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驱马前后照应着,秋日的艳阳下,五皇子鬓边眼角全是晶莹的汗珠。好在一切皆在掌握之中,万事俱井然有序。
“瞧瞧咱们五皇子,这才多大点儿啊,就能给皇帝分忧了。”说话的是一个年约六十富态雍容的华贵老妇,听见哒哒的马蹄声,索性令人挑起帘帷,正好瞧见飞马而来的俊俏少年,可不正是五皇子姬晟?
“他小孩儿家家的懂什么?还不是太后和皇上教导的好。”裘贵妃满脸喜色,即便行路途中,依旧维持着该有的礼数,甚而更加恭敬——
这些年来能在宫中始终令皇上另眼相看,自己靠的可不正是这“恭敬”二字?
眼前这老妇人可不是和表面看起来这般无害,毕竟,真正心慈手软的人,怎么能够无子的情况下依旧安居深宫三十余年?
如同自己,有五皇子这么个优秀的儿子傍身,等闲依旧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对于看不透的人,比如眼前这位太后,不管皇上和旁人如何,裘贵妃从来都不敢掉以轻心。
“快坐下。”太后摆了摆手,保养得宜的手指绵软白皙,“这是在外面,不是在宫里,哪有那么多好讲究的?”
又睃了眼外面的情景,颔首道:
“第一次经事,还是这么大的事,就这么丝毫不乱、条理分明……你是个有福的。”
裘妃脸色笑容更盛,却也没有再谦让,心里却是不住感慨——贵为太后又怎样,却因为和皇上之间只有母子之名没有母子之情,就要落到和自己说好话的地步,至于那谢太妃,倒是被皇上真心孝顺,可大义上说,终究要矮太后一头,享不得这无上尊荣,便是死后,也不得葬身昭陵之中。
从这点来说,自己可不就是个有福的?
眼神胶着在儿子身上的时间过长,浑然没有察觉孙太后眼里闪过的一点凉薄之意。
“小人得志。”跟随在后面的孔秀玉无疑也瞧见了外面威风凛凛的姬晟,秀眉瞬时紧蹙,用力过大之下,手里的帕子都绞的不成样子了。恼火之余,又后悔不迭——
虽是进宫没几次,孔秀玉倒也从父兄的嘴里听到过皇上的事,说是个有雄才大略的主,自来对后宫事务是不甚在意的。
且和外人相比,自己这个儿媳终究算是一家人不是?也因此,即便知道那杨泽芳是天子近臣,自己依旧令郑秀致上门去打杨家那小贱婢的脸。
那料到最后的结果却是自己的脸险些被人给扇肿了。
也不知那杨泽芳给皇上喝了什么迷魂汤,竟连皇上都出来替他张目。自己颜面扫地也就罢了,连带的王爷也被迁怒,不独一再当众给王爷没脸,连带的这么重要的差事都被夺了交给毛都没长齐的老五。
以致这都多长时间了,自己还一再陪着小心,王爷却连自己房间的门都不踏进一步。
很快到了城郊,皇上祭天完毕,便要上銮驾启程。
初当大任,姬晟明显激动的紧,冲着皇上三拜九叩之后,便站起身形,恭送皇上离开。
只许是方才跪拜太过用力,姬晟刚站直身体,便觉膝盖处一阵酸软,身子猛地前倾,眼瞧着就要狼狈的趴倒地上——
完了。姬晟一张脸一下涨得通红。众目睽睽之下,满朝文武之前,真是这么着栽了个狗吃屎,旁人绝不会体谅自己劳累所致,反而会说自己沉不住气、一个协理政务的号令下就激动成这样。
皇上明显察觉到什么,脚下一滞。
不妨一只胳膊忽然伸了过来,姬晟瞬时站稳身形,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倒是没有旁人察觉。
姬晟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待得回过头去,正好瞧见三皇子姬旻温和的笑容:
“五弟,父皇那里有我和四弟侍奉,倒是辛苦你了。”语气真诚至极,竟是没有丝毫不满。
出手帮了自己的竟然是老三?姬晟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等意识到什么,皇上已是抬脚往銮驾而去。
姬旻用力拍了拍姬晟的肩膀,才转身追上四皇子姬临,一左一右护侍在皇上身旁。
直到銮驾走出老远,姬晟还保持着恭敬的站姿,立在原处,以致后面跟着的众大臣,纷纷赞叹,皇上果然教子有方,瞧瞧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温馨场景。
却不知姬晟心里早恨得想要骂娘,倒是大家心里以为的被皇上疏远的三皇子姬旻上翘的嘴角透漏出内心的喜悦之情——
顾准果然好算计。方才别人没看到,姬旻却瞧得清楚,自己不过是伸手扶了一下老五,父皇终于肯正眼看自己了,神情里还是久违的满满的嘉许……
第118章 118
眼瞧着日已正午,皇上的銮驾走的都没影了,希和等人乘坐的车子才姗姗而至城郊——
没办法,此次伴驾的可是三品及以上官员,即便杨泽芳简在帝心,依旧改变不了杨家车辆几乎排在末尾的事实。
“皇上身边的红人儿又如何,”杨希茹探头往外瞧了眼,视线远远的落在后面杨希和几人乘坐的车马上又很快移开,眼里是满满的讥讽和快意。
要说之前,杨家的车马好像比自家来的还早些,却被负责维持秩序的小吏有意无意的安排在了后面,却偏又靠近人人畏惧如虎的锦衣卫指挥使雷炳云的家眷。
锦衣卫龙骑卫号称朝廷双卫。如果说龙骑卫是藏于内的宝剑,那锦衣卫就是形于外的利刃。
只龙骑卫虽是威名犹在锦衣卫之上,却因其从不张扬于人前的神秘,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更近似于传说,反倒是锦衣卫,作为皇上的爪牙,令得众人愤恨的同时又畏之如虎。
明明是外出游玩散心,却有这样可怕的人物在旁边出没,怕是谨言慎行都是轻的。
毕竟,别人惧怕杨泽芳是天子近臣,作为皇上心腹中的心腹,只有旁人怕雷炳云的,可没有雷炳云怕旁人的。
锦衣卫指挥使的家眷外出,要说周围没有暗中跟随保护的锦衣卫,谁会信?而有那般危险的人物伴侍左右,哪还能尽兴游玩,当真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想想那滋味儿,怕是会和坐监狱一般相仿。
视线堪堪收回时,却在落在前方某处时倏地一滞——
那里正有一辆四匹骏马拉着的车子,方才出发时,虽是惊鸿一瞥,杨希茹却依旧脸红心跳不止——身着天水蓝色如意团纹锦袍,祥云纹的镶边,厚底皂靴,高大的身形,即便茫茫人海中,那宛若劲竹般的风姿依旧令人止不住心折。
唯一不解的是,明明那么好的身手,为何不和沈家二公子一般骑马偏要坐回车子里去……
“阿茹,风有些大了,把帷幔放下来吧,小心迷了眼。”一个低低的女子声音在耳旁响起。
杨希茹回头,可不正是堂姐杨希盈?许是车厢里光线暗淡的缘故,杨希盈的脸庞竟是有些诡谲难测。
吓得杨希茹忙坐直身体,再不敢胡乱往外瞧——难不成自己的心思被堂姐瞧破了?
一时又是不好意思又是难为情——
昨儿个婶母把自己叫了过去,交给了自己一封爹爹亲笔写得回信,信里说的清楚明白,自己的婚事全凭叔父婶母做主。
也就是说,爹娘,同意了自己和沈承的婚事。
希望你将来不要怨怪婶母,也不要后悔才好。
这是婶母黄氏最后说的一句话。
如果说昨晚还有些犹豫,方才再次瞧见那矫健的身影,不觉就和数年前那个英俊的少年骑士合二为一。
不对,今时今日的沈承比起从前来,又有不同。褪去了曾经的青涩,竟是一种如山般的安稳,让人觉得,那宽厚的背,能抵得住世间一切风雨。
这样耀眼的沈承,分明是人中龙凤一般的人物,更不要说,自己可是生生从杨希和手里夺过来的呢——
和父亲的信一起送过来的,还有自己的生辰八字,只待此次围猎折返,两家就会交换庚帖……
杨希茹这边甜蜜憧憬,国公府的马车里,裘氏却是愤恨的紧——
亏得自己应对得当,不然,怕是会成为整个帝都的笑柄。
实在是之前这个小混账离开帝都的数年间,自己也好,国公爷也罢,对外都是宣称长子体弱,几至卧床不起。
本来自己和国公爷说好了,此次西山围猎,依旧带了沈佑一人便好。且继子的性子,裘氏自诩也甚是了解,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个喜怒形于色、没有半点儿脑子的莽夫罢了。
依照惯例,但凡是自己让他去做的事情,一例是会被拒绝的。这次因着继子行将说亲,太不堪了怕是会于杨家面子上有损,且还有求于继子,在他写出不愿继承国公爵位的奏折之前,还是不要和他闹翻了的好,这才派人去问,有关西山围猎一事。期间还特特嘱咐管家,多说些自己如何挂念他,想要母子多多亲热一番这样的话,本想着那逆子定会暴跳如雷,进而愤然而去,也刚好免了伴驾之行、相看两相厌。
哪想到沈承竟然非常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自己当即慌了手脚。别人不知,自己还不清楚吗,公爷之所以不喜长子,不就是因为他好武厌文吗!
真是让他这么出现在人前,从前散播的长子体弱怕不久于人世的谎言怕是立马就会被戳穿。
便是之前先为亲子说亲一事也定会令人诟病不已。
真是那样的话,自己可真是要没脸见人了。
亏得自己情急之下,只说是官员众多,怕他长久不在京城,冲撞了什么人,便陪着自己坐在车里便好,又让国公爷拿了和杨家的婚事施压,好说歹说,才令得继子依照自己意愿行事。
这个小王八蛋,定是生来就和自己八字相克吧?不然,怎么牵扯到他,就没有一件事顺心呢?
正胡思乱想间,车子却是缓缓停下,帷幔开处,沈佑已是侯在外面。
裘氏往外瞧去,才发现已是到了自家庄园。却是并不就往里面走,反是令车夫停下,又不住回头往后瞧——
这几日一定要想个法子令沈承就呆在庄园里,不能让他出现在人前。便是现在,也是赶紧让他进苑子莫要出来现眼的好。
好在沈承的车子很快到了,看裘氏的车子就停在大门前,便是沈佑也陪在身旁,车夫明显吓了一跳,“迂”了一声,就把车停了下来。
裘氏吃了一吓,偏是后面又有车赶过来,也不敢表现出什么异常,只强压了怒气示意那车夫快进去: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去,若然大公子不舒坦了,看我不撵了你们一家子出去。”
那车夫之前早得了嘱咐,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不待车里的人有反应,竟是驾着车抢在裘氏马车的前面就进了园子。
裘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抢在长辈的前面进园子,沈承体弱之外,跋扈的名声定能更上一层楼了。
不提防一念未毕,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啊呀,这是怎么了?这紧赶慢赶的,竟是终究错过了,怎么承哥儿的马车这么快?”
一个满头钗环的贵妇随即从路旁一辆车里探出头来:
“裘夫人——”
裘氏回头。脸顿时有些发青。却是一辆花纹繁复的马车不知什么时候正停在路边。想也明白,方才自己所为怕是尽皆落入对方眼中。
若是看到的是旁人也就罢了,还偏是,这个女人。
“郑夫人。”裘氏眼睛闪了闪,勉强压下内心的不悦,寒暄道,“我就说这马车有些眼熟呢,原来是你家的。只今日跋涉辛苦,园子里也有些乱,就不请夫人到家里坐了。”
马车可不正是东亭侯关封家的?关家和沈家本是世交,只和沈家弃武习文不同,郑家依旧以武传家,关家老侯爷眼下依旧镇守在边疆。两家的关系却是日行日远。
至于郑夫人严氏,亦是出身武将人家,更和沈青云原配梅氏是闺中密友。原来沈承在帝都时,这严氏就经常不请自来,不止一次和自己打擂台,眼下沈承刚回来,严氏就立马护上了。
裘氏心里瞬时警铃大作。只期望自己摆出这般送客之举,能令对方知难而退。
哪想到严氏却似是不懂看人脸色,竟是笑呵呵道:
“无妨,裘夫人只管进去歇着便是,是我方才远远的好像瞧见了承哥儿,这么多年不见,越发英武不凡了,本想让他下来唠唠嗑,不想裘夫人竟看的和闺女般宝贝,先是藏在车里不愿意外人瞧见不说,怎么又一眨眼儿就让人把车子赶进去了?”
裘氏脸上的笑容越发勉强。有严氏这番话在,自己再想给沈承按个忤逆不敬的罪名是不成的了。且什么叫把儿子养的和闺女相仿?
分明是指责自己不善待原配之子。
只后面人来人往,倒也不好在这里掰扯。好歹赶紧把人打发走是正经:
“啊呀,原来夫人是挂念承哥儿啊,不瞒夫人说,委实是那孩子自来身子骨弱,山路又这般颠簸,我才做主,让他也和我一般坐车,这不,方才就有下人来报,说是承哥儿有些晕车呢,中途还吐了,可把我给吓得,这不,本来孩子还想先下来见礼呢,是我拦住了,让他赶紧歇着去……”
“那就好。我还当是承哥儿大了反而越发不懂事了,不然,怎么就敢和夫人抢道,倒是难为夫人一片慈母之心了。”严氏点了点头,也不再提进去探望沈承的事儿,只命车夫赶着车继续向前了。
至于裘氏,耳听得那句“慈母”的赞扬,只觉得和吃了个蝇子般恶心。
第119章 119
“老大,您那位继母,可真是……”
进了园子,张青还在不住咋舌。
见过口是心非的,就没见过和国公府夫人裘氏一样,脸皮厚成这般的——什么叫睁眼儿说瞎话,今儿个算是见识了。
什么叫老大“身子骨弱坐个车都会颠晕过去”?
那是老大吗?
自己怎么记得老大当初带人剿灭西部一股乱匪时,昼夜兼程,接连五日都是在马背上度过,饶是如此,也不耽误老大身先士卒,第一个冲上去,砍了那匪首的头颅下来?现在倒好,却生生被那女人掰成了个病美人儿?!
要是老大真如那国公夫人所言病体荏弱,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坐个车都娇喘微微,晕倒在车里……
张青不觉打了个寒战,只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时竟有些做贼心虚,仓皇处忽然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忙定睛瞧去,却是国公府管家陆安,正从水榭旁绕过来。
蓦然撞见沈承并张青两个,陆安神色顿时有些惶恐。却又不敢避开,只得胆战心惊的上前,小心翼翼的行礼:
“大公子——”
沈承仿若没听见一般,堪堪要和陆安擦肩而过时,却又站住脚:
“你这是,要出去?”
“启禀公子,”没想到沈承突然开口询问,陆安一个激灵,嘴一秃噜,就把裘氏吩咐的话全说出来了,“夫人吩咐老奴去亲家那里瞧瞧,看收拾好没有,可需要帮忙,再送些山珍野味过去……”
明明秋日的天气已是有些转凉了,陆安依旧觉得身上汗涔涔的。好在沈承并没有难为他,挥了挥手就放人离开了。
“老大,可是有什么不对?”怎么老大的表情似是有些不高兴?这一路上也就碰见了国公府的这位管家,只自己瞧着,那陆安看见老大,简直跟小鬼见了阎王一般,可是没有丝毫不恭啊。
沈承摇了摇头,心里却是浮起一种怪异之感——
裘氏对杨家是不是太殷勤了?
实在是沈佑和杨希盈的亲事,沈家委实算是低就了。相较于被踩在烂泥里的长子沈承,裘氏心里,沈佑当真是捧在手心里的宝。
依着裘氏的意思,便是公主、郡主位份上的,沈佑也是配得上的。
会和杨家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