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敢妄言!”没想到姓苏的老头这般能忍,雷炳文头上青筋都迸出来了,又有些担心——
本想把这苏老头带回诏狱严加刑讯,哪料想皇上竟然不允,竟是命自己在龙榻前审讯即可。
唯一的解释怕就是,皇上已察觉到自己身体的状况……
一时又是惶恐又是暴怒,瞧着地上苟延残喘的苏太医森然道:“我知道你不怕死,只你可以一了百了,可想过,你那女儿……”
听说这老头可是就一个女儿,自来爱如珍宝。他自己不惜命也就罢了,不信连独生女的性命都不顾。
苏太医重重的喘了口气,喃喃了声:“我那女儿?”
脸上却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身体慢慢前倾,竟是趴伏地上,再没有一点儿声息。
雷炳文神情一变,忙去探苏太医的鼻息,脸色瞬时铁青。
苏太医,竟然死了。
再想到对方临死前的神情,心里咯噔一下,抬脚就想往外冲——
自己还是大意了,竟让这苏老头在自己眼皮底下寻了死。那是不是说,之前也小瞧了他那闺女?
“不用去了。”皇上微弱的声音随即响起,“那苏氏女要么死了,要么,早就跑了……”
不过说了几句话,已是有些吃力,闭了下眼睛才招呼方仲上前:
“安乐那里的事,了了?”
不过说了两句话的功夫,就开始不停的喘息。
“是。”方仲心一下提了起来,眼睛也有些发涩,“皇上且躺着,凭大正国力之强盛,不信就寻不到一个名医来……”
说到最后,已是有些哽咽。
两人也算是年少遇合,君臣相得数十年,一个励精图治,一个忠心耿耿,也算一段佳话。
论起年龄来,方仲还要比皇上大几岁,还想着自己个会走在皇上前面,如何能想到,皇上这会儿,就已经油尽灯枯。
“咳咳咳——”皇上剧烈的呛咳了几声,手也用力摆了一下。
方仲明白皇上的意思,只得擦干眼泪,把方才安乐宫中发生的情形一一转述:
“……若非被四王妃制住,公主说不好这会儿就要跑过来闹了……”
听完方仲的转述,皇上久久无言,良久长出了口气,喃喃道:
“阿畅那孩子,自来就是个重情的……”
似是感慨,又似是叹息。
一干儿子里,本来最看好也是最喜欢的就是老五姬晟,可到头来,做出弑父举动的也是他……
反倒是逼得自己不得不去依仗曾经最厌恶也是最忌惮的姬临……
之所以一直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立姬临为太子,除了自己的不喜之外,更多的还是念着那几个年幼的皇子。
实在是一干儿子中,老四姬临最是冷情,也是姬谌最看不透的……
甚至很多时候,姬谌想着,但凡姬临能乖巧些,肯低个头,也不至于这般令自己厌憎。
另一方面,总觉得姬临对自己这个当爹的都那般冷情,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如何对待那些年幼的弟弟……
好在姬临娶了谢畅。
以谢畅的心胸,既是连算计他们夫妻的裘妃的亲生女儿都能放过,也定然会善待下面几个年幼的皇弟。
自然会下定决心把储君之位给了姬临,还有两个更重要的原因。
一则是自己视若亲母的谢太妃。
若然不能给母妃一个妥善安排,姬谌真要死不瞑目;
二则眼下大正的形势,也必然需要一个姬临这样能将兵的太子力挽狂澜……
“你们先下去,朕累了……”
偌大的龙床上,越发衬得皇上形销骨立,若非偶尔还会传来一声粗重的呼吸,简直就和……
雷炳文和方仲互相看了一眼,只觉心头压了块大石相仿,走出寝宫时,都有些颓丧。
看雷炳文掉头就要往外去,方仲忙叫住:
“雷大人,你还是在殿外守候……”
即便眼下裘妃被囚禁,五皇子也不知所踪,可皇上这里还是不能大意。
“方大人放心,有龙骑卫的人在这里,皇上定然无恙。”雷炳文摇了摇头,“我去看看那苏离……说不得,有办法……”
“龙骑卫?”方仲却是蹙了下眉头,语气颇是有些不以为然,却也明白雷炳文的急切之意,当下顿了顿,“雷大人只管去,我在这里守着吧。”
什么龙骑卫,怕是空有其名。真是和传说中那般厉害的话,如何连皇上被人暗算都无法防范?
雷炳文无疑听出了方仲话语中的未竟之意,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低声道:
“雷某敬方大人是个真汉子,却也少不得要替龙骑卫多说一句,现在的这位大人,怕是历任龙骑卫指挥使中最厉害的……”
这番话雷炳文却是心服口服——
如今外忧内患,若非沈承里里外外支撑着,说不得大正早就乱了!
尽管眼下生死不明,雷炳文却确信,沈承那里定然很快就可以传来好消息。
还有这宫内,即便自己早察觉到皇上情形不对,没有上命之下,却依旧束手无策。皇上能顺利脱困,可不也全是靠了龙骑卫?
当然,以上种种也说明,皇上心里最倚重的心腹,依旧是沈承和他所辖的龙骑卫。
作为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明白自己的天职就是以皇上的意志为意志。更别说,沈承于雷炳文还有救命之恩,别看雷炳文年纪大,要论起平生最佩服的人,却依旧非沈承莫属。
若然是其他人敢这么当着面质疑沈承,说不得就会被雷炳文给记上一笔,什么时候给个小鞋穿也不一定。
也就是方仲还算合自己的口味,才特意提示了这么一句。
听雷炳文如此说,方仲明显有些愕然——
这锦衣卫指挥使除了抓人杀人,竟然还会替别人说好话?!
更想不到他维护的还是龙骑卫指挥使。
毕竟,私下里也经常听别人讨论,说是不知道皇上心目中,到底是更倚重龙骑卫呢,还是更倚重锦衣卫呢?
甚至认定,两家的老大必然水火不容,毕竟,都想争做皇上最看重的哪一个……
眼下瞧着,两人分明关系颇好啊,甚至雷炳文的样子,对那龙骑卫指挥使还颇为尊敬。
一时也难得有了些好奇心——
也不知那龙骑卫指挥使是什么样的人,竟连雷炳文都能折服!
还未回神,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却是一个身着寻常侍卫服色的男子,侍卫瞧着很是寻常,偏是身上肃杀的气氛很是让人心惊。
第216章 216
“雷大人。”瞧见雷炳文, 那侍卫站住脚, “属下有要事求见皇上。”
虽是口称“属下”,对着雷炳文的态度恭敬之外却全然没有一般锦衣卫的惶恐。甚至眉梢眼角,还有点点激动之意。
“是……那里有了消息?”
侍卫点了点头,想要说什么, 瞧见旁边站着的方仲,又闭了嘴。
雷炳文却已是喜动颜色, 顾不得和方仲再说,转身就往皇上寝宫折返。
被丢在原地的方仲愣了片刻, 那里有了消息?到底是“哪里”, 能让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都这般失态?
还有那侍卫的身份,明显是和雷炳文相识的, 却又分明不是归锦衣卫管辖……再加上能直接面君……
方仲悚然回头,已然确定,方才那人的身份无疑就是传说中的龙骑卫。
因着手中皇上直接赋予的权力, 龙骑卫天然有着可以监察百官的特权——
可这么个微妙时间, 实在想不通会是哪个官员传来的消息, 竟能让堂堂龙骑卫并雷炳文都大失常态?
会不会,和龙骑卫指挥使有关?
正自想得出神, 就听见皇上寝宫内传来几声呛咳,呛咳之外, 还有皇上虽微弱却依旧能听出喜意的笑声:
“好,好,好……朕就知道……定不会让朕失望……”
说道最后, 竟是隐隐有着呜咽之意。
这是,喜极而泣?
方仲不觉越发糊涂——
眼下大正危机四伏,外有强敌入侵,内有皇子乱政,甚至皇上自身也陷入绝境,说是四面楚歌、危如累卵也不为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皇上这般开怀?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却又听得“啪”的一声钝响,连带的雷炳文惊慌失措的喊声:
“皇上,皇上——”
方仲心里激灵灵一下,莫非皇上病情有了反复?刚要转身往里冲,好在下一刻皇上的声音再次传来,只是和前面的喜悦不同,这次却明显震怒非常:
“……那个逆子……好一个裘家!方仲——”
“皇上。”方仲愣了一下,赶紧小跑着回转皇上寝宫,还未来得及跪地叩拜,就听皇上道:
“去,你和炳文快去捉了姬晟那小畜生来见朕!再带人抄拿裘家,抄拿裘家……”
说完,就大口大口的喘起粗气来,口里还喃喃着:
“孽障,孽障……混账东西……”
第二日正是大朝会。
和平日众大臣揣着手闲散的谈天说地不同,今日众大臣却要么是板着一张脸,不发一言,要么是四处观望、小心翼翼,一个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
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比方说武将那里,尤其是原先同谢家一直交好的那些大臣,平静的外表下无疑有着强自压抑的兴奋之意。
静谧中,一阵“咄咄”的脚步声响起,众人闻声瞧去,神情一时有些复杂——
来人不是旁人,可不正是当朝右相周泽南?
除此之外,周泽南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四王妃和五王妃的祖父。
一家中有两个孙女嫁入皇室,成为正妃,放在任何一个家族,无疑都是天大的荣耀。
只可惜,两桩婚事,四王妃谢畅无疑是太妃娘娘插了一脚,也颇是让周家憋屈了一阵,倒是五王妃周隽的婚事,是周家阖族乐见的。
甚至说因不满谢畅不停家族安排,周家这些日子可是不停的给四皇子姬临下绊子,甚而一步步挪了北地的钱粮,一副生生要断了姬临活路的样子。
早听人说,谢畅因为此事,已然和家族彻底闹翻,甚而放出话来,自己娘家人姓谢,和周家并无半点干系。
这样的话虽是传言,却也在帝都传扬颇广,如果说之前说来是为了看四皇子姬临的笑话,现在再忆起,却不觉想要替周家掬一把同情泪——
裘妃被赐死,裘家被抄检,五皇子姬晟堂堂龙子凤孙更是亡命江湖……
今儿一早更是听说,四王子妃谢畅奉诏进宫,除了侍病之外,更协同太妃娘娘打理六宫……更有传言说,东宫已然开始加紧修缮,单等皇上立太子的旨意颁下,就会先迎接谢畅这个女主人入住……
到了这会儿,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朝中大局已定,本是所有人看好的五皇子姬晟已然一败涂地,反是之前被众人排挤隐形人一般存在的四皇子姬临大获全胜。
这般结局,委实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始料未及。如果说旁人只是觉得突然,那周家八成要以头抢地了——
多好的一把牌,愣是被自家人硬生生打成一个死局。
周泽南何尝读不出旁人视线中的深意,却只能勉强压下心头的惶恐——
要说身居相位数载,一张脸皮千锤百炼之下,周泽南早已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可这会儿,却依旧险些把持不住。
要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可周泽南却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后悔,甚至故作镇定之下,步伐较之平日还要稳,还要慢。
以致跟在后面的杨泽平毫不费力的就追了上来:
“老师——”
当初杨泽平考中进士时,主考官可不正是周泽南?这么多年了,师徒两个一直关系颇佳。杨泽平能青云直上,除了杨家本身的影响外,周泽南的看重提拔无疑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近年来因为姬晟的关系,两家关系自然也日益密切。
相较于周泽南的强打精神,杨泽平这会儿无疑显得很是憔悴——
五皇子外逃、裘家被抄检等等一系列消息砸下来,杨泽平根本就是一夜未眠。
中途实在困得狠了,刚一闭上眼睛,就被杨家同样被抄检的场景给吓醒——
从当初把女儿许配给沈佑时,杨泽平就明白,自己身上已经砸实了“五皇子的亲信”这样一个标签。
眼下裘家既遭了难,自己这样的,又如何能讨得了好去?
好在也有让杨泽平觉得安慰的,那就是同样是五皇子铁杆的亲家沈家,这会儿还好端端的,也没听说皇上有处治他家的意思,若然沈家可以无事,那是不是说,自己也能逃过一劫呢?
六神无主之下,正好瞧见周泽南,自然就想上前探问一番。
周泽南这会儿也正心烦意乱,哪有功夫理他?当下点头“嗯”了一声,便垂着眼自顾自往前走了。
杨泽平碰了个软钉子,还要再问,不妨一个武将大踏步而来,步伐太快之下,两人好险没撞在一起。
可不正是东亭侯关封?
两人向来不甚对付,除了文臣武将互相看不顺眼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和自己女婿沈佑有关。
作为沈家故交,关封一直对沈家长子沈承颇为欣赏,且处处维护,相反,却对沈家其他人尤其是沈青云沈佑父子很是看不上眼。认定这父子俩根本就是一个赛一个的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甚至当初杨泽平把女儿许配沈承时,还被关封讥讽过——
也不知关封从那里听说,本来要和杨家联姻的是沈承,听说换成了沈佑,关封当着杨泽平的面就说了一句“狗眼看人低”……
可把个杨泽平气的不轻。
蓦然瞧见紧跟在周泽南身后顶着一双大大的黑眼圈的杨泽平,关封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就乐了:
“哟呵,杨大人今日这扮相倒是有几分意思……”
看杨泽平瞪过来,忙又摆手:
“好好好,我知道,杨大人这是没睡好——也是,就你亲家和女婿那没出息的样子,让人想不担心都难啊……”
这几日里但凡提起沈青云和他那十万大军,朝中那个武将不是恨起来能骂几辈?
亘古以来,就没见过这么窝囊的元帅!
关封这边实话实说,杨泽平那里却是恼羞成怒:
“关侯爷还是操心自己的好!我记得你们家老爷子和沈家老爷子当初可是义结金兰,沈家真的倒了,你们关家还有什么颜面不成?”
“沈家要倒?谁说的?”关封呵呵笑了一声,“杨大人放心,沈家不会有事的。”
说着,不再理杨泽平,只管越过去,站到武将那一列去了。
杨泽平心里“忽悠”一下,关封这话是真是假?沈家没事的话,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位置也应该能坐稳?
毕竟,自己和五皇子之所以会站在一条线上,可不全是因为沈家在里面牵线搭桥?
且夜里辗转难眠,除了担忧自己官运之外,也觉得很是对不住女儿,毕竟若然沈家也被抄了,那岂不是说女儿也要跟着被打落尘埃?
现在听关封这般说,提起的心又放下去一些。也对,沈家虽然没有裘家的势头盛,可根基却是更稳当些。想当初老国公爷在世时,正经是皇上身边最得用的人。皇上又是个念旧的,沈家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倒?
还在发呆,忽闻远处有静鞭声响起,杨泽平忙在队列中小心站好。跟着众人跪倒,山呼万岁。
天和帝姬谌高踞御座之上,俯视着下跪群臣,心里也是百感交集,良久才缓缓道:
“众卿平身。”
众人起来偷眼瞧去,一时都吃了一惊,却是数月不见,皇上已然瘦得脱了形,说是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只还未回神,便被劈头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