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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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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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侍们排列着,低头躬身,让他们行过。门外,一行长长的行列,大约有七八十匹马——她在这种势派之下,忽然软弱了,艰难地吁着,而年轻的皇帝,却得意地微笑。
  

《武则天》第二卷(2)
金鼓未鸣,号角不响,队伍在静寂之中行进。武媚娘握着车上的横杠,似在梦中。她时时偷看身边的皇帝,他神采奕奕,平静地坐着。她回想着从前,李治做太子时候的光景:那时,他没有现在这样静。于是,她把一只手搁在他膝上,皇帝立刻把她的手捏住——这一刻,皇帝有心事了,他亲自带了前皇的才人进宫,倘若在午门遇上了辅政大臣,无疑会被谏阻的,到时,如果媚娘被拖下来,他何地自容呢?这份忧虑减低了他的冶兴,渐渐地皱起眉头。
  午门近了,前队的金鼓也响了,皇帝看到迎候着的人,由辅政大臣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率领,他低沉地说:
  “我们有麻烦了,刚才我不曾想到,媚娘,看来他们会阻挠我们的,怎么办?”
  武媚娘自车帷的缝隙中外望,暗自心惊,但一瞬之间,她立刻安详了,她明白皇帝是最高权力者,如果皇帝决定要做,谁能阻挡得住呢?她眼看李治,用目光激励他。
  “怎么办?”李治无力地问着。
  她有一个感觉:当今皇上比前皇低能得多了,太宗皇帝在千军万马、生死俄顷之际,仍是不乱的,而他,却为一个女人问题不安,她暗自感叹,轻声说:
  “你要内侍传旨,皇上中寒,御车直进内廷,各人免朝。”
  “对啊!”他笑了,“媚娘,我怎么会想不到!”
  于是,宫车在万岁声中进入安福门。
  一进入宫门,年轻的皇帝立刻活跃了,他把车帷一推,伸出头,欣快地叫御者把御车驶往翠微宫。
  “翠微宫——”媚娘半睨着眼,喃喃地说,“这是我们的……”
  “是我们的旧地,嗯,现在你又回来了,媚娘,你暂时就在翠微宫安身吧。”
  翠微宫的石阶上站着十来名内侍迎候,媚娘低着头跟皇帝下车,低着头踏上熟悉的石阶,沿着紫檀雕花的栏杆向内走,她屏住呼吸,怕惊醒一些沉睡中的人似的。
  她听着细碎的脚步声,听到下帷的声音,忽然,皇帝一把抱住了她的身子,狂放地吻着她,她没有反抗,于是,他们两人倒在铺着厚毛毡的榻上。
  “我们到家了,媚娘,你记得从前吗?在这儿,我们第一次……”他的笑和喘息混在一起,“媚娘,我又把你带来了。”
  “阿治,陛下——”她在欢喜中流出泪来,在旧地,重温着旧梦。她既回想翠微宫的往事,也回想感业寺内一年半的岁月,生命的路程是曲折的;然而,她的命运并不坏,一些挫折过去了,今后,虽然还会有挫折来磨难她,但她相信自己再也不会离开宫廷了——当年,她和李治偷情的时候,以为这位皇太子够胆色,必然与父亲有些相似,但这回入宫之后,她修正了自己的观念:李治在各方面都不及太宗皇帝。认真说,李治是有些儿迟钝的。但这对于她的前途只有好处,她相信自己的才智,控制这样一个皇帝,绰绰有余。她是有控制人的欲望的,她以为人生的最大目的,就是役人,使群人处于自己之下。
  大唐宫廷增加了一个武媚娘,并未受到内廷人们的注意,掖庭令把她的名字记在妃嫔册簿中,内府局依照常例,拨付一份规银;此外,宫闱局令到翠微宫,指示了一些出入的规例,进宫的手续便算终了。
  在掖庭的记录牌上,她的名衔是婕妤。
  她已不再是稚嫩的了。一个成熟了的少妇,在宫廷习惯中,人们以为在她的年纪不会有大发展了,没有人特别关心她。当她去觐见皇后时,王皇后也和其他诸人那样不介意,一个失去了鲜嫩的女人,在男子的世界中,少有翻天覆地的可能。
  这是武媚娘所要求的,她在进宫的最初几日,自敛锋芒,显出迟钝与愚直的模样。这样做的目的,在于避免太早被人妒忌;妒忌,总有一天会来的,而延迟一点,使她可以从容准备应付。
  但是,这种安静的日子只有半个月,当王皇后得知她是先皇的才人而又为皇上亲自从外面接进宫来的消息之后,便有了不安,她遣人把武氏找来。
  武媚娘时时刻刻提防着,皇后一来传召,她立刻体会到可能发生的事故,因此,她打扮得典雅朴素,由掖庭局的内给事陪着,踏进她在前皇时期即已熟悉的后宫。
  王皇后仔仔细细地察看武氏,然后,以傲岸的神气询问:
  “武婕妤,前皇在世的时候,你在宫内?”
  “是的,皇后,”她低着头恭谨地回答,“那时我被选进内宫,充当才人。”
  武氏的坦白倒使王皇后一愣,她原以为这个新来的婕妤会掩饰前皇时代的身分的,不料她却直认无讳。王皇后只得微笑点头,隔了一歇,才又收敛笑容问:
  “你知道宫廷的习例,前皇的妃嫔——”她稍稍一顿,似乎在察看对方的颜色,但她却镇静地低着头,略无惶惧之状,于是,王皇后转口说:“是皇上亲自迎你进来?”
  “是的,皇后——”她拖长声音回答,在这一瞬,她已体察到皇后的用心了,略微一思索,便自动接下去报告,“前皇在世的时候,我曾见过太子几次——”
  “你们怎样见的?”王皇后情不自禁地抢着问,她知道这是最重要的关键。
  “太宗皇帝晚年被风湿病困扰,躺在榻上的时间居多,我奉命做一些书记的工作,常常随侍在旁边,太子进宫晋谒,我见到的。太宗皇帝驾崩之后,我到感业寺做尼姑,皇上见我能做书记工作,要内侍独孤及传旨,命我蓄发待命,准备进宫。前些日,皇上车驾经过,命内侍带我进宫觐见皇后——这都是皇后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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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二卷(3)
皇后缄默着,她对貌似忠谨的武氏,感应非常矛盾,迟疑了一歇,觉得这一段经过也无深究的理由,于是,她淡淡地命掖庭内给事把武氏两朝经历记下来,王皇后以冷峻的口气说:“记下来,这是历史。”
  武媚娘对这项命令有着深恨,但仍不动声色地站着,她暗暗地发誓:终有一天,我会改变你的历史!
  就在这时,王皇后的面色又转为和缓了,徐徐说:
  “武婕妤,你在太宗皇帝的时候就在宫内,宫廷的礼节当然是懂的,以后自己小心,皇上和我们年纪都轻,诸事要自己约束。”
  “是的。”她垂着头,“我再到宫廷很是惶惑,前皇的时代,我只是一个才人,宫中的女官。现在,皇上赐了我婕妤的大号,我不晓得应该怎样——”她徐徐仰起头来,眼眶中,凝蓄着清泪,“以后一切要请皇后包涵指示。”
  女人的泪水能赢得男人的同情,有时,也能赢得女人的同情,王皇后看到她欲垂未下的两眶酸泪,忽然心软了,欠动身子,更加和缓地说:
  “宫廷法禁森严,有许多事我不能不问问清楚,倘若我们有一些差池,落到大臣们手上,那就不好意思了。你放心,时时刻刻到我这儿来吧,不必照规例那样通报,有空闲时就来,我这儿的两名女官,太不济事了。”
  “皇后——”她忽然激动地跪下来,“皇后的恩典……”她的声音颤动着,“我进宫之后一再担心,我在前朝,其实仅仅做一个女官,其余都不大清楚……”
  王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让武氏回去。媚娘回到翠微宫时,才松了一口气。但是,皇后的询问无疑是风雨的预告,她是不相信皇后会被自己感动的——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她受到的政治教育最主要的一项是:不相信任何人。
  在皇后面前,她说了许多谎话,而她和皇后之间的关系,就建筑在谎言之上,如果谎言戳穿,那就不堪设想了,于是,回到翠微宫不久,她就着人把皇上找来。
  “陛下,”她以含泪的微笑迎迓皇帝,“皇后找我去,我怕死了。陛下,我在皇后面前说了谎,我说了谎——”
  “是什么事呀?”李治微笑着,“皇后问了你一些什么呢?”
  “皇后问我怎样进宫,又问我在前朝和太子的关系——陛下,我怎么敢直说呢?我骗皇后,我在前朝是做文书上的工作,皇上要我进宫便为此。还有,我只说在太宗皇帝面前见过太子几次,陛下,皇后会治我的罪吗?”她满面忧惶的神情,泪水也簌簌落了下来。
  “谁能治你罪呢?”皇帝笑着替她拭泪,“除我之外,无人可以惩治你的,皇后是老实人,白问问罢了。”
  “我真不好意思哩,说了谎。唉,陛下,我在皇后面前说我做文书上的事,你就弄一些文件来给我吧,让我也装个样子,如果我做不来,你就帮着我做。”
  李治随口答允了。
  这是一项意外的收获,从此之后,她接触到了奏折,年轻的皇帝不太重视一个女人会干政的事,他把奏折拿到翠微宫,让武氏读给自己听,然后,他说出自己的意见,要她批写在诏笺上。
  有时,他也会征询媚娘的意见,容许她自由发挥,写下。渐渐地,这就成了一种习惯。
  在媚娘,这是获得权力的开始,她小心谨慎地工作,但又时时以男女间戏谑来冲淡她对工作的谨严态度,她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是重视工作和权力的。
  此外,媚娘与皇后的感情也一天天增进,李治的话没有错,皇后是老实人,她居然把心怀叵测的武氏当了知己。如今,皇后也偶然到翠微宫来看她了。
  有一次,她把自己有孕的消息告知皇后——她羞涩地说:
  “皇后,我真不好意思,怎么和皇上说出这件事来呢?”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一个妃嫔,自然会有孕的,而且,为你将来打算,倘若生下一个儿子,将来有个倚靠——在宫中的女人,个个都要为老去时打算的,就以眼前来说,也多了一重保障。”皇后真挚地指点她。
  “皇后,你替我奏报皇上,好吗?”
  “自然可以,不过,你自己也应和皇上说的,否则,皇上会觉得你对他生疏呀!”皇后居然认为她老实到连最简单的心术都不通晓。
  “那么,我说——只是怪难为情的。”媚娘咬着下唇,抑止自己得意的笑,她想:我成功得多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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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三卷(1)
从感业寺回到皇宫,一页新的历史——关系着大唐皇朝命运的历史——由明艳的武媚娘的智能书写着。
  大唐的宫廷在逐渐改变中,武氏生了一个儿子,在宫中的地位立刻提高到仅次于皇后——她被皇帝封为昭仪。到第二年,她又生了一个儿子。于是乎,翠微宫成了一个中心,皇帝几乎每天都到那儿去。从朝堂下来,承旨与尚衣的内侍跟着皇帝到翠微宫,把一叠奏章搁在案上,然后脱却冠袍。于是,两人开始恬静地谈话,她有说话的天才,又有丰富的知识,一经她说出,都是极为动人的。在这样的时候,没有人能觅得到皇帝,他沉迷于她的音容笑谈之中,有时会在翠微宫里,半为公事,半为私情地流连几个时辰。
  她的生育情形,也是惊人的,接连生了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接着在第四年又诞生了一个女孩。皇帝常用这个问题作谈笑的资料,在产妇的床边,他指着女婴笑向武氏说:
  “如果当年的你也像现在那样会生育,就不得了啦——当年在翠微宫,如果生了下来,算是我的儿子呢,还是我的弟弟?我想,那时要是真的弄出来,那么,大唐历史上,就会留下一笔胡涂账了。”
  “这应该是天意。”她喃喃地说,“如果那时有了,我今天也不能成为你的妃子。”
  皇帝相信天意,而武昭仪,则在天意之外努力着,她在宫中的地位虽然稳固了,但她并未满足,她又记得前皇的名言:不进展,便会后退。
  她要进展,她不愿以一个昭仪的身分终老,她也不以将来成为皇太后而满足,她的目光瞩望着皇后的宝座:是皇后,不是昭仪和皇太后。
  她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四年以前,她是一帆风顺的。虽然她很疲劳,翠微宫内的钱财也被她用尽了,但希望却越来越接近,她想:只要接近希望,钱财又算得什么呢?于是,她把自己所得,慷慨地分赠给那些后宫的妃嫔。
  宫廷之中,自皇后至宫女内侍,没有人不赞誉武昭仪。
  她知道时机成熟了,于是,她把陷阱布好,让老实的皇后自己投进去——
  武昭仪生产刚刚弥月,还躺在床上,长日悠闲的皇后,为着排遣寂寞,每逢皇上不在翠微宫时,就来找她闲谈。她们,现在已成为朋友了,她们在一起,时时会有讲不完的话。皇后喜欢听她讲故事,以及长安的市井风情。武媚娘在深思熟虑中,尽力结交,竭力使自己被信任。于是,有一天,她在预知皇后到来之前,先支持着到仁寿宫去觐见在看画的皇帝。
  皇后到翠微宫,发觉武媚娘不在,随意坐歇了一些时,就步入婴儿室——她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守在室内外的宫女,自然不会阻止皇后的进入,皇后很无聊,在这个婴儿室里看那沉睡的婴儿,耽搁了半刻光景才走。
  仁寿殿和翠微宫是毗连的,媚娘计算着时间,她估量着皇后走了,便托言更衣,要宫女扶了回翠微宫,再设法遣走看护婴儿的宫女与乳媪,独立在婴孩的床前。一瞬间,她的血脉贲张,头脑中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这是她命运的关键,现在,她有一个很短促的时间——她遣走宫女为自己去准备热饮料,她又以产妇的特殊的突然需要而临时命令乳媪去取一件小衣,这样的派遣,来去不会很久,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要在这一刻短促的时间中完成。
  她伸出自己的双手,十指箕张着——
  她的眼睛睁大了,她的牙齿咬紧了!她全身的力量集中在手指上,而她的手指渐渐地向自己亲生的女儿的咽喉——就在这时,她想到了自己是母亲,用母亲的手来扼杀女儿,这是不可思议的疯狂啊!这是比野兽更加不如啊!一念之转,她的手放下了,她的心房悸动而松弛了,那凝蓄了全体力量的双腿,此时也有了颤抖。
  她废然,她喟叹,同时,她也感到了一阵头晕。
  ——这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然而,她想到了权力、名位,她的眼皮合上了,在母性与权力的欲望冲突中,她喘息。
  她自思:“我是母亲啊,我不能扼杀她!”
  她又自思:“辛苦安排了机会,如果此时不下手,就前功尽弃了啊!将来,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呢?可能永远没有……四年来,我等到今天才能下手。”
  这是决定一生命运的短促的时间。
  于是,她的眼皮再抬起来,在意念中自语:“我要权力,我要权力!”
  于是,她将衣带解开,抽出一幅丝巾,折绞起来,缠在婴儿的颈上,又合上眼,双手用全力抽紧着丝巾——她听到婴儿的哽噎声,她听到挣扎的声音,还有她自己的牙齿,像要相互咬碎了。
  于是,一切都归于寂然——初生的婴儿的生命,了结在母亲的手中,而母亲,在小床底下的旁边放下这一条丝巾……
  乳媪先回来了,她坐在离小床远远的地方,接过小衣就转入更衣室去。接着,她喝下一杯热饮,又到仁寿宫。
  ——那又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时间历程。
  皇帝在看画,很倦,在她到来之后,就相偕回翠微宫去。武媚娘很自然,也很愉快,一入内宫门就问:
  “小公主醒了没有?”
  “还未醒——”翠微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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