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旁边的内侍也听到了,她读出:
“——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蝪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子屠兄,弒君酖母——”
武太后皱着眉,似乎要笑又笑不出,终于,发出一个惋叹的声音,静静地说:
“我几时有过这样的事啊!作檄文就是那一套,想到什么就加上什么,含了狗血,也自喷人!”
百官们依然缄默着,但却越来越觉得武媚娘的态度奇怪。读这篇恶骂的檄文而丝毫没有激动,太出人意外了,而武太后又低声念下去:
“人神之所同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窃窥神器,君之爱子,幽在别宫,贼之宗盟,委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廷之遽衰。”
武太后微笑了,将最后的两句重读了一遍,有似自语地说:
“这两句用典和对仗都不错!”说着,再往下念: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遗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山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暗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公等或居汉地,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
“不错,不错!”武太后舒了一口气,“文气豪畅,词义庄严,骆宾王是一个人才,我们漏网了!”她缓缓地再读出檄文的结论:
“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名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究是谁家之天下!”
百官们肃静地听着武皇后念出最后几句,她的声音越读越高亢,朝堂上的气氛,也因她声调的翻高而转变,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睁大着,每一个人都期待行将来临的反应,但是,武太后在读完檄文之后,依然很平静。她搁下这一卷,舒了一口气,再取过前卷,草草地看地方官的急奏,就在御座中欠身,像不大经意地向百官们说:
“檄文是好的,可与陈琳代袁绍讨魏武帝檄比美,不过,曹孟德说过,有文事而无武功相继,那是不能成事的,骆宾王才思不错,徐敬业的武功却差得太远了,他借一个题目来造反,看情形不会有多少人跟他的!”
别人认为严重的事,太后却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后,她把表章和檄文交给皇帝看,又接着,和大臣们议论征讨的方式,取得结论之后,立刻下制,命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为统帅,拨兵三十万,往剿徐敬业的队伍。
处理这严重的叛乱,她好像很轻松,态度和平常一样,罢了朝,缓缓地回进内苑,倒是武氏那批公侯对这件事情显出了不安。
不久,武三思、武承嗣、武懿宗、武嗣宗、武攸暨、武攸绪、武攸止等一群人进内苑去——他们都是武太后的侄子及孙,多数已封了爵位的,他们在平时,可以随时见到太后,这回却被内侍挡了驾。
到近晚的时分,武三思单独再进宫去,武太后接见了他。
“太后,三路兵去,徐敬业是可以打垮的,不过,这事怕不十分简单,万一都城之内有内应,又麻烦了。”
“我知道——”武曌低沉地说,“单是外头造反,是不怕的,内应,我们要慢慢来查。”她歇了一歇,徐徐地说,“三思,你负责监视查察,与来俊臣联络,恐有牵连不少人,你小心查究,京里的人们和外面交往的信件,要特别留心大臣们的!”
“是,太后——”
“要不动声色。”武曌微笑着,“中书门下平章大臣最要注意,如果他们做内应,那是麻烦的事。”
“太后心目中,谁比较有危险性?”
“每一个人都有危险的,他们不服一个女人成为统治者。”
武三思退去之后,武曌把中书值班的裴炎召进来,随便问了几句,又遣出去。
第二天和第三天,她几乎不提这件事了,直到第四天下午,在人们不注意之中,她密召检校内史同三品骞味道和御史大夫狄仁杰进宫。
她以感慨的声调向他们说:
“我并不想做皇帝,不过,我不能让徐敬业来扰乱天下,战争如果扩大,长安、洛阳,会成灰烬的!”她说着,转向狄仁杰,“朝内、都城之内,如果有什么异动,我要你们两人负责!”
“是,太后——”狄仁杰躬身说,“臣的愚见,徐敬业如果没有安排好内应,是不敢贸然举兵作乱的。”
《武则天》第十卷(4)
“这是必然的,我已派出了许多人在从事侦查了,你们注意着就是。”武太后故作神秘地说,“我会知道的!”
这一天过去了,朝中一点动静也没有,前方也没有重要的消息传来,但在十多天之后,武三思却于晚上悄悄偕同来俊臣进宫见太后。他们给太后的是一封由中书令裴炎发出的密书,上面只“青鹅”两个字。
“知道了。”她淡然收下。
第二天在紫宸殿,武太后于受百官朝拜之后,便下令收裴炎,裴炎愕然大叫:“无罪。”
于是,她把那封密书掷下去,她向大臣们郑重地说:
“你们看看,猜猜,这封信上的青鹅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呆着,说不出话来。
武太后庄严地,双目炯炯地看着众人,从御座站起,朗声说:
“让我来告诉大家,这也不是新鲜的玩意了!”她一顿,随即冷峻地对着中书令裴炎道:“这不过是拆字格呀!青字拆开来是‘十二月’,鹅字旁边着‘我’字,而‘鸟’是会飞的东西,含有不受范的意思在内,让我来告诉你们,裴炎这封信,是向叛逆者说:我在十二月间为内应。”
这一解释使群臣恍然大悟,裴炎打了一个冷颤,他为这个女人的智能所击倒了,他不欲自辩,事实上,那也不再能强辩了,他俯伏在地,默无一言。
武太后一声冷笑,命人把裴炎的冠袍卸了,押入天牢,第二天,显赫一时的中书令被处死了,还株连了十多人。
裴炎,是山东世族系统的一员,但并不显赫。过去,他为武皇后所识拔,位至中书令,在朝中,除了刘仁轨之外,最受武氏亲信的就是裴炎。当废立之后,刘仁轨受命出镇长安,为西京留守。在洛阳的大臣中,裴炎是首屈一指的人。然而,这样的一个人竟勾连叛者,人们自然惊异不已,同样地,人们对武太后的能力,也有惊奇的钦服。这一案敉平之后,洛阳寂然了。
叛变者少了内应,战场上的形势也就发生变化。
徐敬业是大唐皇朝开国元勋徐的儿子,徐在战场上功劳盖世,因此被赐国姓,改为李。徐敬业在起兵之前,在官文书上是称为李敬业的,直到那一篇檄文传出,官文书才复称他姓徐。
淮海维扬的富庶,支持着徐敬业的兵用。但是,时间并不太久,当洛阳由激动趋向安和之时,李孝逸在战场上也展开了攻势。
徐敬业在一连串的胜仗之后,一旦落败,就全军崩溃了,同时起兵的将领,大多被杀,只有骆宾王在乱兵中逃走。
武曌的生命中,这一回敉平叛乱,可以说是新的一页。以前,她的事业基础是在宫内和朝内,现在,面积扩大了,她的事业在天下,在战场上。
事变敉平之后,来俊臣、侯思止这一班人,都获得爵赏,他们的任务,也逐渐地由秘密而转为公开。
为了徐敬业叛变的敉平,武皇太后还改元一次。太后用光宅的年号只有一年,到第二年的正月,就改称“太后垂拱元年”,表示垂拱而治的意思。
从光宅元年秋天徐敬业起兵的时候起,到垂拱元年的初春,这半年间,太后是心力交瘁于政事的。现在,时序转了,春风又吹绿了洛阳苑内的小草。
三月三日,洛阳仕女在洛水之湄,举行盛大的衣冠之会。
武曌在深宫中休息着,她难得有假期,而今天,她自我地放弃了公事,偷闲一日。
早晨,她乘步辇在宫苑周历了一次。下午,她放弃了午睡,偕婉儿在南苑的草地上漫步。
春风吹着她的皮肤,有微痒的感觉。
“婉儿,人们称春风骀荡,现在我体会到这两个字的意思。”
婉儿已经在出神,听到太后的话,失声一笑,连忙收敛,侧转头来,低声说:
“这半年,我第一次听到太后关心到风花雪月!”
“这半年,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女人!”她低吁着,“婉儿,我消耗着生命……”
春风使得武媚娘生出感慨。倏忽之间,她想起了冯小宝。自从前皇故世那一天起,直到现在,一年多了,她困于政事,她被权力绊缚着,在私生活方面,留下了空白。现在,春风使她想到了情与欲,同时,也想到了与此有关的许多故事。
——她惟一的女儿太平公主,在过去一年间,好像与她疏远了。她钟爱着女儿,此时,在春风中,她又想到。
“太平公主和你说了些什么?”她突如其来地问婉儿。
“公主的心情,近来似乎好些。”
“她没有和驸马吵嘴吧?”武太后微喟着,“这孩子,近来好像疏远我了。”
“太后,那不是公主疏远你,而是太后本身太忙,有两次,公主来,太后嫌她吵着不能做事,把她撵走,其实,公主每隔三五天就来一次的。”
“哦——是我忙到失常了。”
“从现在起,太后可以稍微歇歇了!”
她没有理会婉儿的话,现在,她独自陷入于沉思之中,她想着前皇故世之日,自己临幸太平公主邸的故事。
冯小宝,在那时使她发狂,在回忆中,肉欲的恋爱有如怒潮拍岸,有如疾风过岭。
那是挥发性的,那是使人的心房漾动的。
当明崇俨被杀的时候,她曾经大为激动,但在此刻——在经历了冯小宝之后,她心理上,对明崇俨就觉得如尘土了,明崇俨和冯小宝是不能比拟的。
《武则天》第十卷(5)
“婉儿——我想起了千金公主的遗产。”她佻巧地说了一句。
婉儿自然知道太后所指是什么,但她没有立刻接口。
“有他的消息吗?”
“长久没有了,不过,我相信他还在洛阳。”
“哦,婉儿——”她低吁着,“把他弄进来,现在,我不必顾忌了的。”
“太后,”婉儿正经地说,“现在,比过去更应该顾忌。”
“为什么?”
“现在,太后直接掌理天下啊,名与实,都是太后的。”
“哦……”她体解婉儿之言的意义,但是,她既已想起了旧情人,就不能再自抑了,稍微顿歇,低沉地说,“婉儿,想想办法,我要他!”
尊贵的皇太后说出这一句话,口气似同求恳。婉儿有局促之感,实在,她又有什么力量为皇太后掩盖天下耳目呢?她思索,不曾立刻回答。
“婉儿,用你的智能替我想想。”武曌的神态在一瞬之间完全变了:她已经六十高年,虽然颐养得很好,但是,岁月的积累,使人沉重,是毫无疑问的,可是,此刻的她,却非常年轻,兼具有少妇的风骚。她满面肉欲的惆怅,想皱眉又不敢皱——长久以来,武氏就避免许多种使面部肌肤久动的动作,皱眉,会使眉心与前额中心的直痕加深。她也尽力避免抬眼向上望,遇到看望高处时,她总是缓缓地仰面,那是为着不使额上的横痕加深。此外,喜与怒,都自我地抑制着,不使之形于华表。大笑,或者长期地保持笑容,会使两腮的皮肤与肌肉松弛,会使眼角的鸦爪纹加深;至于将愁郁形于华表,那就会深刻嘴角的弧形纹痕,而形成苦相。一个女人,要想使面孔的衰老减缓,必须避免将喜怒哀乐的情绪表面化。除此之外,她每天必有两次,命侍女用白玉醮了人乳汁羚羊角煎成的水,摩挲面部有皱纹的地方,使各部分的肌肉和皮肤保持一定的弹性,肌肤有弹性,就不容易形成褶皱。还有,她用珍珠磨成粉末,以清露制成糊状,敷涂在面孔上,待它自行干结,经过一夜,再用玉刀刮去:那样,既可吸收内分泌,又能使皮肤光洁。
——武曌的青春,就是如此保持下来的。除此之外,还有按摩与服食紫河车、何首乌等等都是。
人力,使六十老妇在盛妆之下望之,有似四十许人。
婉儿已看惯了她的外型,但在此刻,武太后所表现的是内心的年轻,以及青春的烦扰与勃郁,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婉儿——”她又是转辗地叫出,“不会没有办法的,稍微冒险也不妨。”
“是的。”她局促地接应。
“婉儿,我是寒床妇呀!婉儿……”
“寒床妇”这一称谓使婉儿脸红了,那是南朝人所设想出来,以称寡妇或者征人之妻的。寒床,是多么直率。现在,尊贵的皇太后也如此自称了。
“是的,太后,我尽力设法。”
“这样,你通知太平公主,将小宝找来,先住在公主的府邸中,我再……”
“太后,照目前的情形,是不能再驾幸公主邸了。当年,因前皇在世,可以出宫临幸公主家,现在,不可能再如过去那样轻易出行。”婉儿冷静地接口。
“真要命,做了皇太后,反而失去了自由!藏在宫内怕出乱子,出去,又不行,唉!”武曌喟叹着,也沉思着。隔了一些时,她欣然说:“我想到了办法,一个非常的办法,还是要借重我的好女儿。”
“太后,是什么?”婉儿也欣然问。
“这个,暂不宣布,你立刻着人召太平公主入宫。”
“是。”婉儿朗应着,随后,又幽秘地接下去道:“太后,我以为还是由我向公主说的好,太后自己说,似乎……”
“也好……”她低喟着,“你做我的代言人吧,回头,我告诉你方法。”
“遵太后命。”婉儿微笑着接应。随着,再低问:“我明天和公主商量?”
“明天——”武太后在无可奈何中点头。偶然的激动,使她有迫不及待之感,明天商量,似乎也嫌遥远。
大唐皇朝最有名的驸马薛绍,忽然多出了一名季父,那是薛怀义。
这个突如其来的人,洛阳人对之并不陌生,人们会很快讲出他的身世:他,破落户的子弟,曾经从军,后来因结交几位名女人,而出入洛阳的社交场所。接着,他成为千金公主的嬖幸,就名满洛阳了。薛怀义,就是当年的冯小宝。
一个人,改变一下姓名,并不就等于改变出身。
可是,武皇后却喜欢这样做——在无可解释的心情中从事一项掩耳盗铃的事体。
于是,薛怀义住在驸马府,乘了高车,出现在洛阳市上,使人们惊疑,也使人们莫名其妙。
于是,公主和驸马陪侍这位季父入宫去。
皇太后放肆了,以前,她是顾全些儿面子的,当着女婿,总是设法收敛自己;但是,这回的情形不同了,当薛绍与太平公主伴着季父入宫之后,她就将薛怀义留了下来。
太平公主很知趣,见到母后与薛怀义倾谈时,就挽了丈夫走开。不久,皇太后偕同薛怀义向合璧宫去。
在合璧宫,她将情人留了下来。她临时改变计划,原来,她计划要女儿时时携同怀义入宫,但在相见之后,她不舍得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