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摩挲着他面颊,长久没有出声,她是智者,她晓得张昌宗让相位给哥哥的用心,但是,为了爱,她不忍将这项用心当作阴谋,她想:他们有权力用谋略来保护自己的啊!
于是,张昌宗自女皇帝的怀中昂起头来,悠悠地问:
“陛下好些年没有到长安去了——上长安住一个时期?”
“哦——”武曌的眼眸移看窗外。长安,是昔日的皇都,但自大唐皇朝更易为周皇朝之后,她以洛阳为都京,长安为西都,偶然临幸一下,政治中心,集中在洛阳了。现在,张昌宗提出了长安行,她意动,她冥思着京洛大道上的风光,她也冥思着长安的壮丽与莽苍。洛阳和长安比,洛阳城是显然地小巧的。不过,她老了,皇帝出行一次,兴师动众,繁剧不堪,她有些怕烦,但在另外一方面,她又觉得,此时若不上长安住一年半载,将来再老,就难以行动了,因此,她在矛盾中,犹豫着。
“现在准备,明年春天去,后年春天回洛阳。”张昌宗兴奋地接下去,“皇朝的财政,现在很丰富,陛下可以动用的余资正多,我们来一个三年计划,往来二京。”
“哦!”武曌舒了一口气,“讲到财政,我对天下无愧,在我执政那些年中,虽然对外战争不断发生,可是,天下富庶,超过贞观年间。”正当此时,婉儿在帷外叫了一声“陛下”,张昌宗讲到口边的一串颂词,只得咽住了。
婉儿进来陈报一项特殊的奏章——
“安平王武攸绪弃官,入嵩山隐居,留有表文。”
武曌感到惊异,脱口问:
“他已经走了?是弃官留表?”
“是的,安平王在表文中解释如此做的原因,是担心陛下和亲属留他,如果不弃官,陛下的挽留,是无法拒绝的,因此,他只得采弃官留表一途。安平王并谓此举纯出本性,与政事无关。”婉儿说着,双手将武攸绪的留表奉上。
武曌双眉深锁着,看了那表文一眼,随说:
“你先收着,我慢慢儿再看。”
——这突如其来的报告,破坏了女皇帝的好兴致,她不相信纯出本性这一句话。她以为,古往今来的隐士,十九都有其他的原因在。同时,她从历史的记载获得一个概念,凡是承平之世,隐士就少,一到乱世,隐士就多了起来。她以为,在仕途中遇到困难,或者在政治上遭遇了不得已之事,才会使人归隐的,而武攸绪在仕途上并无困难,只有政治上特种的原因促使他隐退了。
是什么原因呢?她猜不到。
在她的想象中,武氏一族人荣显已极,顺遂也到了极点,没有任何理由使他们有退意的啊。
在沉思中,她问出了:“为什么?”
婉儿已经退出室外,此时,她身边只剩下张昌宗。
这位面似莲花的情人,也无法想得出武攸绪的退隐是为什么,不过,他是有应付的机智的,当女皇帝再度询问为什么的时候,他以感叹的声调说:
“陛下,安平王比我们都高。”
武曌抬了一下眼,低喟着说:
“不为名利萦心,虽然可以谓为高,可是,这事不会如此简单的,人性,谁不羡慕富贵荣华呢?”
“陛下,在一群富贵荣华的人中,有一个孤标傲世者,也是美事呀。”张昌宗正经地说。
这一句话打动了女皇帝的心,她微笑出神,悠悠地说:
“武氏一族中,争名图利者,车载斗量,孤标傲世者,绝无仅有,对的,六郎,把这件事宣布吧。”她说着,似乎有些感伤,“我的族中,终于也出了一个陶渊明。”
——张昌宗运用智能,将武攸绪弃官入山的问题单纯化了,可是,这并不是实际啊。
实际,是武攸绪对武氏统治集团的绝望,从皇孙重润及继魏王的死,他看出了女皇的朝代将会不断地发生悲剧,同时,他也看出了:这是一个没有未来的时代,一旦女皇帝驾崩,武氏族团会演变到什么地步,是无法逆料的,因此,他走了,他为了躲避暴风雨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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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十八卷(5)
这是朕兆,可是,洛阳的皇亲国戚们却浑然无所知,他们继续为眼前的权利而倾轧斗争着。
在紫宸殿旁边的则天楼上,女皇帝在烦躁中等待自己的情人张昌宗。楼下,御史中丞等人在等待女皇帝的令下。
女皇帝的案上放置着几份弹章。宫廷的女官婉儿,紧张地站在女皇帝的身边,她时望着门帷。
气氛是阴森的,站在门帷两边的八名内侍,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两名宫女自右侧门送入甜食给女皇帝。她看了一眼,摇头拒绝。
就在这时,帷外,有报告声:
“邺国公张昌宗应制。”
女皇帝透了一口气,向婉儿示意,于是婉儿传诏唤入,同时命在帷内的八名内侍退出。
张昌宗已经得知事态的严重了,他进入,惶悚地向女皇帝跪下,以迫促的口气道出:
“陛下成全我——”
女皇帝的面色极为沉重,瞅着跪伏的情人,凄楚地问:
“那是真的?”
张昌宗茫然抬起头来,淆惑地瞩视女皇帝。
“御史台征章三上,宰相附白,许州人杨元嗣告变——六郎!”武曌的声调抖颤着,“你真是谋逆。”
“陛下,”张昌宗惊极,额上沁出汗水,期期艾艾地说,“我怎么会谋反?也怎么能谋反?我请陛下成全,并不是指我谋反的罪名啊。”
“那么,你有何罪?”
“亲近陛下之罪。”张昌宗愤然说,“我侍奉陛下,早成千夫所指,我早就料到,会有拳头打到我的身上来的。早些时,我请陛下容许我荐引几个人在朝中,外面有帮手相应,那并不是我树立党羽,实在为了自全——陛下,人们恨我,会想尽方法打击我……”
武曌稍微顿歇,仍然以遗憾的声调问:
“杨元嗣告变,有证据啊,你说过自己合当为天子吗?”
张昌宗吃惊地摇头。
“陛下,我不会如此愚蠢的啊。”
“杨元嗣指明你自称合为天子,同时,御史中丞宋璟上弹章,再证实此点,并有术士李弘泰为人证。”
“啊!”张昌宗心悸着,急骤地叫出来,“那些下流痞,用阴谋陷害我哪,李弘泰,李弘泰……”
“你向他说过合为天子?”
“不,不是这样的,陛下——”张昌宗的面孔涨得通红,急说,“我一直在忧虑,前些时,陛下小恙罢朝,刚好是由我引荐的韦承庆拜命入相,外头就有揭帖,说我准备谋逆,我心惊慌,恰巧有人介绍我认识李弘泰,人说李弘泰善相人,知祸福,我找他谈了几次,就中有一次,谈到祸福,他说不久有灾,如在定州造佛寺,可以消解,我想,造佛寺也不是坏事,就允承了下来,又和李弘泰商量建造的方式问题——”
“你没有说你合为天子?”
“我没有,这是李弘泰讲的,他说我有天子相,我以为讲笑,曾顺口说:我若为皇,汝当为国师。后来,在一个宴会上,有人谈相术,我也讲过:人称本国公有天子相。陛下,就是这样,我没有说谎。”
“昌宗——”女皇帝的神色渐渐地平了下来,戚然说,“你在朝如此之久,怎么会胡涂到这步田地,天子相一语,就坐实了你反叛的罪名啊!”
“陛下,我怎么能为天子呢?我自然晓得朝廷的忌讳,可是,我也明白实际情势的呀,因此,我觉得术士阿谀妄言为可笑,就拿来将之作为笑语讲。”张昌宗睁大了双目,“陛下,这就构成反叛之罪吗?”
“依法,这是的。”
“陛下……”张昌宗惶惶然流下泪水。
“那个李弘泰,当然是那些人勾结的,可能是有心陷诬你,不过,皇法无私,本案只能付交审判。”
“陛下,我落入他们手中,等于羊入虎口,绝无生还之望了,陛下曾经允承成全我的——”
“嗯!”她思索着,缓缓地说,“我命同平章事韦承庆、司刑卿崔神庆,会同御史宋璟三人审理此案,韦、崔都是你引进的人,他们当然不会难为你的,你照刚才所说的直承吧。”
“陛下——”张昌宗长跪不起,哀哀地说,“我请求陛下亲审,在外人手中,总是靠不住的。”
“六郎!”女皇帝恻然说,“法律手续不能不顾到的啊,你去吧,我会再派内侍传命的。”
张昌宗在无可奈何中叩辞了女皇帝,由四名内侍押带,下了则天楼。
武曌目送他离去,转而向婉儿。
“朝中倾轧,何时得了啊!”她稍顿,再说,“你着一名内侍传制,着韦承庆、崔神庆、宋璟三人推问,并且,命内侍告知三人,昌宗已自首,援例减等。”
武曌明白这是人们故意布下陷阱,让张昌宗走入的,不过,情势到了这步田地,她自然不能够再袒庇自己的情人,她为他安排了一条脱罪的道路。
韦承庆自然不会入张昌宗于罪的,他随便地询问了经过,就作为调查完毕,第二天早朝中复奏:
“邺国公张昌宗以言语不慎,惹来是非,准法首原看,术士李弘泰,不知禁忌,以妖言惑众,首恶当诛。”
女皇帝点点头,正要发言同意,御史中丞宋璟却出班来,提出了抗议:
“陛下,术士妖言,因人而发,张昌宗屡承宠眷,复召术占相,自是包藏祸心,法当处斩。”
。。
《武则天》第十八卷(6)
女皇帝默视着他,带着怒意。于是,凤阁侍郎崔玄晖、司刑少卿桓彦范,并自班中走出奏请女皇帝究除张昌宗。
“昌宗已向朕自首,理应减罪。”女皇帝肃然说出。
武曌的宣布,长久以来,就被视为法律的,可是,现在却有了不同的反应。反张氏兄弟集团的大臣,直接向女皇帝的权力挑战了,宋璟最先抗议:
“陛下,邺国公虽曾自首,却未首告术士妄言,依律,依然有罪。”
“陛下!”大理丞封全祯高亢地叫出,“张昌宗自首,为形势所迫,本非初意,且谋反大罪,不宜首原——如张昌宗不伏大刑,何用国法?”
“陛下!”监察御史马怀素也挺身而出,奏道,“昌宗承恩背义,阴谋叛逆,理应处大辟之刑。”
这三人相继发言,使得女皇帝变色,她明白人们是假公济私的,可是,在形势迫人的场合,她又不能完全无视大臣们的意见,在无可奈何中,她目视着内史杨再思。
杨再思得到暗示,出班宣敕,令宋璟等退出,可是,宋璟却不肯放过在百官面前闹倒张昌宗的机会!他以为这一役的胜利已经可以望见了,于是,他拼着获忤旨之罪,带怒向杨再思说:
“臣聆圣皇德音,不劳内史宣敕。”
朝堂上,演成了僵持的局面,武曌立刻明白要在此时赦免张昌宗有困难了。皇权虽然至高无上,但是,在坐朝论理的当口,皇帝本身,也不得不向事理低头的。
于是,女皇帝低头了,她缓和地说:
“宋卿等既认为昌宗有罪,自当复审。”她稍顿,转向杨再思,低沉地说,“宣敕命——张昌宗至御史台对簿。”
这一宣布,等于是承认了宋璟等人的控诉,而将张昌宗断送了,百官们各以不同的目光注视着女皇帝。
于是,女皇帝宣布退朝。
御史中丞宋璟于送了女皇帝退朝之后,亲自押着张昌宗赴御史台,他以为自己全胜了。
现在,张昌宗陷入了绝望的恐怖中,他深知自己完全落入异己者的手中,命运将是可悲的。他想到酷刑,双腿抖颤,不能举步。
宋璟看着他,冷笑了一声。
御史台案桌排开,中丞宋璟庄严地入于中座,传令开审。
这是决定命运的一瞬间,中官到了,八名内侍相偕而来,排站御史台厅堂的中央,中官以傲岸的神气宣布:
“皇帝陛下方制特赦张昌宗——着交内侍冯绾、张明扬带走。”
于是,内侍班中走出两人,扶持着张昌宗,缓缓地走出了御史台。
皇帝的特赦权,是不能干犯的,宋璟虽然志在必得,但当着特赦,他一筹莫展了。
于是,中官留下特赦的圣旨,也退出御史台厅堂。
反张集团的胜利,有如昙花一现,立刻消失了,宋璟气黄了脸,捧着特赦制,呆立着,不能作声。
张昌宗于离开南衙之后,惊魂才定,只是,袍服已为汗水所湿透了。他请中官先往复旨,待自己略事休息,再往叩谢女皇特殊的恩典。
武曌已回到通天宫了,今日的事情,使她难堪,她认为人们毫不留情地对付张昌宗,实在就是和自己作对,她只能用特赦来救出自己的情人,那已经说明了大周的皇权已受到严重的侵犯,这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婉儿看得出女皇帝因郁怒而起的痉挛,她担忧着!
不久,中官来复命了,女皇帝安定了一些,她命婉儿进上镇静剂,就在榻上横下身来。
她老了,一阵激怒,她的身体就有严重的反应。此刻,她头痛剧烈,胸口闷塞,再也无法支持下去了。
当张昌宗进入通天宫的长生殿时,女皇帝陷在半睡眠与半昏迷的状态中。婉儿在帷外迎着他,低说:
“暂时,让皇上歇歇。”
“皇上没有什么吧?”张昌宗凄然问。
“皇上很惫,”婉儿遗憾无穷地接下去,“今天的事使皇上郁怒,现在,好像已经睡着。”
“我受到冤枉。”
“六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自然的道理啊,我希望你不要再刺激皇上了。”婉儿至诚地劝说。
他长吁着,颓然坐下来,牢骚地说:
“我想请求皇上放我出去——我愿纳还官爵。”
“六郎,省些事吧,”婉儿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以为,我们应替皇上着想。”
于是,他们两人默默相对,不久,张易之也来了,两兄弟都有着重忧,相见之时,居然无话交谈。
在内寝,女皇帝休息了一些时,就叫婉儿来询问张昌宗的下落。
“他在帷外候见。”
“让他进来吧!”武曌又合上眼,长长地发出叹息。
于是,张昌宗眼泪汪汪地进来,跪在榻前。女皇帝摸着他的面颊,长久,才沉沉地说;
“昌宗,只要我活着,总能保全你的……”
他呜咽,抱住了女皇帝的手。
“只是,我老了。”武曌感慨地接下去,“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你的来日却太长啊!”
“陛下——我将和你同日死……”
武曌的面颊上浮现出凄迷的笑容——今天,在皇权受到挑战之后,她生理上的反应,再将她的雄心压倒了。每一个人都会老死的,她以为自己得天独厚,但是,生理的反应却告诉了她——女皇帝和平常的人一样,逃不掉老与死的一关的,而当意志的控制力量松弛的时候,她悲从中来了,她对人生,不敢再有希冀了。
《武则天》第十八卷(7)
于是,在灰心中,她低说:
“让我抱着你!”
张昌宗倾斜着身体,投入女皇帝的怀中。
她仍然在头痛中,她的四肢也仍然无力,可是,她却强自用力将年轻的情人搂住了。
在心理上,她视此为最后的享受。
帷外,张易之偷看到了这一幕,转身向婉儿做了一个手势,走出外间。
“怎样?”婉儿跟出来,细声问。
“没有事了,我回去——”
“易之。”婉儿沉吟着,悠悠地叫出。
一瞬之间,往事重来了,张易之迷茫地看着这一位美艳的侍从女官。他,在天堂神宫首先与婉儿相遇,那时,他正放诞地追求青春的欢乐,现在,他已进入了中年,人事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