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驰骋,陆宴初抱着福宝闭目养神。关于京杭运河水贼突袭一案,难的倒不是抓捕水贼,而是隐藏在其中的猫腻。老侯爷长子一门遇难一事恐怕不简单,根据线索和口供,以及合理推断,大理寺那边已有方向,可涉及到的是荣国候侯府,几位大人不好轻举妄动,什么难事都要拉扯他作垫背,谁叫圣上亲自下令他督促此案进展呢?
陆宴初明知他们如意算盘,却不能回回都断然拒绝,加上案子确实是有了一点眉目。
带着福宝,难免拘束,抵达荣国候侯府时,福宝醒了,陆宴初帮他洗漱,安抚好他吵着要娘亲后,他命人买来热腾腾的许多糕点,让陶平与几个护卫陪他留在马车内解闷。
努力缩短时间,半个时辰过去,他迅速回到车内,带福宝去刑部,中午留在刑部尚书王骞禾那儿用午膳顺便探讨案情。席中气氛紧张,唯有陆宴初抱着个孩子在喂饭,他怀里小娃儿不认生,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们瞧,软糯糯的喊陆宴初爹,问他这个叔叔是谁那个叔叔是谁。
王骞禾等人瞧得心惊肉跳,不知何时他竟有了个那么大的儿子,难道是外头女人生的?这种事不好多问,毕竟彼此并不熟识。
作为主人,王骞禾笑着说家中两个小儿与福宝差不多年纪,稍后他们讨论案情时可让几个孩子一起做伴儿。
见福宝有些闷坏了,望向他的眸中闪烁着期冀,陆宴初颔首应下。
膳毕,几位在书房梳理案情线索,怎奈家中来人,称圣上急传首辅入宫觐见。
陆宴初焦头烂额,去后院瞧了眼玩得开心不舍离去的福宝,只得暂时将他托付给尚书王骞禾,称稍后亲自来接便带着两个护卫匆匆入宫。
未时末,陆宴初骑马抵达尚书府,没来得及进门,后脚刑部来人赶来说案情突然有重大进展,已将荣国候侯府相关人等带去大理寺调查。
想着露个面就能马上回来,陆宴初调转马头,疾奔而去。
他前脚走,后脚车夫听到消息,思及首辅方才留的话,以为孩子已被首辅亲自骑马带走,立即启程回府邸。
再等陆宴初到尚书府接人,守门护卫称孩子好像被府中马车从侧门载走。浓眉紧蹙,陆宴初自责不已,他心中满是对福宝的悔恨内疚,一时忽略了护卫话里的不确定,急不可耐地迅速上马往府邸赶。
马蹄声声沉闷,溅起长街漫天灰尘。
“吁”一声,陆宴初在府邸门口扯住缰绳,翻身下马,急急入内。
却被一抹不知哪里冲出来的黑影拦住。
“福宝呢?”
陆宴初差点撞上她,低眉定睛一瞧,待看清她忧虑的脸颊,冷声道:“你想见福宝?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福宝存在的滋味有多难受?”
没有心情跟他较劲理论,豆苗儿抓住他手腕,又气又急:“你把福宝藏哪儿去了?”
“我不像你。”别过头,陆宴初甩开她手,“就在府里。”
管家等人出来迎接,听到了最后一句,愣愣道:“车夫下午回时说大人您会亲自带孩子回来。”
“什么意思?”神情立变,陆宴初盯着大门,不可置信,“福宝没回来?”
见他们摇头,陆宴初忍无可忍地双拳紧攥,面容狰狞,担忧又愧疚,转身欲走。
“陆宴初。”崩溃地拉住他,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豆苗儿颤抖着手用尽力气朝他脸颊扇去,冷冷盯着他的眸中尽是恨意,“福宝才跟你一天,你就把他不当一回事,我是被鬼迷了心窍才把他交给你,你最好祈祷福宝没事……”语罢,跌跌撞撞哭着往青石路尽头跑去。
巴掌声清脆,在场众人瞠目结舌,大气都不敢出。
脸颊迅速染红,陆宴初面无表情地大步上前,不顾她胡乱挣扎,拦腰把人给抱拖回来,交给管家等人。
“你以为你能去哪找?给我半个时辰,一定把福宝带回来。”定定看她一眼,陆宴初翻身上马,“驾”一声,很快消失在渐渐昏沉下去的夜幕之中……
第43章
陆宴初赶至刑部尚书府邸时,王骞禾忙于公务仍未归,天至傍晚,其夫人正犹豫要不要自作主张把福宝给送回首辅府,老爷没明说福宝身份,这孩子与府中两小儿整个下午都玩得很尽兴,眼下三个娃都疲惫地躺在暖炕上歇息呢!
尚且愁着,巧了,首辅孤身一人亲自来接福宝了。
冬风凛冽,陆宴初道了谢,从嬷嬷手中接过睡得半酣的福宝。
“爹……”揉了揉惺忪睡眼,小手抓住他衣襟,明亮的眸子比天上璀璨星辰都招他喜欢,“娘亲回来了吗?”
“回了。”嘴角笑意酸涩,陆宴初越看他模样乖巧,越是难受自责惭愧。她真的把他教的很好,懂事体贴得令人心疼……
“真好,福宝好想娘亲。咦,爹,您脸怎么红红的?”被抱到马背,就着檐下明亮的灯笼橘光,福宝从毛毯里钻出手,碰了碰他微肿的侧脸,拧着小嘴担忧道,“爹疼不疼?要不要福宝帮忙吹吹?”
陆宴初抿唇拍了拍福宝脑袋,笑道:“不疼。”
听他们说着话,站在尚书府邸前相送的那些人愈加将头往下埋,不敢斗胆细瞧,首辅大人脸上的巴掌印虽不算深,却也足够明显,除非瞎了眼不然真不会瞧不见。
调整好福宝坐在马背上的姿势,陆宴初若无其事地颔首朝檐下众人告辞,扯着缰绳驾马离去。
一路不敢行太快,怕福宝不适,可太慢又恐她担忧焦切流泪。
陆宴初心乱如麻,时间一点点逝去,终于离府邸近了。
“娘亲!”坐在马上,福宝眼尖,远远就看见熟悉的身形站在巷口,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像是在不停踮脚期盼他们回来,小小橘光在风里轻轻摇曳。
伸出胳膊用力晃了晃,福宝兴奋拉长声音喊道:“娘亲,福宝回来了,我好想您!”
今夜的风格外大,陆宴初觑了眼昏黄中她单薄的身躯,放慢速度,小心骑马行到她身前。
提早抹净脸上眼泪,豆苗儿没多看陆宴初一眼,张开手臂就把马上的福宝接过怀里。
“娘,爹的脸红红的,您的眼睛也红红的!”拿起她手里的照明灯笼,福宝趴在她身上,噘嘴道,“是发生什么福宝不知道的事情了吗?还有沈叔叔身体好了吗?”
豆苗儿勉强朝他弯弯唇:“沈叔叔没事了。”低眉转身,她从陆宴初身边擦肩而过,抱着福宝朝府邸相反的方向行去。
“娘,您是不是走错路了?”挠了挠脑勺,福宝不大确定地瞪圆眼睛,“好像我们该走那边。”
“娘,您看爹都站着不动呢,爹……”
陆宴初闭了闭眼,在身后沉声唤她:“赵寄书。”
冷风扑面,眼泪都是凉的。
豆苗儿不吭声,脚下步伐不停,心中苦楚难忍。
陆宴初应该很难想象她究竟鼓足了多少勇气才把福宝交给他,可短短一天,就发生这种事,他与他府上那么多人都看不住一个孩子?居然还两相推诿,以为孩子好好儿的!这次福宝找到了,下次呢?福宝这些年没养在他身边,是不是终究隔了一层?他是不是终究……
“娘!”低声唤她,福宝愣愣看她掉眼泪,不敢多说话,瘪嘴快跟着哭地替她擦眼泪。
豆苗儿抓住他小手,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态,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街道悠长,尽头埋没在昏暗里,豆苗儿抱着福宝好像走了很久,却根本没走出几步!
茫然地望向远处,豆苗儿驻足,狠狠咬紧了牙关,心中无奈,她怎么离开?怎么能离开?此次带福宝上京本就是迫不得已才来寻他。
与上次一样,她早就没有别的路了……
抱着福宝缓了半晌,豆苗儿替他整理衣襟,徐徐转过身。
陆宴初就站在她身后,隔了数步,静静望着。
一步步走到他跟前,豆苗儿始终沉默。
看向懵懵懂懂的福宝,陆宴初伸手想碰她手腕,却很快被她侧身避开。
僵持短短片刻,豆苗儿抱着福宝率先折返,沿原路走回小巷,去他府邸。
陆宴初跟在她身后,走到府邸台阶下,他眼神示意檐下众人开门让道,以便母子顺利进府。
踏入门槛,豆苗儿停步。
知她不熟悉环境,陆宴初走到前侧带路,回翰承院。
福宝今日在外奔波了很久,坐车累玩耍也累,精神不太好。由娘单独带大的孩子心思大都细腻敏感,知豆苗儿不高兴,福宝这会儿谁都不要,只紧紧黏着她,怯怯的样子招人鼻酸。
豆苗儿懊恼又悔恨,她原也想着,无论大人之间发生什么,都该让福宝快快乐乐无忧无虑,但傍晚知道他丢了的时候,她是真的崩溃,什么都再顾不上!
给福宝洗完澡,换上衣裳,豆苗儿和他聊天,哄了许久才令他放松许多,但睡觉时,他躺在榻上却抓着她手不放。中途豆苗儿以为他已熟睡,刚刚抽身,他就猛地睁开眼睛盯着她,紧张地问她要去哪儿。
豆苗儿心疼不已,摸摸他头道是倒杯水。
夜渐渐深沉,豆苗儿毫无睡意地靠在床侧等啊等,小心翼翼观察他眼睛,等福宝真的陷入酣睡,便一点一点抽回手,替他掖好棉被。
蹑手蹑脚离开内室,掀开纱帘,便见陆宴初靠在墙侧,似在等她,他身边还站着位中年妇人,见她出来,立即拘谨地笑着行礼。
豆苗儿蹙眉避开这礼,猜测她是陆宴初找来照顾福宝的人。
是啊,他们本来就该谈谈了!干脆趁这个机会彻底了结!
与陆宴初对视一眼,豆苗儿收回目光,彼此颇有默契的前后离去。
沿着廊道走远,陆宴初驻足在书房前。伸手推开两扇门,轻声与她道:“这里离寝房远,别吵醒福宝。”
屋里点着数盏灯,通彻明亮。
豆苗儿随他踏入,转身阖上木门。
“对不起,今晚这件事情是我不对。”站定在书桌前,陆宴初低声道歉并解释,“福宝下午是在刑部尚书宅内,是我照顾不周,也是府上的人对他不够上心,等天亮,我会命管家传令下去,保证以后绝不发生诸如此类事情。”
顿了顿,陆宴初直直望向靠在门后的女人,眸中逐渐沉痛,连语气也忍不住变得有些咄咄逼人:“那你呢?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个解释?不愿意等我,为什么要留下我的孩子?你不来找我就罢了,为什么又在福宝面前亲口否认,说我陆宴初不是他爹,你这算什么?我知道你些许年带着福宝不容易,他被你教的很好,懂事乖巧,可抱歉,我没办法感激你,毕竟若不是我自己发现了他的存在,赵寄书,对于福宝,你想瞒我一辈子是不是?”情绪不稳,陆宴初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唇,盯着她倍感无力道,“你怎么不说话?我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了你,你是在报复我还是什么?中间六年,我没有放弃过找你,我这人天生固执,总想着讨个理由,你是否活着,是否幸福的活着,是否已确定抛弃承诺,我总要得到个结果。可找不到,在我决定放弃再也不找当泖河村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时候,你却冒出来,还带着福宝,赵寄书,但凡你的心留有那么一丁点温度,你都该明白我对你有多恨!”音量增大,陆宴初满身怒气无法抑制。
面对他的愤怒,豆苗儿唇瓣翕合:“那封信……”她疲软地倚在木门,埋低了头,视线模糊地望着脚面,嗓子有点儿哑,“我在信上跟你说,我怀孕了,泖河村待不下去,附近不太保险。你知道,我没出过泖河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不知道可以上哪儿等你,这时我想到了扬州潜麟寺,至少我确定真的有这么个地方存在,所以我便去了,怎料那年扬州遇袭,慢慢的,就变成现在这样子。”
小小的书房空气仿佛凝滞,陆宴初怔怔盯着她,滔天怒气再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如蔫了的茄子,他踉跄后悔两步,撞在书桌,浑身开始颤抖。
她头始终垂着,只能看清一点小小的鼻尖与下颔,眼眶通红,一滴热泪从他眼中沁出,然后第二滴第三滴……
单手遮住眼睛,陆宴初狼狈地撑着书桌转身背对她。
书房窗户敞开,四四方方剪裁出黑空那一轮冷月。
两人各自固守在原地,寂静中,只听得到陆宴初艰难的粗喘声。
不知过了许久,陆宴初捂着剜痛的心口,哽咽问她:“既然这样,你就没想过来问问我为什么不来找你们?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
抬袖擦了擦脸颊,豆苗儿比他平静很多,毕竟她已提前知道了真相。这两天,她真的想了很多很多,包括审视自己,哪怕这很难。
“陆宴初,你听了别生气。”轻笑一声,豆苗儿双眼无神地盯着脚尖,自嘲道,“在泖河村,我所认识知道的人,除了淳朴良善的村民,遇到的还真都不靠谱。我叔叔伯伯为了我爹的竹雕什么没做过?抢不到便对我威逼利诱,生怕我偷偷藏着不给他们。我外祖母在世时跟我说,以前赵家没那么有名有钱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分明不这样,不然他们怎会愿意将我娘托付给我爹?另外……还有你爹,你再清楚不过,他就是突然之间变了,你是他儿子,血缘关系怎么割得断?我……”
猛地跟着她自嘲冷笑,陆宴初撑在书桌的右手紧握成拳,对她的话,他竟无法反驳,眼神阴骘地盯着桌角的竹雕笔筒,那一树桃花,灼得眼疼。
豆苗儿知道这些话很过分,她缓了缓,忍着鼻酸趁这次机会把心里话全倒出来:“我之前也有想过去找你问个清楚,可生下福宝后,我好像就变得越来越懦弱,我怕我带着他去找你,你要是只要他怎么办?或者为了敷衍我们把我们带回家不管不问,又或者直接拒之门外,无论哪种,我都接受不了。我不见你,至少我能在福宝面前假装坚强,让他知道不是他爹不要他,可让我知道你要是真的不要了,我怕我连自己都骗不住……”
第44章
心脏绞痛,“笃”一声,陆宴初攥紧的双拳狠狠锤在桌面,青筋毕露。
他恨自己,恨苍天,甚至恨赵家那些人,以及他血缘上的生父陆文晟。倘若没有他们,哪怕他怎么都找不着她,至少她有勇气来寻他问个明白,何至于蹉跎六年,令他们母子吃尽苦头,也让他浑浑噩噩浪费了如此之多的珍贵日子!
当年她离开故乡时有多无助,生福宝时有多惊险,这些年带着福宝经历了多少人情世故苦难挫折……
稍微想想,他就痛得连呼吸都困难。
闷响声传来,豆苗儿惊了一跳,愣愣看他发颤的背影。
她倚在门上,许是吹了整日冷风,头隐隐犯疼,等他冷静半晌,豆苗儿开口道:“陆宴初,不,我如今应该改口唤你首辅大人。”轻笑一记,语气略带唏嘘,“从前我们在泖河村发生的事情,我……”不敢与他提及道徵大师的那些话,她愧疚地闭目,涩涩道,“真不是你的错,我从未妄想你对我负责。但怀福宝时,我却打心底改变了主意,虽然我们感情不够深厚,但为了孩子,或许我们能过得很好,哪怕我不敢高攀,我也有想过要努力配得上今后的你。奈何命运实在可笑,时至今日,我们都不再是当初的我们,你变了,和我印象中的那个陆家哥哥很不一样,变得稳重有气势,一声令下,无人不从。而我更不是当初的我,我早被磨去了憧憬与天真,生活一直围绕着福宝与书院在转悠。以前的承诺回忆对我来说早已遥不可及,想必对贵为首辅的你来说,更加不值一提。所以,首辅大人,看在我们谁都没有对不起谁的份儿上,看在我养了福宝五年的份儿上,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