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留我一命,我的所有完全给你。”
——薛怀义是洛阳出名的富人之一,武攸宁自然知道,可是,在宫门之内,他怎敢徇私呢?冷冷一笑,向两边的宫女使了一个眼色。
于是,四条棍棒同时击向薛怀义。
这一瞬,这位不可一世的大和尚自知末日到了,他长叹,合上眼睛,吐出最后的呼吁:
“攸宁,用刀杀了我吧,不要将我打烂……”
——这是一名职业情人的遗言。
武攸宁似乎体解这份心意和同情他,喝止了宫女,提刀徐徐而上。
现在,薛怀义鲜血如注,从断臂处淌下。剧烈的创痛已经使他陷入昏迷了。武攸宁提刀凝看,并未立刻下手,好像,他是等待着薛怀义苏醒之后再砍下最后的一刀。
薛怀义在血泊中,双足牵动着。
于是,门又开了——武攸宁的助手进来报告,已经将薛怀义带来的僧徒全数杀死。
“嗯。”武攸宁淡淡一笑,“着人准备出发!”说着,他以刀尖点着薛怀义的胸膛。
薛怀义从一阵剧痛中醒觉了,睁开眼睛,看了武攸宁一眼,又将眼皮合上,武攸宁冷峻地问:
“大和尚,还有遗言吗?”
“我做了鬼,也不饶张易之兄弟!”薛怀义吐出这一句,伸长颈项,凄厉地叫出:“来吧!”
于是,武攸宁的刀举起来——
不久之后,大周的女皇帝获得了女儿的报告。
她缄默着,对于怀义的死,她是稍微有些遗憾的。
在所有的情人中,薛怀义是和她相处最久的一个,而且,也是相好最久的一个。在张易之、张昌宗之前,薛怀义是她主要的情人,她曾经纵容他,她曾经恋念过他,她也曾厌恶他而又不忍杀他,现在,这名情人终于血溅宫门之内了。
“陛下——”太平公主看到母亲的面色很阴沉,不安地问,“所做的有什么欠妥吗?”
“没有。”她吁着气,“把薛怀义的家抄了——财产赐给你和武攸宁,至于他所养的僧徒,则全数诛灭,一个也不许留!”
死亡,结束了一切。薛怀义曾经轰动过洛阳,但是,洛阳人直到他死后三天,才隐隐约约地得知一些讯息。他们信疑参半。不过,人们是愿见薛怀义惨死的,这个狂悍的男子,久已成为社会的公敌。
至于女皇帝,在薛怀义死后,心情很低落,她从来是狠心的,残忍的,可是,对薛怀义,却不免于有情。她回忆着白马寺的逸乐,那时候,她的生命比现在强,那时候,她的心情也比现在好。
现在,有镜殿,镜殿比天堂神宫旖旎,也比天堂神宫安全,可是,在回忆中,她又觉得天堂神宫是豪畅的,有时,她又觉得生命应该有豪畅的场面。
薛怀义,是她生命中豪畅的代表……
在沉思中,张易之徐徐地走到她的身边。
她瞥了一眼,这男子是俊秀的,清明的,和薛怀义截然不同。她想到薛怀义推荐张易之给自己的经过,于是,她低喟——
“陛下!”张易之缓缓地跪下来,但是,他的双手却撑着她的膝盖,他的叫唤声也是温柔和妩媚的。
女皇帝叹气,在张易之的面颊上摸了一下,又是一声低喟。而张易之,顺势依偎入怀,让女皇帝将自己搂住。
长久,在依偎中的张易之仰起头来。
“陛下,我希望你永无忧愁——”
“现在,我没有忧愁啊!”
“陛下在想念着……”
武曌终于笑了——她欣赏情人的温柔以及细心。
“陛下,我……”他说话时,逐渐地迎上去,吻了女皇帝。
“你怎样?”她的手掌不断地摩挲他。她的意兴在游移,她的心灵深处,好像有轻快的音乐在奏出,于是,她将对薛怀义的思念拋开了。
逝者已矣,跟前人,却柔情如水……
她想:“但愿现在是永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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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十五卷(1)
地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同平章事裴行本、任知古,司农卿裴宣礼,左丞卢献,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等七人,突然于一日间被来俊臣的手下所逮捕和下狱。七位大臣同日被捕,消息传出,洛阳城群情惶惶,不知有何大案发生。
南衙,金吾军增加了戒备人员。
北门,由来俊臣通知,加派了一位中郎将担任值日。
这形势,使得大周皇宫如临大敌。
女皇帝深居于西苑的五凤楼,外面的紧张情形,她好像是一无所知的。
朝右的大臣有四五人请求觐见奏事,都被劝回避。这是女皇帝接位之后很少见的事,朝中每一位大臣都知道,女皇帝的私生活虽然糜烂,可是,女皇帝对政事却是从来不含糊的,今日为了什么呢?
他们在宫门外等待着。
于是,魏王武承嗣入宫了。
大臣们目视着女皇帝的侄儿傲岸地入宫,他们都有着不安之想。
在五凤楼上的女皇帝,穿着宽大的布衣,坐在软垫上出神,婉儿在旁边,诵读文件——
这是很闲适的场面。
于是,武承嗣上楼来,闲适的场面也立刻失掉了。
女皇帝看着侄儿,面容转为严肃和深沉。
“那是真的?你调查了?”
“陛下,我调查了!”武承嗣躬着身,以诚惶诚恐的神气说,“确证尚未找到,不过,事出有因,狄仁杰与魏元忠确自称皇唐旧臣,思复故君——”
“他们有谋反的行动?”
“陛下,他们正策划着谋反。”武承嗣以肯定的口气说出。
“哦——”
“陛下,叨天之幸,我们在事前破获了阴谋,否则,他们一举事,会比徐敬业当年的声势更大。”武承嗣正经地接下去,“朝中居然有七大臣同时谋逆。”
“哦!”她又漫应了一声。
“陛下,经过审讯,必会得出真相的。”
“我知道,”她以遗憾的神气说出,“我知道——”
“陛下,交付审讯。”
她点头,随后,又怆然说:
“狄仁杰他们一伙,都是由我一手栽培的人,我使他们由微贱至贵显,我交托他们以重任,想不到他们在羽毛稍丰的时候,居然来谋逆我。”
“陛下——”武承嗣阴森地接口,“人心难测啊!”
“好吧,”她透了一口气,“你去告诉请见的人,如果为七大臣的事求见,就不必了,等候审讯的结果吧,我也要等待审讯的结果才能作出决定哩。”
“陛下,我通知来俊臣审讯。”
“你告诉来俊臣,毋枉毋纵!”女皇帝的声调很涩,好像,她喉间被桃核梗塞着。
“是!”武承嗣躬身行礼,徐步后退。
“你通知,不要虐待七人。”女皇帝说着,垂下头,似乎有无限感伤。
婉儿在看到武承嗣走出去之后,又继续诵读。可是,她却已无情绪再听了。于是,她一举手,阻止了婉儿,随后,怆然说:
“想不到,狄仁杰也会反我。”
“陛下,事体尚未揭晓哩。”婉儿随口回答。
“那不会是假的——来俊臣若无把握,必不会轻举妄动!这些年,凡是有关谋反的,几乎无一不真,人们总是不高兴见一个女人做皇帝,不论我待他们多么好,譬如狄仁杰……”
婉儿是知道女皇帝对狄仁杰存有暧昧的感情的。因此,当女皇帝一再提及狄仁杰时,她不敢作声。而女皇帝,为了狄仁杰的反叛自己而真正地伤心着。在一度缄默之后,她微喟着,命婉儿召张易之兄弟。
在现实中遭遇到了苦闷,在现实中面临着问题而无法立刻获得答案,她为了排遣而设法逃避了。她希图以逸乐来麻痹自己,忘却现实。过去,她是面对现实的,一个问题不获解决,她一定探索下去,而此刻,她却怕烦扰而求取暂时的逃避。
婉儿长时间侍奉女皇,她了解女皇的性情,此刻,她忽然觉得:女皇帝又向老死走近了一步——逃避,是精力不足以应付繁剧啊。
当张易之兄弟入侍之后,婉儿退到了外间。对于谋反的事情,她听得太多了,现在,感情上已近乎麻木,自从女皇帝当权之后,几乎每年都会有反叛的事件出现。而每一案,又都查明属实的。因于往事,婉儿的心理上生出了一种概念,她以为所有的反叛,都不可能成功的,但是,人们反叛却又是事实。
对于狄仁杰,她留有相当良好的印象。但这一份好的印象,是由女皇帝感染而来的,并非直觉,因此,对于狄仁杰的谋反,她既无直觉的同情,也没有如女皇帝那样多的感慨。
不久之后,来俊臣突然地出现了,在外室觐见婉儿,探问女皇帝对这一案的意向。
“由武承嗣通知了你呀,皇上并无其他的嘱咐。”婉儿随口回答,“你还有别的事要亲奏吗?”
“就是这一件事,皇上在休息,我回头再来,”来俊臣做了一揖,转身退出,但还未跨出户限,他又回转来问:“你可知道皇上对同平章事杨执柔的印象……”
婉儿是机敏的,立刻辨出了话中有因,她自然不愿厕身到权力斗争的漩涡中。于是,她淡淡地一笑,摇头道:
“我不曾听皇帝提到他。”
《武则天》第十五卷(2)
“那就是了。”来俊臣满意地一笑,再向婉儿拱手,“我立刻去审讯,如果皇上询问,请代言一句。”
来俊臣,是皇朝出名的魔头,任何案子,一旦落入了他的手中,必然是很快就审结以及获得预期的供词,他有各种酷烈的刑罚,他也能用气势震慑住环境。洛阳人对他,是谈虎变色的。现在,狄仁杰一行七人,被解上堂阶。他们看到高坐的魔头,就已明白自己的命运走完了,无可挽回了。于是,狄仁杰向任知古使了一个眼色,表示不必做无谓的抗议。
来俊臣大派地坐着,目视七名犯人鱼贯而入,他冷酷地一笑,转向左边的判官王德寿说:
“你验明正身!”
于是,王德寿离席而起,带了四名史目,执着簿书,唱唤出各人的名字,然后,他回到正面报告来俊臣:
“叛逆要犯计地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同平章事任知古、裴行本,司农卿裴宣礼,左丞卢献,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七人,验明无讹。”
来俊臣一摆手,待王德寿退回本座之后,就发出第一道命令:备刑具。
于是,三十多名武士,从两廊将刑具搬出来,陈列在堂上示威,他们也发出呼喝声。
——这是庸俗的示威,狄仁杰看了在上座趾高气扬的来俊臣,不由自主地发出叹息。
此时,来俊臣发出第二道命令,他喝令左右剥除七名犯官的衣冠。
狄仁杰很从容,对于剥除衣冠的命令,并未抗议。可是,中丞魏元忠却抗议了,他大声说:
“来俊臣,皇朝制度,大臣控案,未曾定谳,不得先去衣冠。”
来俊臣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冷然说:
“我审案,从来没有不定谳的啊!”他稍顿,以取笑的神气说:“如果你们没有事,我跪在地上为你们七人戴衣冠。”
于是,左右判官都拍了惊堂木,接着,堂外的木铎也闷郁地发出了响声。
于是,来俊臣自中座徐徐地起身。
“奉旨承审谋逆大案——皇帝陛下并有敕令,谋叛逆者一讯即承,罪得减死。”他稍顿,声音提高了,“你们七个人先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自行招承,本人当奏请皇帝陛下,免死减等。”
来俊臣说完,两边的役吏抖动刑具,发出了一声叱喝,接着,又以廷杖顿地,发出咚咚之声。
狄仁杰有无限的悲愤,在他心目中,女皇帝是明智的,但是,女皇帝居然任用来俊臣这种不堪的人,那是自掘坟墓,他自问对女皇帝忠贞不贰,但是,他也明白,在一个狂妄的小人面前,辩白是多余的。他也体察,自己和其余六个人,都已投老了,刑具加身,纵然不死,亦必伤残,因此,他决定以命运来作赌,希图逃过今日的一关,期望以后再行平反。
这是不得已的决定。于是,他深沉地向上座的来俊臣说:
“请给纸笔——”
“你招供好了,我自有人会录下的。”来俊臣森严地接下去,“这是本人审案的一贯方式,不能因狄大人而改变。”他说完,干笑着顾左右书吏:“准备!”
狄仁杰从容地看着任知古和裴行本,低说:
“今日之事,不能不承,以待将来!”他说时,目视两边的刑具。
任知古和裴行本也明白事势,喟叹着点头。
于是,狄仁杰行前两步,挺身直立,双目炯炯地直视着来俊臣!这一瞬间,他不像阶下囚,而像是天神降凡,威严的,和穆的,对面临的死亡命运,了无怯惧。
这神容使得来俊臣心中凛然,他不敢与狄仁杰的双目相对了。他将目光避开。
于是,狄仁杰朗朗地开口了:
“大周革命,万物维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
这简单的几句,声音清朗,抑扬顿挫,一副君临天下的神气,来俊臣虽然擅长于控制环境,但在此时,终于气短了,他勉强地笑着说:
“好,好,你自己直承了,不错!我一定奏请皇上,减免你的死罪。”随着,转向任知古,“你们呢?”
“大周革命,万物维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任知古重复了一遍。
于是,来俊臣笑了,挥手说:
“有这两位硬头官儿认了,原则已定,初审完结——”他说着,向狄仁杰拱手道,“阁下很合作。”
狄仁杰庄严地挺立着,不予理睬。
“好啦,将七位大人回押,下次再审细节。”
“我有话说。”御史中丞魏元忠忽然愤然道出。
“你——”来俊臣耸耸肩,“你要说话,下次吧,今天原则已定。”
“我不曾谋反,我被小人所陷。”魏元忠奔放地叫出,“我没有反,我知道,他们六位也没有。”
“魏元忠!”来俊臣面色变了,“你想死得快些?”
“我早将生死置于度外了。”
“这贼!”来俊臣一拍桌子,“不识好歹!”
正当此时,侯思止走了进来,向来俊臣说:
“让我来代你审审这位不怕死的官儿!”他说完,就在来俊臣的右席坐下,吼叫道,“来人,先将魏元忠这贼倒挂起来!”
“元忠!”狄仁杰低沉地叫唤,“今天——”
魏元忠以眼色制止了狄仁杰,冷笑着转向侯思止,问道:“是要将我倒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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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十五卷(3)
“是啊,那滋味可不错哩!”侯思止桀笑着。
“是吗?”魏元忠也笑起来,“这也不妨事的,我生来薄命,倒挂的味儿,以前也尝过!有一回,我骑驴在路,偶然不慎,翻下鞍来,一足拄在蹬上,被那头蠢驴拖曳着行了不少路。”
“他妈的,”侯思止破口大骂,“你这贼蛋,敢在我面前放肆,我立刻用夹棍夹断你的腿。”
“你尽可以用夹棍,这个,吓不倒我姓魏的!侯思止,你就是拿了刀来碎割我,我也绝不皱眉,不过,你想我自动承认叛逆,那休想,因为根本上并无此种事。”
“来人,上夹棍!”侯思止又是一声吼叫。
“来人,上夹棍!”魏元忠学着他的口气叫出。
侯思止气昏了,但是,来俊臣却很冷静,他观察魏元忠,必然是拼将一死的,而他所要的是供词,即使是简单的供词,但教承认了反的事实,就够了,至于细节,以后有时间可以再事盘问。于是,他举手阻止侯思止动夹棍。他说:
“细节容再审讯,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说着,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