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问的话语才方出口,君宁天的脸色就骤然生变。
“皇上此言何意?”
“摄政王先莫要动气,且听朕慢慢道来。”
君宁天沉着脸不吭声。
“朕此番救了你一命,摄政王对朕似乎也开始另眼相待,朕甚感欣慰。但是,摄政王是个头脑清醒的人,你也知道,朕人虽不笨,可比起深谙国事、励精图治的摄政王而言,那火候,还是欠了不止一星半点。这一年多来,摄政王殚精竭虑,终日为我丽国子民劳心劳力,朕都记在心里。在朕看来,整个丽国上下,已经没有人比摄政王更能胜任一国之君的位置。”
“皇上!”
“摄政王不必担心文武百官抑或黎明百姓对此有所微词,朕会亲笔写下退位让贤的诏书,可确保摄政王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
听女子言之凿凿地说道至此,君宁天终于忍无可忍。
“皇上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算她不是真正的帝姬,也不能……
“朕知道。不过摄政王,依朕看,百姓不会在乎这天下跟谁的姓,只要当权者能够为他们谋得福祉,让他们安居乐业,他们便认谁为王。至于文武百官,有了朕的诏书,再加上摄政王的威望,想来适应和认可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朕相信,摄政王等得起。”
一番头头是道的话语,令君宁天的神情变了又变。
他又从这个女子的口中听到了似曾相识的言论——不过,眼下不是一门心思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男子忍着油然而生的愠怒,一字一顿地说:“皇上考量得可真是周全,让臣自愧不如!臣倒要问问皇上,你将这江山社稷托付与臣,是打算功成身退,去到宫外逍遥快活吗?!”
话音落下,明疏影自是听出了他隐忍的怒气,可她并不是特别明白,当初那个斩杀叛臣、居高临下的王者,难道从未做过登基称帝的梦吗?还是说,他居然会气她,气她身为天家血脉,竟将祖辈留下的基业拱手让人?
“朕确实不怎么喜欢宫里的生活。”脑中千回百转着,明疏影干脆直言不讳地承认,“相应的,朕也愿意背负骂名,只求摄政王能勤政爱民,令我丽国国泰民安。”
“荒唐!”女子一心要走的表现,终是令君宁天所剩无几的耐性轰然倒塌,他霍然起身,口中厉声斥责着,叫对方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不过,明疏影还是很快镇定下来,扬起脸平心静气道:“朕希望摄政王能好好考虑一下,放朕和十四妹妹做两个寻常人家的孩子,也让摄政王人尽其才,开创我丽国盛世。”
对于女子非但不觉害怕反还愈发坚决的态度,君宁天只觉一股邪火直往上蹿。
他强行按捺住喷涌而出的怒气,寒声不答反问道:“皇上就这么想要离开?”
明疏影垂眸默了默。
“朕只是想要自由。”
这是她一直以来都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她想,他不会明白。
清澈而从容的嗓音传至耳畔,令君宁天还以良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直视着女子微锁的细眉,面无涟漪地开启双唇。
“如此自由,恕臣给不起。”
相反的,他要给她“致命一击”,好让她彻底打消“海阔天空任我游”的念头,永永远远地……留在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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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面揭穿
那一日,君臣二人不欢而散。
明疏影事后想想,觉得自己也是思虑不周——带着冲动行事了。
可是,事已至此,她也不想轻易服软,毕竟,离开皇宫,获得自由,的确是她埋藏许久的心愿。
更何况,如今还多了个男扮女装的十四“公主”,她也想早日将他带出宫去,远离这是是非非。
诚然,尽管君宁天不会对她痛下杀手,但一想到先帝的皇子皆已宾天,唯有这最小的假公主、真皇子侥幸存活,她就不由自主地觉着,离开一事,宜早不宜晚。万一这个秘密不幸暴露,即便君宁天能够忘却前尘、放他一马,文武百官也未必不会动什么歪心思。
想到未来可能出现的风风雨雨,明疏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心里烦闷,她自然就愈发想要出去透气。冬苓见自家主子坚持——而且似乎同摄政王闹了不愉快——也只好遵从主子的意愿,替她取来了新制的盲杖。
拿着曾经时常握在手里的物件走出了屋子,明疏影虽是看不见这深秋的景致,心情却不算太糟。冬苓眼见自家主子动作娴熟地运用着盲杖,不由惊讶得睁圆了眼。
“皇上,你……你用盲杖的手法,好熟练啊。”
明疏影闻言,面不改色心不跳。
“如何?朕很聪明吧?什么事情,一学就会。”
听了女子轻松豁达的一言,少女既是欣慰又是心酸。
“走吧,陪朕上御花园逛逛。”
“是。”
主仆俩重新迈开了步子,因着明疏影失了明,冬苓一直迁就着她的步子,生怕她一不留神被绊一跤。
“笃笃笃”的声音自地面传出,不远处,恰好路过的君宁天依稀听见了这少有的动静,自是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不一会儿,他就倏地睁大了眼。
一个从小能正常视物的女子,若是头一回使用盲杖,不可能用得这般得心应手,所以……
姑娘目不能视,为何还能笑得这般自在?
我虽眼盲,心却不盲。况且,我的眼睛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希望,我为何要整日以泪洗面?
回忆起许多年前的那一番对话,君宁天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
倘若今日他再以同样的问题问她,恐怕她也会给出同样的答案吧。
如此,他便只需等待一个人的到来,就可以让真相大白于眼前了。
如是作想的男人第二天便迎来了他要见的那个人。
不,确切而言,是他要让她见的人。
君宁天命人将女帝请去了宫里的一座偏殿,说是有要事相商。然后,他就领着一个年近百半的男人去那儿候着了。
不一会儿,由侍女扶着的女帝到了。男人刚要张嘴向一国之君行礼,君宁天就伸手示意他先莫开口。
“皇上,臣特意请皇上前来,是有一个人想向皇上引荐。”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女子的面容,不愿错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
“哦?”明疏影简洁明了地应着,心里却是愈发闹不清对方的意图了。
君宁天看着她依旧平静的神情,侧首示意身边的男人上前问安。
下一刻,明疏影就听闻了一个直叫她面色一凝的声音。
“臣明知羲,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爹爹怎会在此!?
明疏影知道,这句话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脱口而出。是以,她仅仅是身不由己地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免礼平身……”她竭力扼制着在那颗怦怦直跳的心,强装镇定着面向君宁天所在的方向,“摄政王,这是……”
“回皇上的话,自天竺人行刺一事后,臣等清理了不少乱臣党羽,令京中空出了不少要职。”将女子那一瞬僵硬的神情尽收眼底,君宁天看似面无涟漪地说着,一颗心却也以不同寻常的速度敲击着胸膛,“明大人在担任抚州州牧时恪尽职守、政绩斐然,臣特将明大人召入京城,请皇上定夺,看能否将其调入京畿任职。”
话音刚落,明疏影好不容易缓过来的气儿就又不顺了。
奇怪,太奇怪了!以往君宁天从来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做这种事,倘若想要任免官员,至多就是知会她一句,偶尔听听她的意见,又岂会像今日这般,直接把人带到她的跟前?
女子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不对劲……不对劲!难不成……难不成他……
“皇上不必急着作出决定。”就在明疏影心如擂鼓之际,君宁天突然出了声,然后,他又转向身旁的明知羲,以自己还有要事要与皇帝商议为由,将其屏退。
明知羲从未在京城任过职,天子及摄政王的跟前,他当然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因此,他二话不说,甚至来不及多作思量,这就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了。
君宁天见他恭顺地退了出去,又挥手将女子身边的宫人遣退。如此,偌大的屋子里便只剩下他君臣二人。
至此,明疏影自然越发忐忑不安了。
然而,这等因未知而生出的惶恐并未持续太久。
片刻,她就听得男子幽幽地开了口:“皇上不记得明大人了吗?”
听罢此言,明疏影不由暗打一个激灵,面上却是拼命装出一副不解的模样,笑道:“摄政王这话好生莫名,朕打小深居宫中,哪里会认得在身为州牧的明爱卿?”
“皇上自是从未见过在外地任职的明大人,可是,你,不一样。”
此言一出,明疏影彻底变了脸色。可她还是竭尽全力佯装无事,表示自己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若无其事的笑脸彻头彻尾地惹急了君宁天。他蓦地上前两步,站在距离女子极近的位置,猝不及防地抓起她的一只手。
“明姑娘,明疏影,你还在骗我。”
话音未落,被遽然揭穿真身的女子就觉整个脑袋一片空白。仿佛过了好半天,她才勉强回过神来,讷讷地动着嘴皮子,问君宁天究竟在胡说什么。
孰料对方二话不说,就将她的手心使劲贴在了自个儿的脸上。
“金麟桥,恨水东,你对我说过,尽管你没法用双眼看清一个人的脸,但只要让你摸上几回,你就能记一辈子。”
明疏影美目圆睁,全然不能言语。
须臾,她下意识地顺着他的动作,开始一点一点抚摸他的脸庞。
无尽的黑暗,熟悉的触感,还有身前人那掷地有声的话语,终是令她埋藏着的思绪破茧而出。
☆、与卿相认
自十岁那年起,明疏影的眼睛就时好时坏,有时能和常人一样视物,有时却只能依稀感觉到一丝光亮。三年前,不,十年前,她随奶娘一道出门,远行求医,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年轻男子。那人自称姓“金”,除此以外,就再没向她透露更多有关他自己的信息。她依稀察觉到他在被什么人追杀,但从其言谈举止中,她认定他并非恶人,是以,她不光替他处理了伤口,还让他扮作她的小厮,助他躲过了一场杀身之祸。
然而,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昔日那个仅仅与她一路相处了不到一个月的男子,竟然就是……
“你是……你是金公子?”
“是我。你终于想起来了,终于愿意承认了!”
听着他难得有了明显起伏的语调,明疏影只觉犹如身在梦境之中。
“真的是你吗?”
“是我,就是我。我那时不得已才隐姓埋名,才……”才会叫你迟迟认不出我,白白耗费了两年的时光。
明疏影哑然失笑。
“金,君……我哪里想得到,居然会是你。”
话刚说完,她就倏地神色一改。
“你是不是早知道是我?所以才特地……特地把我爹找来?”
君宁天看着她细眉一敛,冷不防抽回了自个儿的柔荑,心里倏尔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你亲口承认。”
明疏影不乐意了。
“怎么跟审犯人似的?你既然已经起疑,直接开口问我不就好了?”语毕,她又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算了,这种事换我,我也未必做得出来。”
诚然,对着一国之君,问她是不是借尸还魂了,是不是曾经救过自己的故人,这事儿搁谁头上,谁都未免觉着有些难以启齿。毕竟,遭人夺舍这种事,委实太过荒诞。万一她的的确确就是原主本人,他堂堂摄政王的颜面往哪儿放?
明疏影暗自思忖着,并不知此刻男子的脸上,已然流露出少见的笑意。
她果然是那个聪明机灵又善解人意的她。
是的,她还活着,活着回到了他的身边,以至于他都忍不住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将这个他整整牵挂了十年的女子,将这个失而复得的珍宝,紧紧地拥入怀中。
不过,他到底是忍住了。
“告诉我,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说实话,听君宁天这么问,明疏影是颇觉意外的。
约莫是在她脸上目睹了不加掩饰的疑惑,男子随即解释了起来。
“我们分开后的第三年,我去找过你,可是,明家人告诉我,你染病去世了。”
“染病?”
明疏影笑了。
“我知道,你当年除了……除了目不能视之外,身子非常康健,精神也很好,不像是会得病暴毙的人。”
明疏影兀自笑着、听着,事过境迁,她也不怕将家丑外扬,这便一五一十地将当年的遭遇告诉了君宁天,殊不知这素来清冷的男人听了,竟是不由自主地沉了脸。
“怎么了?”女子见他一声不吭,便停下来问他。
“没什么。”嘴里说着这样的话,男人的手却是早已握成了拳,眼底更是迸出了罕见的杀意。
听他语气阴冷,明疏影忽又哑然失笑。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对我来说,早就是恍如隔世。你……你该不会,是在替我打抱不平吧?”
许是获悉对方实则乃是旧识的缘故,明疏影同他说起话来也放松了些许,调侃一句竟是毫无压力。
君宁天注视着眉目含笑的她,心头划过一丝钝痛。
如果他能早些去明家找她,早些把她带离那个吃人的地方,早些将她放在自己的身边保护着,她也不会经历那样糟糕的变故。
至于那些害她伤她的人,那些冷眼旁观的人……
“你对明家,可还有留恋?”
君宁天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明疏影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片刻,她勾唇莞尔,摇了摇头,平心静气地答道:“那不过是我曾经栖身的地方罢了,对我来说,从我娘离世的那一天起,我的亲人,就只剩下奶娘一个人了。”
君宁天闻言凤眼一眯,眸光一转,冷声接话:“我明白了,那明知羲,便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此言一出,明疏影先是面上一愣,后是心头一紧。
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男子的衣襟,急急道:“你该不会是要对我爹做什么吧?!”
君宁天重新注目于她,微微皱起眉头,不答反问:“你方才不是说,你的亲人,就只有你的奶娘了吗?”
“可是……可是我爹也没对我做什么啊?他只是疏远我而已……”不至于就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吧?!
尽管明疏影没把后半句话说出口,但她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的内心。
君宁天盯着那双失明却依旧灵动的眸子看了片刻,平声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虽不配为人父,但毕竟是你的父亲,我只是让他继续回去当他的州牧,并未打算将他如何。”
明疏影这才松了口气。
也是,君宁天是个是非分明且沉着冷静的人,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杀人的。
“相比之下,那个意欲对你图谋不轨的人,还有你的那个堂姐,迟了那么些年,他们也是该还了。”
不料她才刚放下心来,对方的寥寥数语就让她默默无语。
如此热衷于要为她讨债报仇的君宁天,她还真是不习惯。
明疏影干笑了一会儿,说:“其实,那个时候,我堂姐已经定亲了,夫家在当地是出了名的霸道。我估摸着,以堂姐的性子,嫁到那样有权有势又蛮不讲理的人家,日子也不会好过,权当是她遭的报应吧。至于那个外男……我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