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煜沉吟片刻,计议已定,将那纸笺收入怀中,故作鄙夷地看着李攸道:“昨夜的镇摩教你已经领教过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掺合便掺合,到时候万一被打得屁滚尿流,别哭着要回京找你们老祖宗。”
“嘿!”李攸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上来便是一拳,“看来你小子是太久没被我教训过了,竟敢出此狂言!”
平煜闪身一躲,一脚踢向他小腿,骂道:“看清楚了,谁教训谁?”
二人说动手便动手,在书房里打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直到秦勇及诸长老过来找平煜回事,两个人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平煜打得出了一身汗,因秦勇在一旁,顾不上换衣裳,接过下人递过来的帕子胡乱擦了擦,又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这才坐下,对端坐在下首的秦勇笑道:“秦当家可是来商议驱蛇之事?”
秦勇见他脸上经过汗意清洗,眉目越发显得俊朗夺目,且明明跟他隔着张书桌,他身上的阳刚之气却仿佛能迎面扑到她身上似的,耳根莫名一烫,忙定了定心神,正色道:“正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要跟平大人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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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傅兰芽刚沐浴完换好衣裳,平煜便过来了。
傅兰芽正坐在桌前支着下巴想心事,见平煜进来,忙起身,含笑道:“平大人。”看一眼窗外天色,倒比平日来得早。
平煜扫她一眼,见她因着沐浴的缘故,乌发松松挽着,神情娴静,红唇润泽,双眸在灯下如明珠美玉。
他收回目光,走到桌前坐下。
因跟她相对而坐,不可避免注目她,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着件鹅黄色的夏裳,因领口处绣着一排珍珠大小的玉色海棠,分外别致秀雅,令人印象深刻,这一路上,已见她穿过好几回。
他默了片刻,想起她因着抄家,身上衣物本就不剩多少,在穆家时,又因一场大火全都付之一炬,如今所有的,不过是当时穆承彬的世子妃所赠的几套衣裳,她没旁的换洗,可不就这几件旧衣裳颠来倒去地穿。
傅兰芽见平煜望着自己久不开口,因神情沉静,眸子如黑玉一般,鼻梁挺直,薄唇线条极为养眼,且身上也少了平日里发脾气时的那份凌厉飞扬,看着倒顺眼许多,便弯弯唇角,提醒他道:“平大人?”
平煜从怀中掏出那本小书,扔到桌上,看着她道:“这本书的确是你母亲遗物?”
傅兰芽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那书上,点点头,认真道:“是我随父亲调任云南时,无意中收拾母亲遗物时发现的,当时锦匣里一共三样东西,匣子里那包毒粉和解毒丸都附上了详细用途,可关于这本书的来历,却未有只字片语。”
说完,试探着对平煜道:“平大人,这书上的文字古怪,来云南路上,我曾拿着书问过父亲,可他当时因着朝中之事千头万绪,无心辨认,只粗粗扫了两眼,便告诉我并非前朝文字,又说既是母亲的遗物,便好生看管,万莫遗失,到云南后,我在父亲书房里,几乎将前朝古籍翻遍,都未能找到跟书上相似的文字。如今经过镇摩教之事,我这两日总在想,这上面的文字有没有可能是夷人文字?”
平煜鄙夷道:“谁告诉你这上面是夷人文字?”
傅兰芽听这话的意思,分明平煜已知道此书的古怪,暗赞他行动敏捷,忙问:“不是夷人文字,那是何处的文字?”
平煜牵牵嘴角道:“是鞑靼文。”
“鞑靼文?”傅兰芽讶然:“平大人识得鞑靼文?”
平煜心中火直冒,要不是拜你父亲所赐,当年我能被发配到宣府大营,整日跟蒙古骑兵以命相博?
一时间,肚子里有一堆冷言冷语等着刺那老匹夫,可想起那回在客栈中当着傅兰芽的面讽刺她父亲后,她睡梦里都在哭哭啼啼,只好硬生生将话咽回肚里。
少顷,淡淡道:“若没认错,这书上应该是古老的鞑靼文,我在宣府时,有一回随军攻打坦布部下的游骑,在旋翰河边的一座古庙里见过这种文字,跟现今瓦剌等部落通行的文字有些形似,但年代应该甚为久远,不怪饱学之士不认识。但在我印象中,你母亲户籍上记载是扬州人氏,为何会藏有记载着鞑靼文的古书?”
傅兰芽犹豫了片刻,决定坦诚以待,道:“不瞒平大人,我也曾对我母亲的来历起过疑心,因父亲曾说母亲出身扬州小吏之家,家中只她一个独女,父母早亡,孤苦伶仃。可我总觉得,就算没有兄弟姐妹,不可能连个远方亲戚都无,然而这些年来,母亲娘家连个打秋风的亲戚都未露过面。”
平煜见她果然依照早上的承诺对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心中泛起一丝喜色,脸却仍绷着,道:“你母亲的来历,我会着人去详查。你可曾听你母亲提起过‘布日古德’这个名字?”
那日左护法刺杀王世钊时,曾用这个名字直呼王令。
“布日古德?”傅兰芽思索了一番,确定未在记忆中听过这个名字,摇摇头道,“未曾听母亲提过。”
平煜望进她眼里,见她一脸困惑,显见得并不知情,良久之后,收回目光,重新捡了书在手中翻看。
傅兰芽觉得平煜虽然跟平日一样冷言少语,但难得肯愿意透露一点东西给她,见他重新翻阅古书,便满含希翼看着平煜,只盼他下一刻能吐露更多消息。
林嬷嬷对早上的事心有余悸,先是轻手轻脚走到床尾的春凳上,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坐下后,见平煜虽然仍没什么表情,可脸色却显见得比平日和缓,悄悄松了口气,又走到净房,清洗傅兰芽换下的衣裳。
可洗着洗着,便起了丝疑惑,早上平大人才冲着小姐发了一通脾气,怎么这会竟肯平心静气地跟小姐说话了。
想到此处,探身往外一看,见原本在平大人手中的那本书,不知何时到了小姐手里。小姐脸上满是困惑,拿着书,翻来覆去的看。
平大人却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小姐。
她看着平煜分外专注的目光,心中仿佛划过电光火石,陡然回过一丝味来,好半天,才心神不定地收回视线。
第44章
傅兰芽将书重又翻了一遍,等翻到画有图腾的那一页时;手指滑过书页;若有所思道:“怪不得这画上小人的衣着这般古怪;原来是鞑靼人。”
又看向平煜道:“北元自从被太祖黄帝驱逐出境;早已分崩离析;听说如今整个蒙古境内一分为三: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三大部落各据一方,其中;又以瓦剌势大。瓦剌现今的王名叫坦布,性情贪虐,时常率骑兵骚扰宣府等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知当年跟平大人所在军队交手的;可就是这位瓦剌的首领坦布?”
平煜看着傅兰芽;他原以为,傅兰芽纵算饱读诗书;所热衷的也不过是些女儿家热衷的琴棋书画、音律辞赋;没想到她对边防庶务也略知皮毛。也不知傅冰在这个女儿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竟将她教养得胸襟见识都不输男子。
傅兰芽见平煜不答,歪着头思索道:“蒙古虽在马上打天下;但不少蒙古子民也有信仰;其中又以萨满教最为流传广泛,论起渊源,直可追溯到数百年前,如果平大人当年在旋翰河边见到的那座古庙是萨满教的祭庙,那庙中所刻文字也许是用来红祭所用……”
平煜依然没什么表情,道:“当时行军时,我军夜遇狂沙,为防迷路,不得不在庙中夜宿,壁上文字不过是匆匆一瞥,无从得知是白祭或是红祭。”
还有一事,他至今想来,都甚觉诡异,就是时隔数月之后,当他们再次行军路过旋翰河时,却未能再见到那座古庙。
记得当时不少士兵见诺大一座古庙凭空消失,均深以为异,曾私底下议论了许久。
不过,鞑靼草原辽阔,行军时,路线略有偏差也未可知,做不得准。
傅兰芽点点头,盯着画上图腾,继续道:“既这书页上是鞑靼文,照这画上所画,山下子民对山顶上图腾做叩拜状,应是对图腾极为敬畏,不知这图腾能带来什么好处,能让这么多人顶礼膜拜,你说,会不会跟萨满教有关?”
平煜想起左护法所说的话,心中一动,从傅兰芽手中接过那本书,细看那书上图腾。
傅兰芽难得见他这般耐心认真,怀疑他已从左护法口中问出不少东西,暗暗端详一番他的神色,莞尔道:“平大人,那晚左护法被擒前,曾说她跟我母亲是旧识,不知平大人可顺着这条线往下查过?”
平煜眼睛仍看着书,心中却道,来了,她惯常是往外抛一分,必定往回拉一分,从来不忘从自己口中套话。
摸摸下巴,将书放下,审视地看向她,难得她今日在自己面前还算老实,告诉她一点实情也无妨,便道:“这些年,可曾有人找过你母亲麻烦?”
傅兰芽怔了下,想起林嬷嬷曾说过那位左护法十年前在京城出现过,且跟父亲一同出入首饰楼,想跟他细说此事,又生出几分犹豫,以他的性情,若知道此事,不知会怎样刻薄父亲的品行。
她一点也不想让他借机贬损父亲,挣扎了半晌,到底觉得此事是个重要线索,一味瞒着不提并无半分好处,便斟酌了一番词句,刚要开口,谁知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这声音一传来,不止净房里的林嬷嬷,连傅兰芽都吓了一跳。
时辰虽不算晚,但已入夜,谁会这时候来找他们主仆?
就听门外传来李珉爽朗的声音,“傅小姐,我是李珉,不知你可歇下了?”
平煜眉头一皱,他为了晚上来傅兰芽处时不引人注目,特遣散了在傅兰芽院落外把守的陈尔升等人,李珉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
傅兰芽错愕地看着房门,怔了片刻,担忧地看向平煜,见他脸色果然黑了起来,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若一会李珉要进来传话,平煜难道还藏起来不成?
林嬷嬷也颇为措手不及,这大晚上的,若让李大人撞见平大人在小姐房里,平大人会作何反应且不说,小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平煜听敲门声不止,倏的起身,窝着一肚子火四下里看看,房里还亮着灯,屋里的人摆明了还未歇下。
李珉又不是傻子,若傅兰芽主仆一味不接茬,以这臭小子的性子,说不得会以为她们遭了意外,硬闯进来也未可知。
便瞪了傅兰芽一眼,示意她接腔,自己则黑着脸往床后走去。
到了窗前,只觉自己无论是翻窗出去,还是藏在屋中,都跟那些暗通款曲的“奸夫”毫无区别,说不出的窝囊。
一横心,暗想干脆翻窗走了算了,可心里惦记着李珉到底要找傅兰芽说何事,忍了片刻,到底隐身在床后,整个过程,直把李珉暗暗问候了一百八十遍。
傅兰芽看着平煜的身影消失在床后,这才清了清嗓子,应道:“李大人,请稍等。”
林嬷嬷做贼似的从净房出来,故作无事上前开门。
李珉站在门口,并不进来,只看着屋内的傅兰芽笑道:“傅小姐,我并非故意挑在此时前来叨扰,其实下午就要过来跟傅小姐传话的,结果事忙,给忘了。明日一早,会有大夫会过来给傅小姐诊脉,一是看看傅小姐吃了上回那位程大夫的方子,如今调养得如何了。二是听说傅小姐早上有些头晕,特意让大夫过来好好瞧瞧。”
傅兰芽眨了眨眼,头晕?她早上被平煜连吓带吼时,是有些头晕,但归根结底是未得歇息的缘故,不至于要找大夫前来诊视。
且此事李珉是如何得知的?
虽如此想,仍含笑对李珉致谢道:“知道了,李大人费心了。”
李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结结巴巴道:“傅小姐,能不能,别在平大人面前提起此事。”
其实早在中午时,平大人便吩咐他下午出门去请大夫,他心里倒是时刻惦记着此事,可没料到,因他昨晚一夜未睡,午憩时一不小心睡过了头,等到醒来时,都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此时出府,就算找着了大夫,他也不敢带人进来给傅小姐诊视。
傅兰芽听了此话,只当李珉擅作主张,特意背着平煜给自己请大夫,自是感激,然而余光朝床的方向瞥了瞥,又生出几分担忧,若让平煜知道李珉欺瞒自己,李珉恐怕逃不了一顿责罚。
抿了抿嘴,正要不动声色在平煜面前替李珉转圜一二,谁知林嬷嬷狐疑地看了看平煜的方向,琢磨出一点味来,忙干笑着李珉道:“李大人放心,我们别说不一定能碰到平大人,就算碰到了,也绝不会在他面前提起此事的。”
李珉见她言之凿凿,笑了笑,告辞离去。
等他身影消失在院外,林嬷嬷才将门关上。
平煜从床后走出来,脸黑得跟什么似的。
傅兰芽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咯噔一声,看起来,不但明日李珉逃不了一顿责骂,她今晚也别想再跟他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果见平煜走到桌前,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一时间,主仆二人谁也不敢开腔。
平煜冷着脸立了片刻,转头见傅兰芽主仆忐忑地看着自己,眉头一皱,越发没好气:“睡觉。”
傅兰芽盼了这些时日,好不容易盼到平煜愿意在自己面前吐露消息,不想也不敢跟他把关系再次弄僵,瞥他一眼,垂眸走到床前,脱了鞋,和衣上床躺下。
林嬷嬷虽然隐约猜到了点来龙去脉,可眼看平煜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哪敢惹这魔星?忙轻手轻脚将被褥搬出来铺好,随后上了床,挨着傅兰芽睡下,顺便放下床幔。
平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见她二人似乎对请大夫之事并未起疑心,脸上那股火辣辣的感觉好了少许,等她二人歇下,便也熄了灯,脱了外裳丢到一旁,
躺下后,平煜默了片刻,忽道:“你的脚伤可好些了?”
傅兰芽正在被子里偷偷脱外裳,闻言,顿了一下,意识到平煜是在跟自己说话,便道:“好了许多了。”
平煜淡淡道:“你最好记得勤些换药,后日一早便要启程,路上可没功夫给你养伤,没得拖后腿。”
傅兰芽闷闷地应了声道:“知道了。”
平煜听她语气不善,滞了一下,旋即翻了个身,冷冷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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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后日,天刚蒙蒙亮,傅兰芽主仆便收拾好了出来。
一径到了府门口,却见外面除了秦门和行意宗等人,另有一帮身着常服的年轻男子,足有二十余名,见傅兰芽出来,皆目不斜视,敛声屏息立在门外。
傅兰芽虽然不懂功夫,但见这些人目光异常锐利,身姿笔直挺拔,比之秦门等江湖中人,更多了一份自律和沉稳,心下纳罕,也不知这群人是什么来头。
更让她意外的是,秦晏殊一身锦袍黑靴,被秦门中人如众星拱月般围在当中,看样子,身上毒素已然消失殆尽。
她不由得对母亲的药丸更好奇了几分。
见傅兰芽出来,秦晏殊忙从马上下来,大步朝傅兰芽走来。
可惜才走到傅兰芽十步以外,便被陈尔升持着刀柄拦住。
陈尔升开口前,估摸了一下秦晏殊跟傅兰芽之间的距离,没错,跟平大人吩咐的半点不差,正好是十步,便一板一眼道:“秦掌门留步。”
秦门中人向来在江湖中地位超群,何曾见过自家掌门被人如此冷待过,见状,眸光相顾,目光里意味深长。
秦勇唯恐弟弟跟陈尔升起冲突,忙也下了马,笑着对陈尔升一拱手,和颜悦色道:“陈大人辛苦了,在下和舍弟绝无为难陈大人的意思,不过想跟傅小姐郑重致谢,并无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