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您不愿意啊。您明知我能生也不肯多等我几年,心心念念地想要个自己的孩子,还跟我说,不管是哪个姨娘为你生的孩子,若我无子,便记在我名下,那孩子便是我亲生的骨肉。”
“所以,我怎么忍心告诉你真相,怎么让你真的一生无子?”
“你不是说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也是我的亲生骨肉么?既然你不能生,那么,我跟别的男人生个孩子,只要记在你名下,也跟你的亲生骨肉没有差别吧?”
“你说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那么,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
“端王好心,借我御医,又借给我两个孩子,我很感激他呢。”
姜素馨微微一笑,笑容温婉无比。
“可惜我只生了清晗清芷两个,你和你爹娘都嫌少,我可是很苦恼呢。端王长居京城,我就是想多给你生几个孩子也没办法啊。”
“还好,宋姨娘被你周家强抢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两人情投意合,本来都准备订婚了,谁知你娘横插一脚,可怜有情人自此劳燕分飞。”
“我这人最看不得这样的事,心想正好你不想多要几个孩子么?我生还是宋姨娘生,也没什么区别吧?好在宋家表哥不像你一样,我不过是稍稍提供了几次机会,宋姨娘就怀了两次,真不愧是多子的命格……”
姜素馨还在说着,然而周冷槐却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过往种种浮现眼前,尤其那些孩子的面容。他谆谆教导寄予厚望的嫡长子,视如珍宝一向宠溺的幼女,虽然不甚重视,但从未让他失望的庶长子和幼子……
眼前画面的最终,是面前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庞,她的口张张合合,吐出的利刃戳刺着他的五脏六腑,灼烧着他的血液,刺痛无比……
“啊!”周冷槐痛苦怒吼,一大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身形一晃,砰然倒地。
良久,天字甲号房里无一丝声息。
穿着斗篷的女子用钥匙打开牢门,蹲下身,手指轻蘸地上未干的鲜血,在牢房空白的墙壁上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朝夕相处二十载,她早已熟悉他的一切,包括笔迹。她又是那样聪慧的女子,不过是模仿一下熟悉之人的字迹,自然难不倒她。
空空的墙壁上慢慢显出四个大大的字。
吾生有愧。
“你不愿说四个字,我却想听地很呢,只是今生怕是都听不到了,那么用你的字迹写下,也能自欺欺人地聊以慰藉一下。”
说罢,姜素馨打着灯笼,转身朝着牢房外走去,步伐缓慢却坚定。
空旷的牢房走道上忽然响起女子的低吟:
空口约盟总无凭,问取花烛可垂聆。
鸳鸯被里梦一生,不见红泪滴到明。
声音轻轻地响起,慢慢地远去,灯笼发出的惨白光芒一点点消失,片刻过后,牢房重归黑暗。
☆、107|7。30
襄城监牢后门前是条狭窄逼仄的小巷子,昨夜落了雨,路上泥土被雨水一激,再被来往车马碾过,瞬间变得泥泞不堪。
巷子口驶进一辆马车,俱是朴素的青毡做盖,打眼一看,毫不起眼。马夫沉默地甩着鞭子,马儿便得得儿地跑着,直至停在监牢门口。
前头的马车里先下来个灰衣管家似的中年人,正要拿轿凳放在泥泞的地面,里面的人却已经直接下来。
玄色长靴上系着一条白麻布,脚一落地,溅起的泥点便纷纷落在那麻布上,黑与白无比分明。
管家放回轿凳,小声喊了一声:“大少爷……”
周清晗望了望老朽破旧,似乎一推就倒的监牢后门,轻轻点了点头。
管家上前敲起门来。
门吱呀打开,狱卒嘟嘟囔囔地探出头来,看见穿戴整齐的管家,嘴里的抱怨才停了,眯着眼睛道:“来收尸?哪家的?”
后门前这条小巷子直通城外乱葬岗,因此牢里死去的犯人便都在这后门处理,有家人的通知家人来领,没家人的抬到乱葬岗一扔。自然,也有那有家人却没人领尸的可怜鬼。
不过显然这次不是个没钱没家人的可怜鬼。狱卒掂掂手里成色十足的银角子,笑地露出了牙花子。
裂开的嘴却在管家说出那个名字后僵住。
“哦……那家的啊……”狱卒悄悄抬眼瞅了瞅管家身后,只见到一个清俊的少年人静静立着,少年身后是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
还真是人走茶凉啊……狱卒感叹着。
“呶,在这儿呢,赶紧抬了去吧,这天儿放久了可就发臭了……”狱卒指了指门旁的一间倒座房。房里空空的没有任何摆设,地上铺了稻草,几条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盖着几具尸体。
生前多少荣辱,死后不过破布一裹。
“老爷!”掀开几张破布终于看到熟悉的脸,三四十岁的管家忍不住哽咽出声。
周清晗上前几步,盯着那栩栩如生的脸,眼里恍若蒙上一层白雾,再不复往日澄澈。
马车辚辚地远去了,狱卒锁了门,看看倒座房里剩下的几具死尸,嘟囔着抱怨:“人家好歹还有人收尸,你们这些倒霉催的,还得劳动小爷拉去乱葬岗!”
他的抱怨消失在空气里,没有人回应。
钦差终于走了,所有的案件了解,又逢新皇登基大赦,襄城上空一直笼罩着的乌云似乎终于散开,衙门市井都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和热闹。
沉寂压抑了许久,头上乌云一去,襄城的富商大户们早按捺不住,纷纷寻乐子去霉气,鹤望花铺也因此多卖出许多盆栽,据说是盆栽绿意盎然的能驱晦气。
襄荷窝在铺子里盘账,看着账面上日进斗金的数字,却丝毫提不起兴致。
午后时分,店里也没了客人,店里静悄悄地,只有襄荷拨动算盘珠子的声音。
忽地门前有人声传来,晃眼间薏米珠子穿的门帘被拨开。襄荷漫不经心地抬眼,看见来人后眼睛倏地瞪大。
“清芷?你怎么来了……”
周清芷戴着帷帽,一身素服,通身上下没一个饰物,小脸比襄荷上次见瘦了一圈儿,衬着素白的衣领,愈发显得清瘦可怜。
身后跟的几个丫鬟自觉的立在店门外。
周清芷在柜台前的圆凳上坐下,静静地道:“打发人去书院找你却没找着,听说你在这儿,我便找来了。是为说一声……我要走了。”
襄荷吃了一惊,“走?走去哪里?”
“京城。外祖外祖母都在京城,昨儿打发了人来,说外祖母身体抱恙,想让我们去一趟。母亲说,去散散心也好。”周清芷低着头,声音掩饰不住地失落。
“可、昨日不才——”襄荷讶异,昨日才过了周冷槐的头七,热孝当中,身为儿女怎能此时离去?尤其又是在周家这样最为守礼重孝的人家。
周清芷将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如今周家……乱得很,叔叔伯伯们都在争家主之位,巴不得我们赶紧离开,尤其是大哥,昨日大哥还险些吃了有毒的糕点……祖母对母亲心存偏见,这次父亲出事,她总说是是因为母亲……加上海运案还没了结前姜家要母亲与父亲和离,如今祖母恨死了母亲……”
周家竟已经乱成这个样子……
襄荷蹙眉:“可是,你们这时离开,不是平白便宜了那些心思不轨之人?再说离开容易,日后若想回来,却是不容易了啊……”
周清芷点点头,却仍旧说道:“家产什么的……大哥和母亲都不在乎,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好好的就行了。”
襄荷却觉得此时离开实在太过憋气,还欲再劝,突然想起一个可能,蓦地收回了即将脱口的话。
京城距襄城有十日车程,而昨天周冷槐头七,昨天姜家打发人来,也就是说,姜家是十天前打发人来的,十天前——不正是周冷槐在衙门受审,本以为风浪终于过去,却被突然冒出的一个宋巧儿搅乱了全局……怎么就那么巧合?还是……有人早就知道这个巧合?
而且……昨日新皇登基。
心思电转间,襄荷想通其中关节,幽幽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再劝说周清芷。
好在,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那位……应该不会薄待他们。
“可定了何时启程?”她笑问道。换个角度想,如今的周家那么乱,走了也好。
周清芷也挤出一丝笑道:“五日后。”
然而,五日后送别时,走的人却只有周夫人和周清芷。
送行的人不多,襄荷与周清晗恰好都在内。周夫人和周清芷的马车一走,隔着数十米远的距离,襄荷遥遥望着周清晗,便见他面色不喜不悲地朝自己微微颔首致意。
周清晗要在周冷槐坟边结庐守孝,无论周夫人如何劝说都不改其意。他的理由十分正当:如今名下男丁只他一人,他若不守孝,周冷槐便无守孝之人了。
至于周清柯周清枫,早在宋巧儿上堂状告周冷槐那日,就被愤怒的周老夫人逐出了周家门,周冷槐死后,周家人想去找宋巧儿母子麻烦,却早已找不到人。
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总之不在襄城了。
或许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此生再也不入襄城。
而周清柯周清枫这么一走,周清晗便成了周冷槐唯一的儿子。周清芷此时离开还容易,毕竟是女儿,但周清晗若是离开,不论如今周家多么乱,他若留下多么危险,外人也肯定会乱嚼舌头。
然而依襄荷对他的了解,他定然不会是因为怕外人嚼舌头才留下。
他留下,定然只是因为想留下,想留下为周冷槐守孝,绝不是托词。
那人一向厌恶言辞狡诈之人,性格又刚直不阿,绝不会为避祸便逃避为人子的本分。
只是,虽然说要守孝,襄荷却看得出来,谈起周冷槐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以往那般神采。
因为以往的那些小龃龉,襄荷与他一直不合,但正因为不合,襄荷才清楚地明白他是怎样一个人——那是个黑白分明,眼里丝毫揉不进沙子的人。
相比嘴上道貌岸然,私下里缺德事却没少做的周冷槐,周清晗却是真正的守礼之人。他会因为襄荷当年不守规矩帮助宁霜之故而心存偏见,是因为那与他做人的准则背道而驰。
而周冷槐那些比襄荷恶劣地多的事迹,毫无疑问会带给他更大的冲击。往日敬仰的父亲其实却是个道德卑下之人——这种转变,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良好,尤其是周清晗这种人。
周夫人等人的马车渐渐消失不见,送行的人逐渐散去,周清晗身边没有跟任何仆从,孑然一身,独自向着一个方向走去——那是周冷槐坟墓的坟墓的方向。
襄荷终究没忍住,轻轻喊了一声:“保重。”
没有唤名,距离又不近,事实上她并不觉得他能听到,就算听到,也不一定会知道是在叫自己。
然而周清晗脚步却顿了顿。
过了片刻,一个声音轻轻地传来:“多谢。”
说罢,那身影继续踽踽前行。
☆、108|8。1
无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玫瑰园总是安静地如置身尘世之外。
又是一年盛夏,月季过了盛花期,满园花枝只零星开着几朵,倒是蝉鸣聒耳,一声声叫的人心生烦躁。
一树郁郁葱葱的树月下,绿影交叠,落在树下的人身上。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清茶袅袅,糕点腻腻,谢兰衣与襄荷相对而坐。
日光太盛,谢兰衣便又用白绫遮了眼,只露出玉白的额头和脸颊下颌。襄荷照旧手执一卷书,不紧不慢地轻声念着,声音伴着聒噪的蝉鸣,仿佛泉流一般洗去了燥热。
其实用念书换月季的约定早已过期,但襄荷却仍然一有空便来玫瑰园为谢兰衣念书。几年相伴,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念书虽说是为谢兰衣,她却也乐在其中,好像一拿起书,为对面那人轻声诵读,随着声音散逸在空气中,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便也随之一起散逸而去了。
今日读的是一篇游记,作者自名石斋道人,名声不显,游记倒是写地生动有趣,游记记载此人从京师沿东海一路南行,所见所闻,颇有异趣。襄荷小时候那几年跟兰郎中四处行医,倒是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因此看见书中所述也大略有亲临之感。
正念到石斋道人行至南蛮之地,蛮人不信医药,唯信巫觋,作者略通岐黄,本欲教授蛮人医术,谁知差点没被迷信巫力的蛮人当做异端烧死,其中种种惊险,读来扣人心弦。
游记到了最后,这石斋道人也不知是胡扯还是怎么,说在南海寻得一处福地洞天,有灵芝仙草无数,他日日食之,自觉日益身轻,有不日渡劫飞升之感,遂趁着还未飞升之前,将自己经历著成一部游记,留待后人观阅。
一篇读罢,襄荷口干舌燥,正要端茶,泛着香气的茶盏已至眼前。襄荷笑着接了,茶盏触手微温,正适宜入口。
襄荷一饮尽了,放下茶盏便看见谢兰衣已经取了白绫,凤眸凝望着她。
襄荷急了,“怎么取下了?光线还刺眼呢。”
“无妨,”谢兰衣摆了摆手,“让我多看一看你。”
这话有些暧昧,襄荷粉嫩嫩的脸倏地红了,细细的绒毛衬着绯红的肌肤,像是初熟桃儿顶端上那一抹红尖。脸红起来,她又觉得害臊,又怪他说地太直白,眉眼飞起横了他一眼,眼波中竟已脱去稚涩,有了少女的风情。
谢兰衣几不可察地怔愣了一下,随即眼里漾开温温的笑意,手习惯性地又要抚上她发顶,却又在即将伸出之时按下。
“我要走了。”他张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句话。
襄荷疑惑地望着他,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要走了。”谢兰衣重复道。
襄荷一愣,像是一场秋霜骤然袭来,绯红逐渐从脸颊上褪去,“……走?走去哪里?回……京城么?”
“不,京城早就看够了,我只是,想去看看这万里山河,看看那些未曾见过的风光。”谢兰衣温声说道。
襄荷逐渐冷静下来,竟还有心思开玩笑,举起石桌上还摊开的书道:“难道是羡慕这石斋道人,想去寻仙问道?”
谢兰衣摇了摇头,“不,我早有此意。”
襄荷沉默不语。
谢兰衣又说到,“幼时,父亲常将我放置肩头,寻一宫殿高处,指着远方道:这就是我们谢家的江山。我对是不是谢家江山不感兴趣,但却也想亲眼看看宫墙之外的天地。后来伤了腿,出入都需人抱扶,我想此生或许都无法实现幼时愿景了。”
“后来偶然接触墨家机关之术,我的心思又活动起来,苦研数年,终于制出这既能登山又能涉水的山水轮车。”他指了指自己坐的轮椅。
襄荷讶然,这才知道,那辆轮椅除了是移动暗器架和药箱外,居然还能爬山涉水。
“且我也算习医之人,医术一道,闭门造车最不可取,山中幽居虽好,但时日一久,只怕医术全要荒废了。”
襄荷沉默地点点头。
她如何不知道他说的都对。
她还记得小时候那段跟着兰郎中行医的日子,虽然风餐露宿,衣食不继,但却还是快乐多过忧愁。走过城郭与乡村,遇过千般万种人,高山平原,密林深壑,那万般风光,绝不是从书中,从画中可以全部领略。
就连她也时常想着,等书院事了,再跟兰郎中来一次游医之旅,兰郎中可以磨练医术,增广见闻,她可以搜寻各处的野花野草。
相比起她,谢兰衣长到这么大,却只到过京城和襄城两处地方。
她的心里忽地隐隐酸疼起来,胸口闷地慌,也不知道是因为心疼,还是因为不舍,亦或是别的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不会阻拦他。
“那你可不要走得太远,记得给我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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