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女皇帝面孔,似乎由几块零碎的骨头组织起来,显得那么峻嶒和突兀,而包裹这几块骨头的皮肤,是枯槁的,晦乌的,那简直不像一个活人啊!母子的血缘关系,此时在李显的心中发酵,他脱口说出:
“儿子不知陛下惫困一至于此。”
武曌看了儿子一眼,对于这句温情的言语,并未激起她的共鸣。不过,这句话却使她联想到妇容的疏忽,她在内心谴责自己的疏忽。
至于李显,在说出之后,却为自己的大胆而惊愕,因而怔住了。
在同时,武三思、张柬之、桓彦范三人,已到了寝门之外,朝拜则天大圣皇帝。
她在懊恼中,动强地命婉儿致词慰问,并命上阳宫监在寝门之外设坐接待——她不愿三人入内寝,看到妇容不修的自己,同时,她也以不让三人入内寝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待遇,自然使张柬之感到狼狈,而跪在床前的皇帝,也因此而局促着。
武曌是曾经沧海的人,些微的不安,立刻就过去了,她望着儿子,温和地问:
“朝廷一切都正常了?”
“是的,”李显机械地回答,“一切都遵从旧制行事,并无变动。”
“天下没有一成不变之政——”她提高声音,使寝门之外的三个人也能听清楚,“治道因时制宜,古制有不合于今者,可以改,要在合时合事。”她稍顿,再问:“外郡的情形如何?我的内禅,想来不会增添你的困难吧?”
他是为了外郡谣诼纷传,才与张柬之等人商量了,来朝上阳宫和为失位的母亲加上尊号的,不过,他不能直率地说出这些,只含糊地回答:
“在陛下所建的基础上,内外皆安。”
这句话,使武曌难堪和感伤,目光自儿子身上移开,向外看着三人,庄严和深沉地说着:
“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够安泰享成,但愿你们辅弼以道义,守国使不乱!”
“则天大圣皇帝陛下,老臣竭尽所能。”张柬之离座,躬着身,朗声回答。
武曌对这个策动政变的老头子,充满了恨意,但在这一瞬,她的表现,却像很欣赏他似的,颔首,柔声问:
“张卿,你今年高寿多少了?”
张柬之错愕着,在谈国家大事的时候,失位的女皇帝忽然插入这样一句,是什么用意呢?由于疑惑,他一时像忘掉了自己的年纪,在旁边的桓彦范,连忙伸手拉了他一把,于是,张柬之定了定神,还奏:
“老臣今年八十有三。”
“哦,你比我大两岁,看来,你的精神很好。”
这样一问一答,把谈话的性质转变了,也使得其有复杂意义的朝见体,变为平和了,于是,她向婉儿低声说出一个“辞”字,随即,转向儿子。
“你还有事要和我谈吗?”
“陛下——”李显又激动了亲情,依依地叫了一声。
寝门外,三大臣已辞朝了,武曌看着他们的背影,低沉地,感伤地喟叹着,再转向儿子。
“我的时候差不多了,我不会和你争什么的,可是,你要记着,人们将你捧出来,也会再将你赶走的,做皇帝,只有自己把握权力,才是稳当的,你记着我的话。”她稍顿,再说,“你有什么疑难,可以问问婉儿,她随我这些年,学到的不少,她的智能比你强得多。”
《武则天》第十九卷(10)
“陛下……”李显几乎是呜咽地叫出。
“你去吧,提防着张柬之,他目光不正,虽然有才,却不是可靠的。”
她说着,合上了眼皮——感伤和仇恨,此刻在她的胸中交战,张柬之,是撕破她的皇朝的凶手啊,她明白自己不可能自身毁灭张柬之了,但是,她及时在自己的承继者心中栽种了一颗不信任的秧苗,她判断,这将是有用的。
于是,大唐的皇帝至诚地叩了头,退出寝门之外。
“则天大圣皇帝”的尊号,虽然使一无所有的她有了一个荣衔,但是,那是无补于实际啊!天下,已经是人家的了,当儿子退出之后,她以枯瘦的拳头捶着床。
婉儿呆立了一些时,低声说:
“陛下,可能是外面的形势迫得他们来朝上阳宫,以及上尊号,陛下,这情势是不是能运用……”
“完了!”她似是集中生命的残剩力量说出,一对眼睛,也可怕地睁大着,“我让他看到我的老,他不会再怕我了——他会相信我再也没有精力复起了,外面的形势,和我有什么相干呢?人们不会愚蠢到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出力拼命的。”她的声音抖颤,充满了凄凉的味道,“从政者,人人都为身谋的啊!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能帮助他们些什么呢?婉儿,今天以后,谣言就会止歇。”她说得很急,也很沉痛,因而,一时回不过气来。
婉儿上前,为她揉着胸口。
“从明天起,他们会在市上传说我已不久人世……”她悲怆地吐出,“给我镜子……”
于是,她在镜中看到自己,一个狰狞、形如骷骸的老太婆,丑恶无比,她恨这一副形相,她后悔用镜子来照看,于是,她骤然将镜子掷了出去……
婉儿吃了一惊,急然叫出:“陛下——”
“你记着!一个女人,千万勿让人看到你的老丑。”
“是的,陛下。”
“你记着,即使在临到死亡的时候,还是要搽粉、胭脂!是女人,到死也不可以离开脂粉。”
“是的,陛下。”婉儿看出她失常了。
“你记着,我的儿子是蠢才,他们及我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她舒了一口气,沉重地说,“我把两个聪明的儿子杀了,剩下的两个,阿旦比皇帝高明些,但是,那些从政者是喜欢一个像木偶那样的皇帝的,唉——”
“陛下,你歇歇——”
“不必,”她激动地接下去,“婉儿,看来,皇帝对你是有意思的,我的眼睛差不多瞎了,可是,我还是能看到他对你的眼色……”
婉儿以自己的秘密被发现而不安着,胆怯地,又叫了一声陛下,垂着头。
“你记着我的失败——如果有可能,利用你的智慧,把那五个人弄倒——”她咬牙切齿地接下去,“张柬之、桓彦范、敬晖、袁恕己、崔玄晖——”
“陛下,我记得,如果有机会,我将遵命行事。”
“还有王同皎,我的孙女婿,还有——”她气呃了,这一瞬,她发现自己的仇敌是那么多,她说不下去了,她也以为再报名下去,是婉儿的力量所不能及的,而且,更现实的是:此刻,她本身连憎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婉儿服侍则天大圣皇帝躺下。
也许是因为讲话太多和太急,她感到咽喉很燥,咳着——有润的感觉,也有腥的嗅觉。
婉儿用漱盂来承接——则天大圣皇帝咯出来的是血。
她看了漱盂一眼,毫无激动,合上眼皮,徐徐说:
“真的,我会不久人世了!”
这一天的黄昏之后,则天大圣皇帝发热了。
——这是她生命途程中最后一次生病。
《武则天》尾声
大唐景龙元年的秋天——李显从母亲手中夺回皇权,用神龙为年号,两年,就改为景龙。
一队羽林军的骑兵从长安出发,经过渭河上的中渭桥,向乾陵去。不久,又有一小队羽林军骑兵,护送着一辆用四匹马拖拉的宫车,经过中渭桥,向乾陵去。
乾陵,是大唐高宗皇帝李治的坟墓。神龙二年的秋天,大圣皇帝的灵柩,也附葬入乾陵,和她的丈夫在地下相会合了。
现在,大唐天子将政治中心由洛阳移到了长安。当女皇帝在世之日,将东都洛阳作为政治中心,很少回到长安来,现在,李显还都长安。
于是,随了皇帝还都的婉儿,因循了一些时日,终于获得独自祭告故世的女皇帝的机会。
现在,她的身分改变了,她是大唐皇帝的妃嫔中最得宠,也最得权势的一个。她在宫中的位置是昭容。依照大唐宫制,皇帝的后宫后、妃之下,九嫔之首,即为昭容,官阶是二品,但是,李显除了后之外,没有立妃,昭容,实际上是皇后之下的宫中第一人。
名分,对婉儿是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实际的权力,她控制了皇帝,她也操纵了皇后——皇后韦氏成了她的密友,她为韦皇后找到情夫,而且还和韦皇后共同享受一个情夫,因此,她成了宫中实际的主宰,她自诩为则天大圣皇帝的衣钵传人。
为此,在还都长安之后,她必须独自到女皇帝的坟上走一趟。她要奏告女皇帝在天之灵的事太多了,再者,她心理上觉得,自己惟一的知音,就是长眠于地下的女皇帝。
她来了,她在乾陵的朱雀门前下了车。
朱雀门内,是乾陵的墓道,经过相对耸立的华衣木,道路的两边,排着一对飞龙马;二十步之外,有一对朱雀,再向内走,有十匹石马,分立在道路两边;又往内,是石人,每边十人;走完这一段,耸立在路边的是述圣碑,陵寝的内城门。进入内城门,陵道放宽了许多,两边,塑着蕃酋像,那是为死者扬显武功的。于是,乾陵碑到了,碑的左右,立着两只石狮。
她从右侧向内,登上献殿。
十六名内侍排列捧着献酒。乾陵令唱报着,指导她对先帝陵寝行了大礼。
于是,她的目光注视着“则天大圣皇帝”的灵位碑,再拜,然后退下。缓缓地绕过献殿,到后面,凝看着莽苍的梁山出神。
内侍们离开她五十步外站着。
她在陵园中徘徊,使自己神思集中,凝一。
陵园中的乔木,在秋风中吹动。
长久,长久,婉儿的心灵好像和地下的女皇帝汇合了,于是,她悠悠地、清和地说:
“则天大圣皇帝陛下——三年了,我总算无负嘱托!”
风吹着,风吹着……
“陛下,我来奏告——”她看苍天,缓缓地接下去,“神龙二年三月晦日,杀驸马都尉、兼右千平将军、爵瑯郡公王同皎。同年九月,杀汉阳王张柬之、扶阳王桓彦范、平阳王敬晖、南阳王袁恕己、博陵王崔玄晖——陛下,当年,是这五人首倡叛乱的,他们事成之后,虽然获封王爵,但是,我使他们受苦,至死。”
风吹着,风吹着……
“陛下,当年,他们窃夺了玄武门禁军,把你推倒。不久以前,李多祚又来了一次,我把他们敉平了,当年以禁军叛反陛下的李多祚,伏尸玄武门外,而且灭族。”
风吹着,风吹着……
“陛下,我早就想来了,可是,我挨到今天——我是等待着,有好多事奏告。”婉儿说,现出微笑,她以为,在三年多时间中,自己所完成的任务,足以告慰则天大圣皇帝在天之灵了,她自想,即使则天皇帝复活,在同一时间内,只怕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
于是,她的心事了掉了,她向着秋天的白云微笑,她向着陵园中的乔木微笑,她向着梁山的衰草微笑。
可是,在黄土之下长眠的女杰,已一无所知,人世的恩怨,和她了不相干。不过,她的精神不死!薪尽火传,婉儿尚在人间,婉儿在为胜利而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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