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她才面色不霁道:“朕自然不如摄政王处变不惊。”
说完,她又敛起不满的神情,一本正经地话锋一转:“但是摄政王,十妹妹她身怀六甲,头三个月容易胎相不稳,夫家遇到这种事,你让她如何安心养胎?”
君宁天不吭声,只面无表情地瞅着她。
是以,他很快就在那双灵动的美目中目睹了熟悉的精光。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表面上装作把十妹妹软禁起来,再将刑家的其他人统统关进大牢,但是,朕私下里将此举的目的告知与十妹妹,好让她放心。”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听见了这样的提议。
她还真是时时刻刻为她的皇妹着想。
眼见男子不置可否地注视着自己,眼底的流光千回百转,明疏影不免有些急了,这就锲而不舍道:“摄政王——十妹妹他们是苦主啊,既然朕与摄政王明知他们是被人陷害的,又怎能不暗中保护他们,不让他们寒心呢?摄政王是个黑白分明之人,断不会……”
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就发现,对方的注意力似乎是被她身后的什么东西给吸引了过去。
明疏影疑惑地回过头去,意外看见了正立于不远处的夏荷。
她出来做什么?难道是十妹妹又有哪儿不舒服了?!
心头一紧的女子很快察觉到不对劲。
不,不是。看她的脸色,一点儿也不着急,倒更像是……
因脑中突然蹿出的念头而微微愣神,明疏影竟真就看着女子步步走近,而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上,摄政王,毒是奴婢下的。”
明疏影怔住。
须臾,她才蓦地回过神来,急不可待地说:“夏、夏荷,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回皇上的话,奴婢没有胡说,皇上酒里的毒,是奴婢下的。不仅如此,奴婢先前还对十公主下了药,令她昏迷不醒,为的,就是引诱皇上来到邢府探望,好趁机对皇上下手。”谁料女子闻言却是无动于衷,她兀自跪在那里,语气平静地将方才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还道出了一个叫人瞠目结舌的说法。
这是生怕主子有个闪失,所以要牺牲自己,将所有的罪名都揽到自个儿头上吗?
此时此刻,明疏影尚且不知其中真相,只能自然而然地认为,对方是没法子了,这才要用自己的性命保护自家主子。
“你……”
“你怎么就能证明,你说这些,不是你为维护主人所出的下下之策?”
她刚要开口说出自己的心声,就被君宁天抢了先。
然而,几乎并肩而立的一男一女皆未尝料想,下一刻,他们会听到女子这样的回答:“摄政王,你忘了你君家上下六十多条人命,可奴婢却没有忘记我赵家的三十七个冤魂。”
君宁天闻言微怔,而后便是凤眼一眯:“你是赵大人的……女儿?”
夏荷仰着脑袋,面色平静地与他对视:“是。”
君宁天陷入沉默。
不过,就是这一番简短的对话,却已叫明疏影从中听出了些许端倪。
这个女子本姓赵,而她的家人,似乎是和君宁天的亲人一样,因为先帝的昏庸残暴而死。所以,她欲叫仇人之子血债血偿?
可是,十公主于她而言,不也是仇人的后代吗?为什么她……慢着,她特意选在十公主的夫家动手,莫不就是为了来个一石二鸟?
此念才方成形,就被明疏影速速否决了。
若果真如此,她何必要自己站出来,独揽罪行?
明疏影暗自思忖着,听君宁天将她心中的揣测化作言语:“你想为你赵家满门报仇?”
“是。”
“既然你将皇上认作复仇的对象,那为何又要将十公主从中摘除?”
“因为皇上是一国之君,她继承了那个昏君的位子,而十公主业已嫁做人妇,与皇位永无交集。”
夏荷面色如常地给出作答,却只叫君宁天轻哼出声。
“照你这种说法,将来无论是谁继承大统,你都要除之而后快了?”
“自然得是那昏君的后人,才有必要杀死。”
女子面不改色地说着这大逆不道的昏话,却又令男子嗤之以鼻。
“看来,赵姑娘不通我丽国律法,不知道一旦皇子和未婚的公主都死绝了,那些已为人妇的公主便有了继承权。”
夏荷木着脸,还以缄默。
“因此,依本王看,你是与十公主处得久了,舍不得杀她,又或者……其实,你也根本就不想毒杀皇上,之所以铤而走险,乃是因为背后有人指使。”
此言一出,女子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变了变——尽管只有一时半刻的工夫,却仍是没能逃过面前的两双眼睛。
原来,夏荷便是幕后黑手安插在刑府的暗棋!
女子抿唇拒不承认之际,君宁天又趁胜追击道:“赵姑娘看起来不像是个笨的,你应该清楚,倘若你一意孤行,咬定今日一切皆是你一人所为,那么本王就抓不到真正的凶手。本王捉不到在背后操控的人,为给皇上一个交代,就只能让整个邢府为你陪葬。届时,你不但护不了你不忍伤害的十公主,还将令你赵家彻底绝后,永无翻案之日。”
话音未落,夏荷脸上的从容便已荡然无存。她僵着脸、咬着唇,死死地盯着男子的眉眼,显然是陷入了天人交战。
君宁天的言下之意,已是一清二楚——要么,供出真凶,还邢家一个清白,也给自己和赵家一个翻案的机会;要么,抵死不从,拖上整个邢府一起下地狱,从此也彻头彻尾地将她赵家钉在了耻辱柱上。
她要怎么选?
☆、齐心协力
夏荷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徐徐松了身子的时候,她已然恢复了一脸平静。
“摄政王若能感念你我两家同为昏君所害,将来为我赵家翻案,我感激不尽,但你若业已忘却前尘、只图今朝,那我即便苟活于世,也是永无出头之日。所以……”女子平声说着,眸中倏尔透出决绝的精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选择以死明志!”
语毕,她似乎压根不打算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径自拔下头上的一支发簪,作势就要往咽喉刺去。幸而君宁天眼疾手快,冲上前去一把钳制住她的右手,令那锋利的簪子停在了半道上。
他面无表情地夺去了夏荷手中的利器,随手将其往地上一扔。
“啪嗒”一声轻响,发簪应声落地,没能死成的女子也颓然以双手撑地,呆呆地望着地面出神。
她知道,一死百了的良机仅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来人!将此女押入天牢,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是!”
明疏影看着女子垂着脑袋被人带走,并没有像之前那个沐家的远房亲戚那般歇斯底里,甚至都没有向她这个仇人的女儿狠狠瞪上一眼,她就明白了,这个人不论是对她还是对十公主,都并无深仇大恨。
所以,她方才大约也是不忍连累已然怀有身孕的主子,这才痛定思痛,站出来承认了她的所作所为。
但是,好奇怪啊,她行动之前,难道就没有想过,整个邢家都会因此而受累吗?还是说,仅仅是由于意外获悉了十公主怀孕的消息,她生怕其胎儿不保,才临时改变了主意?
明疏影认为,这其中还存着不少疑点。她抬眼瞧了瞧一旁默不作声的君宁天,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先敛了旁的心思,对他说:“摄政王,既然已经证明幕后黑手另有其人,不如就将邢家人放了吧?”
男子闻声,眸光一转,原本还无甚表情的俊脸霎时就冷了几分。
“皇上以为,天牢是宫里的御花园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明疏影当然晓得,出入那种地方并非儿戏,但她不忍心两个那么可爱的小娃娃被关进那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嘛!
“摄政王连两个六岁大的小孩子都不放过,一点也不符合你平日里明辨是非、宽宏大量的作风。”
君宁天被她这似褒似贬的话闹得脸色更差,索性别过脸去,不予理会。
“摄政王——”
不理她。
“那……那至少别把朕的妹夫再关进去了呗?十妹妹有了身孕,你让他留在邢府照顾她嘛。”
还是不理她。
“你同意了?摄政王真好。那顺便……顺便关照一下天牢里的狱卒,让他们待邢家人客气点吧?毕竟人家是含冤入狱,两个孩子又那么小,都被吓坏了呢。”
要求真多,不理她。
“你也同意了?摄政王果真是宽厚仁德、善解人意,你能与朕同心同德,朕深感欣慰。”
胡吹海扯起来真不比说书先生差,不晓得她平日里究竟都在看些什么书。
“那就这样定啦!朕去跟十妹妹还有十妹夫说道说道,好让他们安心。”
说罢,见好就收的明疏影便提着裙子,一溜烟地跑了。
君宁天目送那灵动的身影翩然远去,片刻后转身离开。
翌日,刑府的大门已然由专人把守,只许特定的几人进出,府内更是没了往日的温馨祥和,只缘一家六口人已有四口被送去了阴暗潮湿的天牢。
明疏影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君宁天为何非得把两个连毒(和谐)药为何物都不晓得的孩子也关进去。她很想前去探望,却又碍于种种原因而不能为之。
诚然,与其绞尽脑汁改善刑家人所在牢房的条件,不如从源头上入手,想法子让夏荷供出真凶。
明疏影想了想,决定还是亲自去一趟天牢。不过,碍于她是个“傻”的,不能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前往,只能乔装打扮了,把脸遮严实了再去。
当然,改头换面之后再想进入天牢,她便须得经过摄政王的允许,让他暗中替她安排。
听罢女子的这一番请求,君宁天本是不同意的。可是,明疏影认为,那夏荷连死都不怕,未必会挨不住他的严刑拷打。况且,是先帝对不住她赵家在先,如今赵家仅剩这一名遗孤,他们却还要这般对她,真真是叫人寒透了心。
“皇上仅凭她一面之词,便认定她赵家是清白的吗?”岂料男子闻言竟是来了这么一句,令女子不免稍稍一愣。
“不说别的,就看先帝对你们君家做过的事,便可见一斑。”愣怔过后,明疏影心平气和地说出自己的依据,“再者,先帝的为人处世,饶是朕这个痴傻了十几年的女儿,也是有所耳闻的。”
说罢,一国之君已定睛凝视着男子的眉眼,后者与她对视了片刻,面无涟漪地移开了视线。
“可那赵姑娘胆敢对皇上下手,皇上就一点儿都不忌恨?”
“是吃了一惊没错,也确实有些后怕,但朕事后想想,实际上,她对朕并无杀意,无非是受了幕后主使的指使,才铤而走险罢了。”
所以,她必须尽快揪出那幕后黑手,以免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女子望着别处,若有所思,君宁天则陷入沉默,不知所思何事。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沉声道:“但她到底是做了弑君犯上之事。”
话音落下,明疏影回神眸光一转,重新与男子四目相接,面色从容地说:“的确如此,所以,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相信,摄政王会给予她最公正的审判。”
她顿了顿,又莞尔一笑,曰:“不过,在此之前,还请摄政王给朕一个机会,让朕好好同她谈一谈,以便尽快捉拿真凶。”
“皇上就这么有把握,能让她开口?”
“反正朕是觉得,鞭子和棍子是没法叫她低头的。比起那些骇人的死物,朕这两层活络的嘴皮子不是更有希望吗?”
话未说完,女子已然扬着秀眉,冲男子露出一个俏皮的微笑。
君宁天看着她这自信却不自负的模样,最终答应了她的要求。
☆、蛛丝马迹
当天下午,透着一股子霉味儿的大牢里少有地掺入了一阵淡雅的香气。一名妙龄女子头戴朦胧的面纱,随着狱卒来到了一间牢房外。
在那里,明疏影见到了身着囚服的夏荷。她的衣衫上沾了些血,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尚可,不像是受了重刑的模样。
明疏影略松了口气,见对方只抬头瞧了她一小会儿,便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明疏影也不急着说话,进了牢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倒是令本已不予理会的女子再度抬眼来看。
“这里脏,别污了姑娘的衣裳。”
夏荷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稻草堆里,竟是主动张嘴起了话头,这让明疏影略觉受宠若惊。
“你不也是个姑娘家,不也在这儿待了十几个时辰了吗。”
来人故意压低了嗓音说话,那声音,与平日里的傻子皇帝自是有着不小的出入。
夏荷从没怀疑过女帝的傻样是装的,因此,她只道眼前的女子是摄政王派来的说客,即刻木着脸回道:“姑娘是摄政王的人吧?请你回去转告摄政王,我已是一个将死之人,什么都不会说的。”
明疏影抿唇不语——就知道她不会轻易松口。
“我听说,你原本是十公主身边的侍女。”须臾,她也不接夏荷的话茬,只信手理了理自个儿的衣袖,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启了朱唇,“你从十二岁起便入宫伺候十公主。想不想听听你的主子,在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后,是何反应?”
夏荷闻言,仍是一副巍然不动的姿态,唯有心底泛起的波澜,令她微不可察地动了眉心。
“她很震惊,很难过,也很担心。她明知毒杀皇帝乃是诛九族的死罪,却依旧怀着身子跪到地上,哭着恳求皇上网开一面,饶你不死。”
脑海中仿佛浮现出女子那张凄凄楚楚的小脸,夏荷一声不吭地闭了闭眼,整个身子依然纹丝不动。
“素闻十公主以胆小怕事出名,却为了你这么一个从一开始便带着目的接近她的人,苦苦哀求。”
是啊,她跟了主子这么多年,又岂会不清楚主子的脾性?确实生来怯懦不假,可为了自己重要的人,纵使害怕得双膝发抖,主子也会鼓足勇气挺身而出。
正是因为她这般怯弱却又那般温柔,才将自己支离破碎的心一点一点地拼凑,才让自己在这年复一年的相处中明白了,她也只是一个命不由己的可怜人。
所以,自己不会杀害她,亦不愿连累于她。若不是那个人对天起誓,不但不会让她的身世暴露,还决计不会伤了主子,就算其再如何威逼利诱,她也不会掀起这场风波的。
不是她忘记了满门抄斩的血海深仇,只是不想伤害那个真心待她的女子。
可惜到头来,果然还是伤着她了啊。
“赵姑娘,我们不说那些利益纠葛,就当是看在十公主多年来始终将你视作家人的份上,莫要让她痛苦一辈子,好吗?”
夏荷默默地听着,仍旧不言不语。她怕自己一旦搭理了对方,便再也按捺不住。
是以,她紧紧地抿着嘴唇,终是叫明疏影下定了决心。
“夏荷,你抬起头来。”
明疏影冷不防变换了语调,抬手揭开了自个儿的面纱,然后,看着女子面如死水地仰起脸来,霎时变得瞠目结舌。
“朕用朕的秘密与你交换,如何?”
两刻钟后,明疏影蒙着面纱走出了天牢。从昏暗的阴影中重归热烈的阳光下,她忽然觉得有些五味杂陈。
望着蓝天幽幽地叹了口气,她举步回到寝宫,换了一身衣裳,方才去了御书房。
在那里,君宁天一如往常地批着奏折。见一国之君来了,他倒是不慌不忙地抬起了眼帘,一语不发地目送其翩然入内。
这几个月,君臣二人业已习惯了独处,也心照不宣地省去了不少繁冗的礼数。明疏影落座之后,抬眼见对方正目不斜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