上玩泥巴,寨子里头的男人和女人都夸他能干。
刘半仙穿着件道袍,拿着看相算命的行头路过田埂,又夸了刘小哈几句。
然后看了一眼葱花的大肚子。
葱花正在田边的地里踮着脚跟摘竹竿上的豆角。
“半仙叔,你这是要去哪装神弄鬼撒?”葱花打招呼说。
刘半仙说:“竹子寨的寡妇多,我想过去给她们算算哒。”
葱花嘻嘻哈哈地问:“你呀,整天给别人算命,怎么就不晓得给自己算个暖被窝的?”
刘半仙哈哈大笑说:“我的命好得很,十里八寨的姑娘媳妇任我摸哩,哪用得着算。”
刘半仙说的实在话。竹子寨的寡妇多,有三四十个。她们的男人都让土匪杀死了,除了有四五个改嫁的,大都还在守寡。她们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水灵,美死了十里八寨的单身汉们。
刘半仙喜欢给姑娘看手相算命,而且在不少寡妇那里尝到了甜头。
男的不坏,女的不爱,女人的那种念头十有*是男人摸出来的。
竹子寨的寡妇这么多,刘半仙的运气再差也能摸她十把二十个的,到时候再来十把二十碗神仙水什么的,她们不把裤子*了才怪呢。
三年寡妇都是她妈的像处女,刘半仙弯着手指头算了算,她们的男人都死了五年。
杨寡妇把右手伸过来的时候,刘半仙看了一眼,眼睛就瞪圆了。
如此白嫩的手,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哩。
手板心里冒着一层细碎的冷汗。
“师父,我的命是不是不好撒?”杨寡妇紧张兮兮地望着刘半仙。
刘半仙的手指在杨寡妇的手板心里比划来比划去,比划了大半天,这才捏着她的手板,吐出三个字:“很不好。”
杨寡妇心里一惊,手板在刘半仙的手板心里颤抖。
刘半仙又摇头说:“你十六岁嫁的男人,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男人就让人给砍了脑壳。”
捏着杨寡妇的手,盯着杨寡妇的眼睛看了好一阵,刘半仙这才问:“蜜,我说的对不?”
杨寡妇点点头:“过去是对了,就不晓得以后怎么样?”
刘半仙也不急着给答案,而是反问杨寡妇:“你现在屋头都有些么子人?”
“舅舅,妈,还有……”
刘半仙追问:“还有哪个?”
杨寡妇脸微微一红,低声说:“还有小叔子。”
给人看手相靠的是察言观色,杨寡妇这一愣,刘半仙明白了。
“你以后好是好,只是……”
刘半仙突然止住话头,盯着杨寡妇看。
“只是怎么?”杨寡妇的心,揪紧了。
“只是眼前还有一道坎,只有过了这道坎,婚姻才会有转机。”
“师父,你能不能讲清楚点?”
“你命里还会克死一个男人。”
杨寡妇吓得脸色苍白,手板心里全是冷汗。
“师父,有法子改吗?”杨寡妇一脸无助地看着刘半仙。
“法子倒是有一个,但是有违天意呀,改了怕是要遭到天谴哪。”刘半仙难为情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蜜,你年纪轻轻就守活寡,也不容易啊,我刘半仙豁出去了,这就到屋头给你设坛化一碗神仙水。” 。。
第十三章 草鞋税(6)
然后去了杨寡妇的屋头。
杨寡妇屋头的人都到外面忙活路了,刘半仙焚香烧纸弄了两碗黑不溜秋的神仙水。
杨寡妇端着那碗神仙水到堂屋去了,刘半仙这才把另一碗神仙水放到杨寡妇的床底下去。
刘半仙从床底下美滋滋地爬出来的时候,杨寡妇从堂屋里转来了,双手捂着肚子,哼哼叽叽地进了房间。
刘半仙以为是那神仙水起了作用,扑过去,抱着杨寡妇就往床上按。
“你……你想干什么?”杨寡妇使劲推他,但哪里推得动。
刘半仙说:“年轻力壮不做,老来想做不能撒。蜜,你就依了我,咱们做回神仙。”
刘半仙动手脱裤子,杨寡妇死死拽住裤带子说:“你再不放手的话,我就喊人了。”
刘半仙以为杨寡妇是不好意思,嘴巴说说而已,哪有女人喝了神仙水不想干那事。
其实杨寡妇并没喝那碗神仙水。
杨寡妇爱干净,见那碗神仙水黑不溜秋的,就把它放在桌子上了,等脏东西沉下去再喝,没想到下边突然来了洪水,肚子痛得厉害,就捂着肚子回来了。
每次来洪水,肚子都痛得要命。但杨寡妇清醒得很,刘半仙一用劲,她就大喊:“救命……”
刘半仙赶紧捂住她的嘴巴。
寡妇的裤子经不起扯,刘半仙一伸手,杨寡妇的裤子就被撕开了,白嫩嫩的肉露了出来。
刘半仙扯起家伙正要奔着杨寡妇的那里而去,结果屁股重重地挨了一家伙,还没有等他明白过来,脑壳又重重地挨了一下。
醒来时,刘半仙发现自己被人捆在屋背后的竹林里了,身上一块布头子都没有,还好,玩女人的家伙还在一片梧桐树叶底下吊儿郎当的。
竹林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刘半仙,这回开眼了吧?”
父亲抽得通红的大旱烟袋在旁边的竹子上使劲地磕了两下,竹子呼呼地冒烟。
刘半仙吓得直哆嗦:“好……好汉饶命!”
“我不是么子好汉,我是这里的保长,是蒲品德叫我过来讲理的。”父亲的大旱烟袋又在竹子上使劲地磕了两下,厉声问道:“说!你的神仙水哪来的?”
“化……化来的。”
“用来干什么的?”
“替人消灾的。”
“替人消灾?”
父亲哈哈大笑:“刘半仙,我看你是要大祸临头了。”
父亲突然止住笑,回头对蒲品德说:“去屋头把那碗神仙水拿来,替这家伙消消灾。”
黑不溜秋的神仙水拿来了,刘半仙嘴巴闭得死死的,死活不肯喝。
“不是说可以消灾吗,怎么不喝了?”父亲厉声问。
刘半仙闭着嘴巴直摇脑壳:“唔唔……”
“刘半仙,别嘴巴里咬着栋卵似的,说!你到底在里面放了什么?”
刘半仙还是不说。
父亲说:“拿铁钳子来,今天就是撬掉门牙,也要让他喝光身了。”
还没等用铁钳子撬,刘半仙的嘴巴就张开了。
“我说,我说。”
刘半仙交代,那神仙水是他到芷江城头跟教堂里的洋教士买来的,是一种*。
刘半仙说:“那些洋教士专门用这种*来迷惑奸淫中国妇女,真可恶。”
“他们可恶,你不也同样可恶吗?”
父亲用一颗老母猪的长獠牙挖了挖烟锅,边挖边问:“刘半仙,你光天化日之下入室奸*女,我要是把你送到乡公所,你说姚大胡子会怎么治你撒?”
“别……别把我送……送给姚……大胡子,你……你有么子条件,我……我依你就是了。”说到姚大胡子,刘半仙就哆嗦得厉害。
“不是我有么子条件,是人家要找你算账!”父亲回头问身后的蒲品德,“蒲品德,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十三章 草鞋税(7)
蒲品德就是杨寡妇的小叔子,身子强壮得跟头牛似的。他到苞谷地里除草回来,刚到楼脚就听到嫂子在房里喊救命,他来不及放下锄头就冲上去,见有个男人正在强暴嫂子,照着屁股就是一锄头,然后在脑壳上来了一锄头把子,捆结实了,找父亲来评理。
杨寡妇名义上是蒲品德的嫂子,实际上是婆娘了,因为同在屋檐下,按祖宗的规矩要守五年孝,才能公开关系,这是寨子里的规矩。肥水不流外人田,往往是哥哥死了,婆娘留给弟弟用,或者是弟弟死了,婆娘留给哥哥用,这叫做“填房”。刘半仙晓得竹子寨有“小叔子填房”的规矩,所以刚才一派胡言,唬住了杨寡妇。
“你有么子山头离我们寨子近一点的?”蒲品德是个老实人,说话开门见山。
“没有,不过……”刘半仙想了想说,“后山倒是有十石水田。”
“那就把十石水田作赔偿吧。”父亲说。
刘半仙死皮赖脸地和蒲品德讨价还价说:“品德兄弟,还是五石吧,我就那点水田,你也晓得,我连你嫂子下头的毛都没碰掉一根,再说,你嫂子是个寡妇,值不了那个数。”
蒲品德是个老实人,想想也是那么回事,正要应承时,父亲却止住了他。
父亲回头问刘半仙:“你说寡妇不值钱,那么我问你,你的家伙值不值十石水田撒?”
“值值值,我还没讨婆娘呢,当然不止这个数哪。”
“那我把你送到大胡子那里,你的家伙还有用吗?”
“哪里犯事砍哪里,家伙掉了还有么子用,这男人就那点乐趣。”
“那你还罗嗦么子,还不快把十石水田押给人家!”
刘半仙哪还敢罗嗦。画押松绑后,刘半仙也不敢回屋头取衣服和行头,光着屁股,捂着那片梧桐叶子,没命地往山上跑。
其实也没么子行头,就一套旧道袍,一块旧布幌子,还有四五本关于测字看相算命看风水方面的手抄本。刘半仙一直没来取,这些东西就放在父亲那里。没事的时候,父亲就顺手翻翻,没想到现在还真派上用场了。
五千双草鞋,也就是一百块大洋,是个天大的数字。父亲晓得,要是正儿八经地挣,这个数字三年都挣不来,只有找富贵人家的大钱,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还上。
芷江城头的官老爷官太太富得流油,而且个个都迷信得很哩。
父亲拿着刘半仙的行头回到城头给人测字,每个字一块大洋。
这个价钱够吓人的了,刚开始看热闹的人很多,但没有人出得起钱。父亲本来是冲有钱人去的,所以也不着急,早晚没事就在城头闲逛,测字摊子摆在教堂旁边。
到城头十天了,生意还没有开张哩。
父亲照样跟看热闹的人开玩笑,讲《水浒》。他故意把“水浒”说成了“水许”:“里头有个李达,手拿两把大爹,有万夫不挡之男……”引得众人开怀大笑。
就在这时,摊子边来了六个人,其中还真有个黑旋风似的家伙。只见黑旋风往摊子边上一站,扯着粗嗓门说:“测字的,说么子书喽,我问你撒,测一个字要多少钱?”
父亲一看,屁股后头还跟着五个人,一眼便认定这家伙是个大官,忙满脸堆笑说:“一个字一块光洋,先生要不写一个?”
“嗬,狮子大开口,准不?”
“我刘半仙行走江湖十多年,还没有测不准的字哩。”
“大话莫说到前头,要是测不准,我就砸了你的摊。”
父亲说:“好,好,先生请在这块板子上写个字先。”
第十三章 草鞋税(8)
那黑旋风拿起毛笔,并没有把字写在板子上,而是走到那块招牌前,把一个“人”字写在“一字天机”的“一”字上,顿时成了“大字天机”。
见状,父亲赶紧站起来,对他深鞠躬说:“先生是个大富大贵之人,你这个‘人’往我的招牌上一站,顿时成了个‘大’字,因此断定,芷江城里没有比你更大的官了。还有,你这个‘人’字,差点就顶‘天’了,因此命中注定,先生将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
父亲这么一说,那黑旋风顿时露出得意之色。
只见他把屁股边的一个伙计拉到一边,嘀咕了几句。
那伙计回头说:“替我也测一个。”说着,他拿起毛笔,蘸了一点墨汁,在自己的手板心里同样写了一个“人”字。
看看那黑旋风,又看看那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