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还听得脸热耳赤,后来,便也习惯了,再粗再糙的话听着也面不改色了。
崔准回来得早,偶尔也会陪着坐上一会儿。
虽然他并不怎么说笑,可任桃华还是眼尖的注意到,在崔准逗留的那段时光里,邻居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人数明显的骤增了,而且平日那几个喜欢说黄段子如爆豆的妇人婆子们都提升了意境,有故作庄重者,有搔首弄姿首,有低首者,有面带扭捏者,有令任桃华不禁感叹崔准超脱的魅力。
这样贫乏简陋的生活在物质上和以前的锦衣玉食虽然没法比,但任桃华却觉得很幸福,如果卢氏也在,那日子就这样下去,称得上完美无缺。
她身上原来所佩的金饰都为那伙匪人所摘去,只有在臂上箍着的一副黄玉钏没被摘走,人贩子也没发现,嫁了崔准后,她在破庙和大街上寻了两个乞丐,一人给了一只镯子,写了平安信让他们给卢氏捎去,允诺送到除了玉镯还另有金子酬谢,她猜度两个乞丐未必识得玉价私吞不去,而且两个总有一个大概守信吧。
时间一天天过去,替她给卢氏送信的那两个乞丐却如石沉大海,再也没在卫州露过面,可是如果卢氏按她所说给了乞丐金子,那么他们也没必要再回来做乞丐了,这样看来,人没有了反而是好消息。她在信中大略交待了自已的遭遇,为了防止信落到旁人之中,她没说出现在所在,只报了平安,让卢氏莫要担心。
任桃华并不担心她的父亲,没了她,他怕是丝毫也不会难过吧。
她放不下心的,只有卢氏。
她可怜的母亲,如今怎样了?
对于任府,她没有留恋,那样的日子,看似风光无限,且不说繁华如梦,易失易逝,就说那其中隐藏的凄凉势利,她小小年纪,已是有所领略了。
可这样隐姓埋名改弦易貌的日子能维持多久?无论目的如何,她确实欺骗了崔家人,当她再也隐藏不了的一天,崔家人会不会怪她?更甚,如果……,真象她所猜度的那样,那她,怕是也没脸呆在崔家了。
崔越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这位小嫂子。
她有心事。
这位年纪不大的新嫂子生得面貌平常,只有一双如秋水般沉静的明眸,清澈却不见底,淡泊宁和,美得无法形容,流转间令人世间一切都黯然了,隐隐又有种亲切熟悉的感觉。。
虽然她很勤劳,什么粗活脏活重活她都不挑,甚至不动声色地和他抢着干,但是什么活都做得生疏笨拙。
她的性子也很矛盾,既不象市井女子那么粗野泼辣,也不象小家碧玉那么温婉娇柔,更不象大家闺秀那么端庄自持,反正乏善可陈得很。
看见她,他常常觉得愧对大哥,如果不是他和娘的拖累,他那个品貌性情出众才学超群大哥,该找到怎样一个与他比肩的女子琴瑟和谐凤凰于飞,反正一定不是眼前这个什么都不起眼的乡下姑娘。
但是,他也讨厌不起来她,这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小嫂子,面对疯疯颠颠神智不清的崔母,还有病弱看不起她的自已,她从来没有流露过丁点厌烦不满,十分的有耐心,实在让人意外。
他想,也许,他只是怨自已更多一些。
“大嫂?”
在地里发呆的任桃华回神。
任桃华有些受惊地接过他递过来的木瓢,被这个如今变得冷漠别扭的崔越突然关怀,真是消受不起。
她将瓢放回水缸又洗了下手,回来时正见崔准缓步走进院子。
暮春的阳光不热烈,轻风拂拭,淡淡的花香,任桃华眼前一亮,一见着他,只觉得心底就仿佛随着这□□绽放出了大朵大朵的鲜花,盛满了愉悦萌动。
“今儿这么早?”
任桃华喜孜孜刚要颠颠跑去,却想到矜持,又收敛了脚步,以妇人正常的步子挪了过去。
“郑家公子病了。”
自打出了杨小姐一事,崔准不再单独接受女弟子,又接了何家和郑家的西席,逢双日下午去何家,单日去郑家,那何家孩子很多,可是郑家却只有一个儿子,病了就无需去了。
任桃华生生地咽回了那敢情好这句话。
、
崔准目光落在院里的一片青葱里,“菜种得不错。”
任桃华笑道,“是啊,小白菜和韭菜已经能吃了。过些日子,就能吃到豆角黄瓜了。“
一个下午崔准都在南窗下看书,任桃华做了几样新学的糕饼,又沏了一壶茶,给他端了去。
崔准喝了口茶,见任桃华美目殷殷,便又拾了块糕点,他并不太爱吃甜腻的食物,不过这糕点却是微甜带着咸味,入口即化,居然很合他的胃口。
任桃华又是欣喜又有点辛酸泛上心头。
她买的是街市上最便宜的茶叶,而糕点也做得一般,而崔准吃着却看不出嫌弃。
当年崔伯伯开医馆又常常赠药济人,可是一家子的吃穿用度却极是精致,甚至超过了任家这个池州大族,直到任桃华长大以后才明白这一点,崔家人从前定是出身不凡,那是只有世代簪缨之家才有的低调品味。
任桃华记得崔准喝茶只喝六安瓜片,而糕点只吃他家李厨娘亲手做的,他性情脾气虽好,在这方面却是挑剔得令人发指。
而如今,这些雷打不变的习惯却因为生活的艰难彻底的消失了。
而且,劈柴挑水也就罢了,一个如子都卫介般的男子在厨房里烧火做菜,那个情景教任桃华看一次崩溃一次,在她心目中如高山仰止的崔哥哥,怎么可以沦落疱厨呢,所以在做菜方面她开始下了工夫。
傍晚,吃过晚饭,任桃华在灶上烧了热水。
崔家人是轮班洗澡,比方昨天是崔越,今天就是崔母,后天就轮到又是任桃华和崔准。
崔家原来没有女眷,都是隔几天雇了妇人给崔母洗,有了任桃华之后这活就是她的了。
给崔母洗澡实在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崔母在崔家兄弟跟前很乖,可是离了他们就很闹腾,也不听话,她洗完之后已是满头大汗。
发现还剩一些热水,她不想浪费,便拎回房倒在木桶里,又添了冷水,调成适宜的水温。
她解了衣带,一件件地把衣服脱下来。
她并不需介意崔准在屋里,反正他是她的丈夫,她早就被看光了,不过崔准在她洗澡时却从来没窥看过,只是静静的头也不抬的看书写字或者自已和自已对弈,浑然不关心屋内还有个美人沐浴的绮景。
大概做怀不乱的君子都是这样吧。
崔准听到哗哗水声,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任桃华在洗澡,不着寸缕,浑身肌肤如羊脂般白嫩,身材已不似初嫁时的平板,微耸挺拔的酥胸,盈盈一握的腰肢,丰满圆润的翘臀,纤长的腿……
崔准不由想起有天晚上任桃华抱着唤檀郎的绮旎风光,蓦地一股热流从小腹升起,他被唤醒了。
他拿起杯子饮了口冷茶,深呼吸压下骚动,敛目垂首继续摆着棋谱。
他在娶任桃华之前,没沾过几回女人,并不是清心寡欲,也不是想为谁守身如玉,他也不再执着只和自已喜爱的女人发生鱼水之欢,他生得好皮囊,投怀送抱的女子自然不少,只是觉得风尘女子脏,而又不想沾上麻烦碰良家妇女,毕竟他现在不是那个可以养得起妾室通房的公子了,所以他一直在禁欲。
直到娶了任桃华,这个小妻子虽不娇媚丰满也不懂闺房情趣,胜在清白干净,他多年压抑的欲望洪流有了出口,不过他自制力极好,把房事控制在大约三天一次,新婚也从不曾纵欲过。
任桃华洗完澡,穿上衣服,将水倒掉,收拾好,才坐下来歇着喘了口气。
“娘子,睡吧。”
正在摆棋的崔准推了棋盘站起身来。
任桃华觉得他今晚的声音与平时不太同,暗哑低沉,还带着浓浓的磁性。
“好。”
任桃华应了声,觉得崔准今天困得比往天早。
崔准任她服侍着脱衣,待躺下后,便握住她的小手拿过去亲了亲,她甚至感到崔准的舌尖在她的肌肤上一触。
任桃华一颤,脸刹那就红得像天边的朝霞,在不熄灯时,崔准从来皆是克已守礼不越雷池的,甚至可以说是缺乏闺房情趣,这时简直带了几分的轻薄,哪里象那个清俊内敛一本正经的崔准?
崔准看着她的模样,笑了笑,“娘子,唱个小调可否?”
这可把她一下子就难住了,琴棋书画诗书文章她还可凑个趣,可是她五音不全,唱歌极是难听,只能唱摇篮曲,大约因为其音调平抑轻缓自然流畅,她才不会那么跑调。
她嗫嚅道,“我不太会唱。”
“没关系。”
任桃华硬着头皮唱了一首摇篮曲。
大月亮,细月亮,
嫂在房前舂糯米,哥哥在楼上做篾匠。
伢儿哭,狗儿咬,羡嘴猫儿又来了。
任桃华唱罢,真觉得自已没脸。虽然从小自已就只会唱这个,被任梨姿不知笑话过多少回,已经皮厚了。可是这时作为他的夫人,她实在是不想露这个拙。
崔准着实愣了一阵子,然后就笑了起来,后来笑得肩膀都抽动起来了。
任桃华一时间没觉得害臊,她被崔准的笑惊住了,自从重逢以后,他几乎从没这样笑过,都是牵牵嘴角,有些皮笑肉不笑的。
门口传来敲门声,她打开门,发现崔越正靠在门边的墙上。
“有人给大哥的信。”他把信递过去。
“什么时侯来的?”
她把信接过手,心想别在她唱歌前来了就好。
崔越已转身往另外的屋里走,半路丢下一句。
“在你唱羡嘴的猫儿又来了的时侯。”
她瞪着他的背影,想这次脸可丢大发了,本来这崔越就不太待见她。
灭烛解罗衣,夜里崔准格外的勇猛,蝶吮花溪柳垂复摇,直至月挂梢头才放过任桃华。
其实刚成亲时她就讶然不已,这位白日严谨守礼道貌岸然的崔哥哥,在夜晚御女时就变得面目全非,粗野的她都替他脸红,可今日才明白原来那都是冰山一角。
第二日一早天色大亮,她起来,再度见到俊美温柔犹如谪仙的崔准,任桃华真觉恍如隔世。
☆、第6章 战乱苦
第六章
又过了些时日,崔家来了客人,鲜衣怒马风尘仆仆,共四骑,三男一女,都是陌生的面孔。
其中有一人见到她却是面色微变。
可任桃华端详了半天,却也不认识。
崔准并没有给任桃花介绍这几个人。
她听得那几个人唤崔准为公子,崔准称那个年纪最小不苟言笑的少年为小何,称那个三十余岁的见了任桃华变色的风雅男人为汪兄,叫那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笑得别有深意眼神疏离的年轻人为梁枢,称那个高高瘦瘦的秀丽女子为昭云。
他们在崔家逗留了一整天,说话明显回避着任桃华,她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大多数时侯是说一些天下大势,有时侯也提到什么阁主少主之类的词。
晚上,看到崔准下厨,那几个人似乎比任桃华还要震惊。
这几个人对崔准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任桃华说不上来,若定要说,大概就是恭敬中有几分畏惧,很是诡异。尤其是昭云这个女人令她大开眼界,穿着打扮象个大家闺秀,长得也不赖,可是搔首弄姿言辞轻挑,对于三尺以内的雄性,都是不遗余力的轻薄骚扰,与她一同前来的人自是不能幸免,几个人的反应不一,小何是微微尴尬,那个汪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那梁枢是最自若的一个,笑嘻嘻地偶尔也调戏回去。
可是昭云单独与崔准对话接触,却一本正经又添上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不敢越雷池一步,如对洪水猛兽。
任桃华觉得骇然,莫不成只有乡野村妇才能感受得到崔准的魅力?
吃过酒菜,见天色已晚,那几个人才撤了。
她过去收…拾,却被崔准喊住。
“陪我喝两盏可否?”
她硬着头皮喝了一盏,辣得够呛。
崔准也不再劝她,给她挟了些菜,自个自斟自饮的不再管她。
“少喝一些。”倒是任桃华看他喝得不少,不由的开口劝阻他。
“无妨。”
崔准笑笑,白玉般的面上有淡淡的霞色。
“娘子,祖藉是江东哪里人来着?”
任桃华被那一盅酒烧得脑筋也不大转个,竟然一时间想不到她原来说过的老家。
“江陵人。“
在崔准如深潭般不见底的丹凤眼的凝视下,她只好说了一个,脱口后才想起那俞姑娘幼时却是在江宁老家度过的。
崔准却仿佛已不记得她原来说过什么,夸了句南平的都城是不错的,又感兴趣地问起当地的风土人情。
任桃华后悔不迭,这江陵和江宁虽只一字之差,又同在长江流域,可是一靠沿海,一近蜀地,风土怕是大大有异,以前做的功课算是白搭了,只好说自已深居简出,也不大懂,含糊地说了几个原来在江淮一带大概能通俗共用的地方人情。
崔准的样子有几分失望,只点点头,没再问什么,又自斟自饮起来,倒教任桃华放了几分心,唉,通常说一个谎后下场是,要说一百个谎来掩盖这一个。
后来,崔准又自斟自饮了一会儿,任桃华看他有了几分醉意,便劝他回屋歇息,崔准不肯听,她只好喊了崔越,两人一块堆掺了他回屋炕上。
崔越离去后,任桃华上前替他解纽改衣,将外衣束带统统脱下,扯了薄被替他盖上。
这天半夜,任桃华被惊醒,却是崔准在呓语。
“溶月……溶月,别……”
崔准似乎在说梦话醉话,痛苦和绝望却无所遁形,刹那间,任桃华潸然泪下。
崔准和马溶月之间,自已似乎永远是多余的,小时不过是个牛皮糖兼小尾巴,这时她虽与崔准成了亲,可是在崔准心底,永远深藏着一个马溶月,无可替代。
第二天,崔准却没受宿醉的影响,早早起来照旧做了饭菜,神色如常平静似水,仿佛昨晚的脆弱反常只是任桃华的南柯一梦,真实不曾存在过,他还是崔家一大家子的顶梁柱,强大不可摧而稳重如磐石。
只是自那以后,崔准开始忙碌起来,有时侯一走就是大半个月也不见人影。
寻常百姓家的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衣食住行,都是些细碎的琐事,却挤满了时间与空间,她甚至没空儿去伤春悲秋。
天下仍在继续乱着,岐地静难节度使李继徽为其子李彦鲁毒死后不久,四月,李继徽养子李保衡又杀了李彦鲁,又以分州宁州二地叛岐投附后梁,梁帝封了他做咸化节度使,又以霍彦威为静难节度使。
而魏博之乱持续到了五月。
不断的战争导致物价上涨,谷物蔬菜和棉布都涨得很厉害。
大米从每石二贯涨到了三贯六百文,棉从每两十五文涨到了三十文,绢从每匹五百文涨到了一贯二百文,绸从每匹六百文涨到了九百文,几乎日常的消耗都长了差不多一倍。
除此之外,每人每年还要交纳的三百文丁口税。
梁地平民的生活格外艰难。
所幸任桃华春种了不少蔬菜,加上她还养了一群芦花鸡和麻鸡,其中有四分之三都是母鸡,每天都至少能捡到七八个蛋。
她酿了几坛的江米甜酒,自给自足不成问题。
她又去西大街挑了一些色泽素淡的绢绸,回来裁制成江都城流行的款式,托佟嫂到鬼市夜市上去卖,居然销路极好,赚的钱足以供崔家一家人春夏的新衣。
所以她只需买一些米面和油就好,其它的花销都节省下来了。
这样一来,加上崔准不算微薄的薪资,即使要负担不菲的药费,依然能维持得下去。
生活不紧不慢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