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反面教材,果然白氏又讲了两个不妒的正面典故后,就说明了真实的来意。
原来今早那王令谋的夫人陶氏造访,说自个也豁出老脸皮了,女儿彩莺为徐知诰害了相思病,茶饭不思夜不成寐,那原本丰饶的模样都瘦成了皮包骨,她做娘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长此下去,怕是连性命也丧送了,她也不求别的,有个妾的名份便好。
她的女儿也是江都名门闺秀中的翘楚,其实嫁到谁家都能做个正室。
后来又低声下气眼泪巴碴的跟白氏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白氏心肠软,一听就受不了,应承下来,说是跟徐知诰商量一下。
任桃华越听越戒备,听罢又惊又怒。
“他怎么说?”
“二郎让我问你。”
白氏瞧了任桃华一眼,徐知诰怎么也不象是夫纲不振的人,那是有大主意的人,怎么这点事还得问他这个少不更事的小媳妇,象她那个老头子,纳妾那都是事后支会一声,先说也不是询问她的意思,那是尊重。
任桃华却是另外一种心思,徐知诰这么说,那口吻就是松动了,只要她同意,他乐得接纳。
“我不干。”她倒是干脆利落的一口否决。
白氏难掩惊讶,仍是苦口婆心的,“老二媳妇,你看,正好你也被禁足,主动给二郎纳个新人,就借此机会讨饶了,不是皆大欢喜。”
“他乐意关便关着。”
这话硬梆梆的给她顶撞了回来,饶是白氏好性子,也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感情跟她花了那么多口水都是对驴弹琴,这平时挺知书识礼的媳妇,这事上怎么这么油盐不进的,她活了这么大的岁数,饱经风霜的,居然又长见识了;真没见过这样的妒妇,得,反正她这个嫡母的处境也跟别家的不同,到底不是正经婆婆,这事她也不掺和了。
白氏甩手离去后,她摔了徐知诰最喜爱的那套青釉茶具,不解气又剪烂了他的一套衣服,几副袜子和亵衣,后来折腾不动了,才住了手,回到里屋躺下,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思绪烦乱,这时却听得孩子的动静,她不敢置信的坐起来,果然看见知琴正抱着景迁哄着。
她下榻光着脚丫跑过去,接过景迁抱入怀里,吧唧吧唧的亲了好几口。
她思念极了景迁,只是忍着没叫知琴去抱,她用脚趾头都想得出,徐知诰准会数落她,大家闺秀治荡夜游,有失母仪妇德,何以为人母?另外她和景迁见面只是早晚的事,她更担心芷花,一个无依无靠的丫头,在偌大徐府里,只有自已这个不靠谱的靠山,居然还牵累她,想起来都觉得愧疚。
她和景迁一起呆了两个时辰,又让人抱去喝奶。
她心情好转了许多,早早的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她起来,任梨姿就跑来,一脸的关怀,“四姐姐,听说二哥要纳王彩莺了?”
任桃华瞧着她,这天刚蒙蒙亮就跑来,她夫婿纳不纳妾的,怎么把她兴奋成这样,她哪里知道任梨姿的心情,她处处和任桃华攀比,唯有这件事上,她觉得是大获全胜了的,徐知诲虽对她不热烈,可也对别的女人没兴趣,整天就知道摆弄他那些香料。
“二哥真是的,这才新婚不过两年,怎么又要纳新人,男人呀,都是馋嘴的猫,不过王彩莺性子好,和四姐姐一定能处得来。”
好不容易送走了那幸灾乐祸的任梨姿,她觉得脑瓜瓤子生疼,她揉了揉额角,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吩咐知琴,就说她病了,能传染人的那种风寒,来人一律挡架,谁也不见,放进来一个就唯她是问。
知琴痛快的应了声,后来又犹豫的问了句,“二公子不算在内吧?”
任桃华不耐烦的道都算,就算白氏来也一样。
一天的工夫,知琴挡驾了黄氏和董氏,又打发了卷土重来的任梨姿,只是黄昏时分,看到在斜阳里缓缓步行过来的徐知诰,心头一跳,忙走上前去。
任桃华正歪在榻上,看见珠帘打起,徐知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诚惶诚恐的知琴,她白了知琴一眼,知琴无辜,她照着说了,有病了,传染不能见人,可是二爷一句我知晓不妨就教她没话说了。
徐知诰在榻旁坐了下来,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这脸色挺红润的,也没发热,但还是问了句哪里难受,我叫许大夫来给你看看。
任桃华拂开他的手坐起来,“我没病。”
徐知诰收回手,沉默着再没说话,她觉得火噌噌的往上冒,压了压,道,“你把我丫头还来。”
“过几天就让她回来服侍你。”
任桃华松了口气,即是过两天就能回来,那就是无大碍。
“你还来做什么,把我关上一辈子也净心,省得耽误你好事。”
见徐知诰看着她,眼波温柔得仿佛薄冰融化了的春水,她就更气不打一处来,“那王彩莺为你衣带渐宽,你心动了是不?”
徐知诰有些无可奈何,他根本就不记得那王彩莺是哪个,何谈动心,只是他正值用人之际,王令谋是老臣,在朝中有些势力,有意效忠跟随他,为防他摇摆不定,娶了他女儿倒可免了后顾之忧,不过仅此而已,他也只是为用着踏实,他无可无不可的,又不好太拨了王令谋的面子,这王家人厚着脸皮提及此事已不是一次,白氏来问,他就随口说了那句话,随她去决定,这还没动真格的,可瞧这小犊子都气急败坏成什么了。
“莫气坏了身子。”
徐知诰淡淡的一句话把她的火气浇灭了一大半,她发作不出来,却觉得满腔委屈都化作了股子的酸气,直冲上鼻梢,她吸了吸鼻子,听得徐知诰吩咐屋里的丫头们退去,起身过来,整个的把她抱起来坐在了榻上。
她冷不丁的腾空唬得赶紧圈住徐知诰的脖项,徐知诰轻笑嗤声,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的亲着她,最后把她抱起头埋在了她的丰密的秀发里,有些含混不清的道,“你想独自霸着我,自个总要争些气吧。”
她怎么不争气了?
只是徐知诰把她箍得紧,她挣不开去看他的表情,只能自个思量着这话间意思。
徐知诰瞧见她白嫩细腻的颈项和耳廓都渐渐染上了绯红,心想这是猜到了吧。
她真庆幸自个现如今是埋着头的,他是那个意思吧,嫌弃自已不经用,每回到后来她都直告饶,徐知诰即使意犹未尽也从没太勉强过她,可是体会到这话里的另一番意思她就蓦然春光明媚了,虽然难于启齿也吞吞吐吐的说了句我能行的。
听到徐知诰低沉的笑声,她虽难为情却坚持加了句你别蒙我。
徐知诰没说话,只是收了收手臂,更紧抱住她。
“我明天能出去吗?”
徐知诰恩了声,本来是想这次好好的让她尝点教训,不想又横生枝节,怕她气病了,他还得上赶子来哄她,这次就是不了了之了。
“我想去跟顾夫人学画。”
她的这个想法,徐知诰是不大赞同的,那顾夫人的学馆颇有规模,却是人员混杂,后来却驾不住她缠磨,说是他托人去和顾夫人说一声,只是这样一来,她藏起的那封推荐信反而用不上了,无须再以任四郎的身份女扮男装,她想,能正大光明的去更好。
只是她徐夫人的身份太过显赫,不好混迹在那么多的学生中,便托身是个钱塘富商的正室夫人,假名崔夫人。
徐知诰安排就绪后,她就去了顾夫人的学馆。
顾夫人见了她后,考教了她一番画功,将她分到了丙班。
这顾氏学馆一共分四个班,分别为甲乙丙丁,这四班不按年纪性别身份来划分,纯以画功功底论,象任桃华的丙班,是排行第三的班,最末等的是后面的丁班。
第一天去,她大略一瞅,真是百花齐放,还以为自已年龄过大太惹眼,原来真不算啥,这里面上至五六十岁的老翁,下至十来岁的小童,有正值花季的闺阁少女,也有象她这样的妇人,还有衣着寒酸的书生,那是有教无类的。
男女也没有分班,只在中间隔着一张屏风。
顾夫人每天都会来讲一课,其它时侯是各种课程穿杂其中,有茶道、棋艺、音律、舞技等等,当然还是以书画为主,其它的课程只是几天轮上一回。
那个有名的书画神童顾闳中,有时侯顾夫人忙不过来,也会冒出来挨个指点他们几句。
时隔许多年,重回学堂,却觉得跟那时在族学的心境大不相同,凭空生起了许多感慨。
第三天,她去学馆时看到木牌上写着舞技的时侯,就觉今天有些暗无天日,歌舞什么的,对她来说真是一种艰熬。
她邻座的姑娘李瑶英却是一脸期待崇拜,告诉她今天的舞技师傅可是个绝代佳人,不但人生得清丽绝伦,那起舞更是风姿绰约宛如瑶台仙子,听说也不是一般的背景身份,是顾夫人不知请了多少回才首肯的。
☆、第76章 舞纤罗
上舞技课不是拘在一方窄室,而是到了露天的揽月台上。
这顾氏学馆座落在北郊,占地辽阔,庭院自是宽广,亭台楼榭假山流水错落有致,那台子位处正中,并不如何高,只有五六尺,面积却很大,她发现除了丙班的学生外,在台子下,树林边,池水畔,都三三五五的聚了些人。
她眼波流转了一圈,收获了不少惊艳的目光,觉察到便立马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在池畔停驻的一伙人中有人不禁咦了声,学馆里什么时侯突然冒出来这么个让人叹为观止的美人儿,这距离不远不近的,可也足够能看清楚了,淡青襦衣绿萼裙,乌发如云,一张明光绝艳的脸蛋,尤其是那双清澈潋滟得无法形容的眼睛,绚然晕彩,流转之间似乎把天地间的光辉都吸走了。
“丙班新来的,原来传闻是真的。”
“可惜是个嫁了人的,要不然定要娶回家。”
他们有叹息,有惊诧,有惋惜,议论纷纷的,其中一个圆脸的少年低声对另一个俊美少年道,“哥,你觉得这妇人象不象任大哥?”
这两少年正是冯延巳两兄弟,冯延巳一直是没说话,若有所思,听冯延鲁这么说,扯了扯嘴角,何止是象,应该就是的,难怪他一直就觉得那任四郎很是不对劲,堂堂男子汉脂米分气太重了些,因为和沉鱼公子那种美得模糊了性别的男子关系暖昧,先入为主,他也没怀疑那是个娘们儿,此时一看,那分明就是个地道的雌儿。
他想也不知道那查元骏知不知情,只是这些天也抓不着他的影儿,想到这里,他撞了撞身边的那和查元骏长得挺象的年轻人,“元坎兄,你堂弟呢?”
查元坎默了一刻,道了声不知。
任桃华感到芒刺在背,便跟身旁李瑶英姑娘咬耳道,“下面那些都是谁,怎么上课还有旁观的?”
李瑶英抿嘴笑道,“别人上课哪来旁观的,也就是夢夫人舞姿天下无双,这些也都是我们学馆的,都是倾慕敬爱她的,甲班的才子也不在少数。”
任桃华听到夢夫人这三字的时侯,一下子就惊呆了,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她念兹在兹,没想到能在此地见到本尊。
这时有人说了句来了,四下里突然静了下来,窃窃私语的人都住了嘴,人群寂然,都把目光集中到露台的石阶上。
那女子一身白色裳裙,素雪明净,青丝飞扬衣袂飘动,怀中斜抱着瑶琴,缓缓拾阶而上。
任桃华目不转睛的盯着渐渐走上来的年轻女子,本来想一睹庐山真面目,没想到人家面覆轻纱,看不清脸容,只露出一双妙目,饶是如此,犹觉风姿绰约美丽不可方物,芳华绝代。
夢夫人上得台中,眼光扫了一圈,任桃华感到她的视线在自已脸上停顿了一下。
夢夫人樱唇轻启,大概是见来了两个新人,便自我介绍了一番,然后才正式开始授课,轻声细语的,娓娓动听,那徐徐的声音,流莺燕语千回百啭,不是江淮的当地口音,却比吴侬软语更加的动听。
她一边讲着一边示范着,琴师拂弦,足尖轻点罗袖起,霜裙缭绕翩跹,三千丝七尺发婆娑如瀑,轻雪为姿,尽落雪之妖娆,行云为魂,胜九霄之缥缈,轻如棉絮,重如磐石,缓如细流,急如骤雨,舞罢流水之变幻,羞煞百芳之风流。
短短一课,真堪是色香味俱全。
在歌舞乐理上,任桃华明白她缺了根弦的,乐器词曲她虽不擅,却是挺有鉴赏力的,唯有这舞蹈事,她真是不觉得那搔首弄姿手舞足蹈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那敲锣打鼓的武戏。
可是今日这夢夫人一舞,她打起精神来看,虽看不太懂精妙之处,但是跳得真好,她后来都看傻了,全无俗媚之痕,却让人目弦神迷如痴如醉,她一介女流尚且如此,想必那些个男人们更是被勾了魂魄。
回府的时侯,她在徐府门口正要入门,却听到马车声响。
徐知诰从马车上步下来,她怔怔的望着他,徐知诰最近都是这样,脱下紫袍便是一身白,清俊出尘的模样,稳重又翩然,气度不凡从容优雅,她又妒又恨,这人年纪越长却越来越有吸引力,这就是身为男人的优势,永远不必担心人老珠黄,经岁月的洗礼反而沉淀出成熟风华,她不禁眼前浮现了那白衣胜雪的夢夫人,咬了咬槽牙,若是这俩人人比肩而立,可真是才子佳人的完美诠释,她和他虽是正经夫妻,因为她的才疏学浅德行鄙陋,从来就没担得起才子佳人这个称谓。
徐知诰和另一个人步上台阶,见她愣神的直勾勾的看他,挑了下好看的眉梢,却神色正经的唤了声夫人。
她哼了声别过脸,轻跺脚离去。
徐知诰丹凤眼微微眯缝起眼来看她的背影,然后瞥了眼发呆的贾大人,侧身作了个请的手势,“贾大人请。”
那贾大人兀自瞧着任桃华的背影出神,这时听见徐知诰的声音如梦初醒,有些不知所措的看了眼徐知诰,见他神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贾大人跟在徐知诰身后进府,一边想,这徐大人真是艳福不浅,有那般风华绝代的外室,正室竟是天人之姿,那娇憨别扭的模样竟也教人心旌摇动,左拥右抱,这不知是烧了几辈子的高香才修来的福气。
深夜徐知诰回来,丫头们服侍他脱外衣,洗脸擦手,见任桃华还在灯下执笔描绘着画卷,便端了茶盏去书案旁观瞧。
她己近收尾,这时手却微微一抖,一点墨色滴了下去,她惊得呀了一声去接,却哪里能追得上,眼见得就落到了洁白如雪的宣纸之上,她瞪了一会儿那毁了的画,把狼毫扔到笔洗上。
她气急败坏的模样惹笑了徐知诰,“不早了,明日再画吧。”
她白了徐知诰一眼,哪里来得及,这是顾夫人考校的功课,花鸟画一幅,明日要交上去的,她画的是桂花米分蝶图,一树桂花都差不多了,就差米分蝶了,那污渍是明晃晃的墨色,就算是添上米分蝶,难道能画个黑漆漆的米分蝶?
她这么一说,徐知诰凑近瞧了一眼,拿起画笔来,又沾了淡褐色,在那污墨上勾勾抹抹,几笔下去,一只月须花斑的野蛾便跃然纸上。
她转过去看,虽然添上野蛾子有些不伦不类,不过也挑不出大毛病,就叫桂花野蛾图好了,尤其那只野蛾画得神气活现栩栩如生,堪称这幅画上的点睛之笔,能够交差她落了心,却又不免郁闷。
她记得顾夫人说过,她的画功其实已差不多搭到了乙班边儿,出于严格,才将她分到丙班,过一阵子她长进了,可晋阶乙班,听了这话,其实她着实暗暗得意了好几天。
别的拉她一大截股也就罢了,怎么连她最得意的也要这么压她一头,还能不能过了?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