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石青和王猛合计,就算枋头能抽出两万青壮农兵投入到河东战场,东枋城有近八千人,也足可应付,甚至于只要逮住机会,河西与东枋城两下同时夹击,必定能击败对手,彻底稳住河东局面,如此以来,与枋头的实力对比会趋于平衡,河西营垒就会成为消耗枋头氐人的绞肉机。
石青万万没想到,杀到河东的不是枋头农兵,而是司州军和黎阳仓禁军,其中还有三千精骑。就算不计后续力量,单凭这支军队就不是东枋城能轻易击败的;更要命的是,为了便于两下夹击,联军主动将河东渡口让了出来,这个位置扼守河西与东枋城之间的联系,一旦被对方掐断,河西和东枋城联军全成了独力作战的孤军,再难彼此呼应了。
仗打到这个地步,没法再打了。石青希望的是滠头和枋头互拼消耗;为了维持这种局势,新义军可以做出牺牲,甚至可以做出很大的牺牲,但他没想将新义军全部搭进去,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新义军去做。
只是…退的下去吗?应该怎么退?石青望着对岸河水中扑腾挣扎的新义军士卒,眉头紧锁。战事发展到这般境地,想安然撤退非常地艰难。
诸葛攸、孙霸、苏忘…新义军将士们个个湿淋着身子,沉默着走上渡口。
衡水营辅助作战,一直没有正面冲杀,建制尚且完好,天骑营、陆战营的建制彻底废了,很多百人屯、五十人的队,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两个士卒,孤独的身影矗立在河堤上,他们悲哀地眺望河东。那里躺着他们并肩厮杀的袍泽、长久相伴的兄弟。
石青肃穆迎上去,在他们中间缓缓而行,轻轻地说道:“兄弟们,值得的,我们的付出是有价值的,我们的付出必有回报。兄弟们,不要忧伤,不要悲哀,牺牲的兄弟是真正的勇士,他们因为不屈而抗争,为了胜利而英勇战斗,我们应该为他们感到自豪,应该效仿他们,和敌人拼到底,宁愿战斗着死去也绝不屈辱地活…”
一道道静止的身影勾画出一座座挺直的塑像,渡口之上静寂无声,与喊杀震天的营垒战场仿佛不是一个世界。
许久许久……
日头正中的时候,孙霸突然开口了:“天骑营将士听令!即刻架火烘烤衣物、进食喝水、抓紧时间休整。半个时辰后,集结待命,准备战斗!”
天骑营士卒素质均衡,单兵战力高,生存能力强,此时还有近三百人,占了两营幸存者的绝大多数;听到孙霸命令,天骑营士卒齐声应诺,纷纷走下河堤拾柴架火,休整歇息。
诸葛攸扫了一眼剩下的一百多陆战营士卒,随后一挥手道:“好了,大伙别担心,陆战营打残了,石帅还会再建。老兄弟走了,以后会有新的兄弟来。一个个大汉子的,别作那副娘们样了,打起精神,赶快休整去,别让天骑营的兄弟笑话。”
陆战营几个军侯、军司马统带一百多士卒下了河堤,诸葛攸踱到石青身边,直接了当地问道:“石帅。末将愚钝,始终不明白新义军为何要搅到滠头、枋头之间的争斗中?开战以来,新义军损失三千有余,却没见到一点好处,这样真的值得吗?”
“值得!非常值得!”
石青再次肯定地回答。随即解释道:“睿远。你知道吗?对付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没有强大之前,击败他、损耗他,让他永远成不了威胁。从这点来说,三千新义军的付出非常有价值,非常值得。”
敌人?石青为什么将北方其他强大势力都视为敌人?难道,他果真想在乱世之中…诸葛攸暗自揣摩一阵,随即蹙眉道:“石帅下一步打算如何做?这样下去,新义军损耗的可不会是三千。”
“我想撤。睿远可有办法让新义军安全地撤下去?”
“难啊…”
诸葛攸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一点点分析道:“河东敌军至少有一万五千人马,其中还有三千精骑,东枋城步卒很难摆脱。轻骑营也不在,否则倒可以牵制对方骑兵。河西还有三千多新义军,三千多滠头军,若是留一千多死士阻击追兵,衡水营正好载运五千人撤退。只是,留谁阻击?是新义军还是滠头人马?再则,从河西撤走后,东枋城怎么办?敌军合兵一处,东枋城势必难守,城内的新义军算上雷弱儿部,至少还有六千,怎能丢下不管?”
“没想到东枋城反倒成了包袱。”
石青叹了一声,掐指算道:“今日是第三天,一切顺利的话,轻骑营明日能赶到汲县。将他们渡到河东,协助王猛撤到卫河南岸,至少需要一日。也就是说,河西渡口至少还需坚守两天半。河西储存的箭矢和替换兵刃只怕支撑不到那个时候。”
“就算辎重足够,人呢?再打两天半,河西还会剩下多少人?”诸葛攸又泼了一盆冷水。
石青一听,再也无话可说。
两人站在河堤上思忖良久,却毫无头绪。
石青最后烦恼地一挥手道:“罢了!不用想了。东枋城是王景略负责的,应该由他动这个脑筋。”
诸葛攸顿时诧异起来,他对石青知之甚深,知道石青不会轻易推卸责任,能让石青说出这番话,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这个王猛王景略确实不凡,石青相信他能够解决这个难题。
想透这点,诸葛攸很有些不服气:这个王猛是何来头,有何本事,能得石青如此看重?
“走吧。作战去。”石青不知道诸葛攸的心事,踱下河堤,随意地说道:“晚上我悄悄去一趟东枋城,想来王景略已经有了算计。和他商量妥当后再说进退。”
诸葛攸闻言,心里越发的酸了,他闷哼一声,紧走几步,赶到陆战营残部营地,吼叫道:“陆战营的汉子们,怂了吗?没有的话,随某杀敌去!”
一个与他亲近的军司马上前道:“校尉大人,你先将衣甲烘烤干爽,再进点食物。否则,待会儿上阵无力厮杀!”
“汝敢小觑你家校尉?本校尉怎会如此不堪!”诸葛攸恶声恶气地将那个一头雾水的军司马训斥了一通。
第四集 战火纷飞的岁月 第三十四章 分化
联军退走后,刘国收拢残部,还有七千余人,痛心之余,他分出三千步卒驻守渡口,以堵断河西联军退路;自己亲率三千步卒和一千骑兵驻扎于东枋城西寨门外,监视城内联军;两寨间隔三里,可以互为照应。
段勤和刘国商议之后,将黎阳军驻扎在东枋城东寨门外,两人一东一西,将城内联军堵得死死的。
初更时分,石青带十名亲卫悄悄上岸,绕到东枋城南,在寨墙下叫了一阵后,崔宦的身影露了出来,听到石青的声音,他放下吊篮,将石青等人吊了上去。
石青跨出吊篮的时候,借着灯笼烛火发现崔宦脸色有些阴晴不定,当下开玩笑地问道:“怎么啦。担心被困死在这?”
崔宦勉强一笑,道:“石帅放心,末将是从征东军出来的,上阵厮杀,绝不敢退缩,绝不会丢征东军的脸面。”
石青有些不满,刚刚抬起的脚顿了一下,白了崔宦一眼后才漫步下了寨墙,口中教训道:“什么征东军征西军三义军的?把这些统统忘掉,以后不要再提,泰山只有一个新义军。”
听崔宦恩了一声,石青问道:“王景略呢?还在麦场吗?我有事找他去…”
问罢之后,石青却没听见崔宦回答,当下诧异地回过头。只见崔宦嘴唇蠕动,似乎正在斟酌措辞。“崔大哥,你这是怎么啦?好像有话要说?”
一声崔大哥让崔宦得到了鼓励,他抬眼正视石青,朗声道:“石帅。王景略靠得住吗?听说他原本不愿意加入新义军,只是受石帅勒迫,不得已才加入进来。这等人平时还好说,一旦到了危急关头,只怕…”
石青目光一凝,惊问道:“崔大哥。怎么回事?难道王景略有什么异常?”
“他刚出城不久,到黎阳段勤营里去了。”
崔宦的声音沉郁中带着深深的忧虑。“适才丁校尉派人四下通知新义军老兄弟,小心提防着,万一发觉不对,即刻示警,大伙聚拢起来突围。石帅,让王猛坐镇东枋城,弟兄们不放心啊。”
石青身子顿下,默立着沉思半响,心中忽然一亮,他隐隐猜到王猛去见段勤的用意。因为族际分野过于明确,石青意识里一直存在着一个盲区,那就是对胡人绝不妥协,哪怕豁出性命,也要和胡人硬磕到底;从来没想过变通。
这个盲区是经过近代民族启蒙教育的石青独有的,受时代的局限,此时的英杰包括冉闵、包括祖狄、刘琨等等都不会有,他们固然痛恨胡人,固然希望将胡人驱逐出中原,但是,他们会根据需要变通,譬如祖狄与石勒联合开边墟,譬如刘群、刘启降赵,譬如冉闵在大赵朝廷中钻营,以谋取军权…
王猛更不会有石青的心结,该变通的时候他一定会变通。淇河战局遇到困境之时,因为意识盲区的存在,石青思考的和单纯,那就是怎么击败对手,突出重围。王猛不一样,他拜访段勤,定然是以一定的妥协和让步,分化敌人,保存实力。
想明白这些,石青顿时轻松起来,不以为意地说道:“崔大哥放心。我了解王景略,他可能会投靠他人,也可能会背叛新义军,但绝不会投靠段勤、刘国之流。他去段勤营,必有深意。到底如何,一会等他回来便知。”
王猛半夜子时才返回东枋城,进了东寨门看到石青,他似乎早有所料,不动声色地过来见礼。
石青目光粲然一闪,笑道:“景略兄辛苦了,此行收获如何?”
王猛还之一笑,再度作揖道:“托石帅福,一切顺利。”
“哈哈哈。全赖景略兄大才,怎会是托石某的福。”
石青哈哈大笑,挽上王猛意欲和他并肩而行,哪知道王猛抵死挣扎。“猛不敢僭越,请石帅先行,猛骥附尾随就是了。”硬是落后石青半步。
石青无奈地摇摇头,指得由他的意思。
石青所料不差,王猛确实在打段勤、刘国的主意,想分化他们与枋头之间的关系,而且效果相当不错。
王猛明确告诉段勤;枋头老蒲洪是个恶邻,他敢抓屠军督率麻秋,敢堵住滠头姚弋仲西归之路,敢将路经枋头的所有人等掳为部属,怎么会放过近在咫尺、粮足仓满的黎阳?只要击败滠头军和新义军后,他必定要取下黎阳仓,以补充战损。
滠头军、新义军和老蒲洪是鹤蚌之争,拼的越狠黎阳越安全,黎阳若想有所作为,应该扶弱锄强,维持平衡,最不济袖手旁观,怎么能帮助强者对付弱者呢?这不是自蹈死地吗?
一番话说得段勤将信将疑。
王猛和段勤交谈之时,不住打听,渐渐摸清了段勤出兵的原因:一是段勤憎恨邺城禁军,因此和刘国、蒲洪勾连一处,同仇敌忾。另一个原因是冲着辎重和一万头畜牲。
于是王猛逐一解释道:新义军不是禁军,而是泰山坞堡私军,因与滠头羌人交好,且不满老蒲洪跋扈,这才襄助姚弋仲;邺城若果真与姚弋仲联手,怎会只有一万人马?粮草辎重呢,东枋城内确有一些,足够三万大军资用两旬,可等到是黎阳军、司州军损兵折将攻下东枋城时,这些东西也该消耗得差不多了到那时,新义军战败,枋头军在无顾忌;等待黎阳军、司州军的将是枋头的千军万马和老蒲洪强硬的兼并,一万头牲畜,黎阳军想都不要想。
段勤久经沉浮,不是无能之辈,听王猛一番叙谈后,自觉来得有些鲁莽,当即请刘国过来商议。刘国才在新义军手上吃了大亏,正自恼怒之时,如何肯听王猛谏劝?闻听之后,当即勃然大怒,扬言定要攻打东枋城,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
王猛看出刘国色厉内茬,只是在借机勒索,当即借坡下驴,提出一个善后方案。
这个方案让刘国、段勤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得到东枋城及城内辎重,让他们在蒲洪面前保住面子,新义军也能安然撤退,最重要的是,这个方案最终的目的是维持三方平衡,让老蒲洪不敢轻易兼并黎阳军和司州军。
“具体方案是什么?”石青兴致勃勃地问。
王猛笑道:“东枋城新义军趁夜撤走,段勤、刘国装作不知。城内一千五名滠头人卖给刘国,作为赔偿司州军的战损,粮草辎重全部留下让刘国、段勤均分。刘、段两军占据东枋城后,老蒲洪不给一万头牲畜,他们就不撤走。新义军撤至白马渡口,在东南方开辟新战场,继续牵制消耗枋头实力。石帅以为如何?”
石青瞠目结舌。按照王猛所说,段勤、刘国到底在和谁联手,是老蒲洪抑或是新义军?这可是一团乱麻,不过,其中最得利的,无疑是段勤和刘国。
“怎么保证?”石青又问。
这个问题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王猛怎么保证新义军撤出后,段勤、刘国不变卦不追击。一个是刘国、段勤怎么保证新义军会在白马开辟新战场?万一新义军逃脱后,撒手不管,他们承受的起老蒲洪的愤怒吗?
“不能保证!”
王猛一摊手,很干脆地说道:“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相对段勤、刘国来说,拿到东枋城和辎重后,追击新义军没有任何必要,杀敌三千总要自损八百,他们并不愚蠢。对于新义军来说,削弱枋头实力很有必要,应该趁热打铁,开辟新战场。白马渡口背靠禀丘,进退自如,是可战之地。石帅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吧。”
石青想了一阵,没想到好的法子,只好点了点头,问道:“一千五百名滠头人怎么卖给刘国?景略兄不怕引起滠头羌人的不满?”
王猛解释道:“撤离之即,王猛意欲留一部新义军镇制滠头羌人,并监管辎重;段勤、刘国遵守诺言还且罢了,他们若敢违诺追击,城内便烧粮草辎重以为要挟,这算是一点保证吧。大部撤离后,留守新义军打开寨门迎入段勤、刘国两军,留下羌人后再行撤离,到这般地步,想来刘国、段勤不敢再起争端。至于石帅担心的滠头羌人不满。哈哈…”
说到这里,王猛大笑起来。“石帅!滠头羌人消耗的差不多了,该是新义军收编的时候了。石帅难道还要让联军继续存在下去?”
石青骤然被王猛揭穿心事,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脸却是红也未红。
第四集 战火纷飞的岁月 第三十五章 薛瓒的恐惧
永和六年。闰一月二十六。
历史上的这一天,蒲洪挟持大败滠头姚弋仲之威,一脚踹开大晋,让殷浩运筹许久的北伐大计化为飞灰后,他开始自立门户,号称大都督、大将军、大单于、三秦王;开府建衙,改姓苻氏,在乱世中竖起枋头氐人的旗号。
石青的出现,让历史发生了变化。这一天,蒲洪没有去心情改姓称号,只能咬牙切齿地指挥枋头军向营垒发起无休无止的攻击。
老蒲洪彻底暴露出枭雄本色,不计伤亡,不计后果;只问结果——夺下渡口,杀死所有敌人。在他这种心态的指挥下,枋头军的攻击前所未有地猛烈。
河西联军包括衡水营、陷阵营在内只有五千多人,石青始终不让衡水营、陷阵营参战;依靠东拼西凑起来的四千余人艰苦作战,防守变得越来越吃力,眼见防线岌岌可危,关键时刻,石青命令陷阵营投入防御战。
陷阵营这支生力军突然登场,打了枋头军一个措手不及。六百名重铠猛士,挥舞着金瓜锤从营垒缺口出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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