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依偎的肩膀渐渐老去,再不是他停泊的唯一港湾……
静静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豆苗儿眼眶转着泪水,忍住不掉下来。
“娘……”不经意回头,福宝突然惊喜喊道。
手忙脚乱背过身整理一番,她努力弯唇,含笑重新面对他们。
飞快扑来牵她往陆宴初那边走去,福宝献宝:“娘,您也快过来写个愿望吧!”
“没有时间了,下次好不好?”
“可福宝还有个愿望呢!”
“爹帮你写,你还有什么愿望?”陆宴初看不得他小脸拧成一团的样子,好像把他心都揉成了一团,提笔,他作势要在孔明灯上飞快提字。
小脸兴奋,福宝立即激动道:“爹,福宝还想要个和慕春姐姐一样的姐姐。”
手上动作一顿,陆宴初眼神复杂地睨豆苗儿一眼。
豆苗儿默默扭过头,这不能怪她教导无方吧?小孩子的思维总是跳脱又没有逻辑可言。
“爹,快写呀!”踮脚抓住他袖摆,福宝着急催促,“写福宝想要个和慕春姐姐一样厉害而且对我好的姐姐。”
“别想了。”直接打断他不切实际的愿望,陆宴初挑眉盯着他,给他出主意,“你可以换成弟弟或是妹妹。”
“可我想要姐姐呀……”
见孩子急得都要跳起来,豆苗儿顾不得羞赧,或是斥陆宴初不正经,她温声安抚:“你若是有了和慕春姐姐一样的姐姐,那慕春姐姐呢?她会不高兴的。”
“学成哥哥一样的哥哥呢?”
陆宴初很配合:“自然也不高兴。”他摇摇头,语重心长的叹气,“所以就说换成弟弟妹妹,我是你爹,怎会诳你?”
第54章
离开府邸前往皇宫的马车上,福宝一直对弟弟妹妹或是哥哥姐姐的选择耿耿于怀。
陆宴初极有耐心,抱着他半解释半哄的循循善诱。
“那还是要个弟弟吧!”喟叹一声,福宝鼓着包子脸,已然无奈的接受了现实。
“为何偏是弟弟,妹妹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宋先生家的小妹妹总爱哭,哭得脸蛋通红通红,有点儿不漂亮,可怜兮兮的。”说到最后,福宝压低了嗓音,知道背地里说人不好,可着实不太想要个这样儿的妹妹,于是神情又愧疚又纠结。
陆宴初挑眉:“你可以好好照顾妹妹,让她天天喜笑颜开,岂不就漂亮了?”
“呃,这个……”福宝挠了挠头皮,被套了进去,觉得此话很有道理的样子。
轩窗外的街道灯笼盏盏,豆苗儿偏头认真望着,有心转移注意力,奈何父子两谈话声一字不落的飘落在耳畔,害得她面颊烫意都未消散过。
说得好像生孩子只要这两人拍板就能定案了似的,竟连男女都讨论上了?
豆苗儿默默在心内抗议。
又想,一下子就过渡到生孩子……是不是太……快了些?又是不是……太不害臊了些?
他们从那晚后,连手都没牵过。
不过,她为什么会突然想到牵手这种事情?一定是受了他们影响,豆苗儿连忙正襟危坐,将手悄悄藏到袖下,局促的继续认真瞧夜景。
父子二人对于这个话题谈论不休。
陆宴初间或掀眸朝闷坐在对侧的女人投去一瞥,不知怎的,越瞧她面色,越心痒痒的想逗。
这些年,他再不是当初那个懵懵懂懂的男人,身在官场,哪怕不经风月,与同僚会面时,难免有几次两袖会染上胭脂香。
他不爱这味儿,也不爱听那些助兴的靡靡之音。
唱得婉转悲戚之时,他触景生情,唱得轻快明媚时,他会想起从前泖河村那些单纯的日子。
甚至有次他折身退回雅间,准备将一时忘记的事情叮嘱给观政童惟成,推开未关严实的门,薄薄纱帘后的软榻上,一男一女纠缠成团,吟哦声抑扬顿挫。他面红耳赤,匆匆掩门退离。晚上,却梦见了她……
月上树梢,满空灯星。
马车一路疾行,很快停到宫门前。
天气冷,所幸管家李韬提前在内备了好几个暖炉,车内尚算暖意融融。
陆宴初下车站定在地面,寒气入肺,他拢袖轻咳一声,笑望车内二人,一开口便呼出一团白气:“不出意外,稍后有人会来接你们入宫,别怕,我一直都在里面等你们。”
目目对视,慎重点头,豆苗儿把福宝紧紧搂入怀里。
其实她并不确定陆宴初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这些天儿,虽是休沐,他依然连轴地忙碌。
但这次,她要信任他!
“福宝乖,在这儿听娘话,别闹!”叮嘱完她,陆宴初伸手想轻抚福宝脸颊,思及手凉,会冻着他,只好讪讪从半空收回。
“福宝本来就很乖呀!”
“对,你是爹的乖宝宝。”陆宴初俯首盯着他小脸笑道。
又喜又羞,脸“咻”得一下红了,福宝扭头往豆苗儿怀里钻,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高兴地注视他。
心软得一塌糊涂,陆宴初双手反剪在身后,定定看他们一眼,不再犹豫地转身入宫。
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巍峨高门,豆苗儿低眉好笑地轻拍福宝头顶。
这孩子……
“娘,我是爹的宝宝哦!”等陆宴初走,小家伙立即就兴奋地钻出来,一脸嘚瑟的向她炫耀,以及分享。
“对,你是爹的宝宝,也是娘的宝宝。”
“嗯嗯。”脑瓜拼命地点,福宝客气回礼道,“娘千万不要羡慕,我是爹的宝宝,娘肯定也是爹的宝宝哦!”
豆苗儿语塞,哭笑不得地去揉他脸蛋,两人瞬间闹成一团。
“嘘!”到底是宫门外,怕太过放肆会显得不庄重。豆苗儿竖起食指在嘴边,提醒福宝暂停所有玩闹的动作。
她理了理松散的发丝,又将福宝搂过来给他整理衣裳,两人大眼对小眼,忽的一起轻笑出声……
元宵夜除了百姓大肆庆贺,宫中亦是热闹非凡。
保和殿内设丰盛宴席,供天子与满朝文武贵胄共享盛世佳节。
陆宴初来得正是时候,带领群臣候在两侧,恭迎圣上与太后踩着吉时入宴,众人高呼行礼后,一一落座。
年年佳节,翻不出太大花样,都是依照章程办事。
皇帝宗越不厌其烦的勉励一番后,宴席开始,高台上助兴的节目按顺序逐渐上演。
陆宴初坐定在席位,无心留意台上演的是什么,浅呷了一口茶,手掌生出密密匝匝的细汗。
他很紧张。
到底这次颇有些逼迫的意思,圣上自从登基,对权力的渴望慢慢觉醒,脾性日渐强势。前首辅缪士忠两手抓紧朝中大小事务,自以为年轻的皇帝离不开他,却不曾想竟会遭到罢黜。历来数位首辅,又有几位得以善终?
圣上如今尊他一声“先生”,在政事上愿听他建议,不过这次——
眸色蓦地深沉,陆宴初借呷茶的动作挡住面色。
许是事情牵扯到福宝与她,他竟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忐忑,不过,他并不后悔这个决定。
他愿与她携手并肩,也想让天下人明白并尊重,她不是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钻出来配不上他的首辅夫人。
一场场演出开场又结束,席间,侍奉在皇帝宗越身后的太监杜丁偷偷朝他使了个眼色。
陆宴初心知肚明,请来的刘家班即将出场,他攥紧双拳,掀眸望向前方。
高台布置一新,身着戏服的官生与正旦率先登场,梨花树下上演赶考送别。
正旦一副天生好嗓,莺声婉转,字字句句,将不舍之情娓娓道来,不过半盏茶功夫,就令上座太后拾起手绢儿抹了抹眼角。
陆宴初平静地望向斜对面,那里坐着鸿胪寺卿陆文晟,以及他的夫人德阳郡主,还有身后大大小小的儿孙后代。
初上京城,也曾想如何痛斥他追逐名利抛妻弃子,也曾让他声名尽毁、让害他娘不得善终的德阳郡主付出代价。
但——
冷冷收回目光,陆宴初重新盯着高台。
这出戏他洋洋洒洒写了些关键曲折,主要是想为福宝与豆苗儿正名,他能不介意周遭目光,可他们母子不能困顿在首辅府邸毫无交际,或受那些名门夫人们若有若无的排挤暗讽,这些内宅龌龊他见得少,不代表一无所知。他们母子若想站住脚跟,首先必须让她拥有一个好的名声或者尊贵的身份。
他将写下的这些送去扬州,曹老在征询书院早期学生之后,在内补充些细节加以完善。
其后找到刘家班,刘家班又将台本改了改,在主线没有变化的前提下,突出戏剧与冲突,主打煽情与团圆。
陆文晟负心郎这段被刘家班一眼相中,加大描述,并以此拉开整出戏的序幕……
高台上氛围渐入佳境。
主角李瑾与桐花在桃花树下私定终身,对着天地拜堂成亲。
怎奈好景不长,不过数日,又是梨树下泪眼送别。
“李瑾肯定不会与他爹一样中了状元就抛弃桐花是不是?”远处入戏深的闺秀们互相咬耳朵,眸中含泪。
“谁知道呢,毕竟他爹……”
“哎,不敢再看了,李瑾娘好可怜!”
……
窃窃私语不断,陆文晟面色时而胀红时而铁青,火辣辣的。坐在他旁侧的德阳郡主更是将掌心帕子揉成了一团糟。
谁曾想这个乡下女人的儿子竟这般好命,做了状元不说,现在更是做了首辅!而且居然还敢请这些不入流的戏子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编排他们,果真心肠歹毒!
想着,愤怒瞪向陆文晟。
没有闲情搭理她,陆文晟又气又害怕,他以为陆宴初这些年按兵不动,是铁了心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前尘往事就此作罢,孰料,他仍然想着报复他们。
在圣上与同僚面前,他脸往哪儿搁?
戏演到一半,陆宴初起伏跌宕的心情恢复平静。
他默默望着高台上生旦们投入的一举一动,忽的仰头盯着高空那一轮圆月。
四周比先前寂静许多,儿女情长缠缠绵绵,大糙老爷们碍于气氛倒也勉强看得下去,女眷们则个个身临其境,为每个人物的命运或笑或泣。
高台上一幕幕情形转换。
桐花身陷遇袭的扬州,独自产子,手刻竹雕收养孤儿,并在善心人帮助下创办“德善书院”。
到这儿,消息灵通的人终于觉出不对劲。
扬州确有“德善书院”,听闻院长确是一位女子。
这么说?
一道道震惊质疑的目光偷偷落在陆宴初身上,天呐,不久之前,据刑部尚书王骞禾证实,片花丛中不沾身的年轻首辅可不有了个五岁的儿子吗?
难道他就是李锦本人?难道……
席下这些喧哗猫腻瞒不过圣上与太后眼睛。
不过半晌,就有打探到消息的小太监脚步匆匆,在宗越耳畔将总结后的说辞详细禀明。
双眸眯起,宗越直直望向下座的陆先生,面有怒色。
很好,敢情在茶馆提及昆戏,并不是为了让他与文武百官们图个新鲜,竟是不动声色反将他一军?可他若是执意将纳塔公主赐婚给他,难道陆先生还能抗旨不成?
第55章
高台上生旦们忘情投入,演至李瑾桐花久别重逢,一家团聚,花好月圆。
戏剧将近尾声。
席间大多数人渐渐心不在焉,倘若这出戏当真由陆首辅家事改编,那可就精彩了。
啧啧,鸿胪寺卿陆大人明面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原来竟是这种狠心抛弃槽糠妻的人?
不少鄙夷轻视的目光偷偷朝他瞟去,顺带瞧不起明知对方家有妻室仍强行拆散的德阳郡主。
有些夫人性情泼辣直爽,轻嗤一声,转头便与手帕之交道:“不要脸,全天下好男人都死光了不成?”
另有些夫人冷着脸以这个为反面例子,立即教导自家那些未出阁的女儿们规矩……
陆文晟手背青筋迸起,勉强正襟危坐,面上不敢显出多余的神情。
越过人群,他望向对面男人,光影重重,瞧不清他具体是何神色。
模糊记忆里,幼时的他也曾坐在他膝上翻着启蒙书册,稚嫩的嗓音字正腔圆地诵读《三字经》。
这些年,哪怕府中反对,他一直都想把他接到身边。
他怎么就不懂呢?男人不能拘泥于小节,为了宏业前途牺牲一点算什么?机会只是一眨眼的气运,失不再来。况且宴席上还不都是女人在窃窃私语?瞧瞧各位大人们,他们中间肯定不少都认同他的做法,或者根本不以为意,怎么偏偏他这么固执?既然已高居首辅之位,又何必为了个女人搞出这种幺蛾子?乖乖娶了纳塔公主不好?
台上已谢幕,刘家班默默退下。
宗越不说赏,奴才们屏气凝神,后头安排的节目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席上众人更是不好说什么,这种摸不出名堂的事,谁愿意蹚浑水?
“圣上。”陆宴初倏地起身,在沉寂中走出席位,拱手施礼,面色肃穆,“臣有罪。”
“先生何罪之有?”勾起嘴角,宗越将手沉沉搭在御座扶手上,目光如炬,明知故问。
将这幅画面看在眼底,太后望向皇帝,到底是自己亲生儿子,怎能不懂他心思?他不过是耍耍脾气罢了。未登基前,他就对陆先生很满意,只是坐上这个位置,心思难免有所变化,从前师生关系亲密有加,如今所有人包括陆首辅都对他恭敬疏离有余,少了以前几分出自真心的关切。他一方面别扭生气一方面懊恼烦躁,但这些都是做皇帝必经的历程。渐渐地,他会发现,他其实并不需要这些,那时,他就真正的长大了。
“圣上说得对,先生不仅没有罪,还应该大大的赏。”蓦地启唇,太后笑道,“这出昆戏看得哀家感动又欣慰,说出来怕大家笑话,哀家还拾起绢子抹了几次眼角,不过哀家瞧席上不少夫人都与哀家一个德行,哭得梨花带雨又笑得像小太阳呢!”
诸位夫人们忙出声应和,插科打诨将原先略僵的气氛软化了不少。
太后出面,宗越收起抬杠的心思,不太高兴地靠在椅背,朝她软蔫吧唧道:“依母后看,该如何赏?”
“回圣上,哀家很喜欢这个故事,先将刘家班请出来如何?哀家要给编出这出戏的人头赏。”母子对视,太后笑得和善,仿佛这句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
听出太后的别有深意,陆宴初垂下的眼睫微动,紧悬的心逐渐平稳落定。
接下来便是太后无意中得知,这出戏素材采集于民间,戏中的李瑾桐花正是当今首辅陆宴初与德善书院院长“赵夫人”。
“难怪陆先生自称有罪。”太后了然颔首,轻声喟叹。
“请圣上与太后责罚。”撩袍,陆宴初背脊挺直,“砰”一声跪下。
“陆先生认为该怎么责罚?”宗越气消了一半,但还是不大舒坦,被逼着下决断自然不好受。就算最终免不得让陆先生如意算盘打尽,可眼下逞逞口头上的威风也好泄他心头之怒是不是?
太后轻咳一声,昧着良心道:“陆先生请起,赵夫人在苏杭一带颇有美名流传,被改编成戏目怎能怨你?”又道,“赵夫人品行甚佳,哀家很是钦佩,乱世之中,保全自己已是难事,遑论靠着自己双手为那些孤儿们撑起一片天?所谓巾帼不让须眉,不过如是!”说着,望向宗越,“圣上认为如何?”
“母后所言极是。”
满意点头,太后又问:“陆先生,敢问能否请赵夫人,哦对了……”她眉目舒展,“还有小公子对不对?今儿是阖家团圆日,便令人将夫人与公子接进宫与陆先生共度佳节吧!”
“谢圣上与太后恩典。”陆宴初再度行礼谢恩。
夜深了,一轮圆月幽幽升至高空。
宫外,豆苗儿搂着福宝坐在马车内,时间一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