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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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2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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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人好酒、好热闹,通常要闹到后半夜甚至凌晨才允许新郎进入洞房,新郎若能摆脱众多贵人的纠缠,必定地位不低,而且急于见到新婚妻子。

崔昭默默计算,现在应该是二更,如果三更天新郎还不到……

帐篷帘子被掀开,一名匈奴男子走进来,比崔昭预料得还要快,可她一愣,难以确定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夫君。

她分辨不清匈奴人的年纪,觉得此人应该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说不上英俊,但也绝不丑陋,身上甚至有几分文雅之气,在匈奴人中间比较少见,但他穿着甲衣、带着兵器,一点也不像新婚之人。

“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匈奴男子开口了,说的竟然是楚语。

崔昭呆呆地看着丈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匈奴男子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了妻子一会,面无表情,说不清满意与否,他开始一件件地解下身上的兵器,劲弓、箭矢、腰刀、短刀、匕首……然后是一件件皮甲与衣裳。

崔昭心中一紧,她与冠军侯成婚时间不长,又没什么感情,同床次数寥寥无几,对这种事仍然有点害怕,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声问:“你会说楚语?”

匈奴男子点头,“一点儿。”

“你、你叫什么名字?”

匈奴男子却没有回答,只穿小衣走到新娘面前,“脱掉衣服。”

“嗯?”

“脱掉衣服。”匈奴男子命令道。

崔昭伸手去摘头巾,可是双臂微微颤抖,一点劲儿也用不上,头巾偏偏沉重无比,像是压在头顶的一座山。

匈奴男子帮她摘掉头巾,扔在一边,顺势抓住她的双手,说:“大家都说我熬不过三天,可我不怕,我要当你的丈夫,还要带着你平安返回草原,到时候再不会有人说你是灾星。”

崔昭看着那双坚毅深沉的眼睛,心里生出一股感激,同时确定无疑,这人在匈奴人中间地位很高。

这个夜里,迟迟不肯进入洞房的新郎是大楚皇帝。

晋城的成婚仪式早已结束,场面很大,也很隆重,一点也不输于匈奴人,韩孺子只在最后阶段出面,与新娘拜天地。

大概是为了讨好大楚皇帝,新娘完全遵循楚地风俗,盖头一直没摘。

礼官册封她为贵妃,名字一长串,礼官仍能念得抑扬顿挫,韩孺子听过一遍,一个字也没记住。

仪式结束,新娘被送进洞房,作为新郎的韩孺子,却回到大厅里继续处理政务。

晋城与外界的联系得以恢复,需要皇帝处理的奏章摞得比人还高,这只是一部分而已,还不能让别人代劳。

好在有赵若素帮忙,中书舍人说是皇帝身边的人,平时最主要的职责就是将奏章送到太监手里,难得见到皇帝本人。

韩孺子比较欣赏赵若素,正好刘介去向邓粹传旨、瞿子晰等人还在匈奴营中,于是命他留下,随时待命。

韩孺子最初只是想将赵若素当成顾问,很快就发现此人的本事不只是记忆力超强,见识也很高,完全不像是普通的吏员。

“洛阳王坚火的奏章陛下应该优先批复。”赵若素建议道。

丑王不肯接受朝廷的官职,他在洛阳时,是在瞿子晰手下做事,瞿子晰一走,他变得无名无份,许多事情难以展开,在奏章中他却没有诉苦,只是介绍了一下安置流民的进展。

进展不是特别顺利,夏季已到,仍有不少流民滞留在洛阳一带不肯返乡,韩孺子能猜出原因,最重要的还是缺钱、缺车,北方战事一起,这两样更缺了,曾经做出承诺的洛阳商人,一发现皇帝不稳,立刻捂紧了钱袋。

“朕该怎么办?封王坚火为官?还是向河南郡下达严令,要求他们必须配合?”

赵若素拱手道:“依臣愚见,不如传旨斥责王坚火,让他待罪立功。”

韩孺子笑着摇头,“王坚火乃是豪侠,吃软不吃硬,给他官都不当,朕这边传旨责备,他立刻就会转身逃进江湖。”

“不然,王坚火并非沽名钓誉之辈,千千万万流民的性命仰仗于他,他断不会轻易放手。”

“这样的话,朕更不应该责备于他。”

赵若素与皇帝还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唯唯地应声是,不再开口。

韩孺子看了一会公文,抬头说道:“这里没有外人,赵大人尽管畅所欲言,无需对朕隐瞒。”

赵若素这才道:“王坚火身上无官,不能以官威行事,袋中无钱,不能以财富压人,手中无兵,不能以强力服众,唯有侠名在外,天下皆知。可是对安置流民来说,侠名却是个负担,陛下对他的看重与信任,更是雪上加霜……”

“嗯?”

赵若素立刻跪下,韩孺子示意他起身,“你说。”

“豪侠必须讲义气,王坚火既然得到陛下的看重,就不能独享,而要与朋友分享,他若同意,就是背君,他若不同意,就是忘友。这种情况下,他想利用自己的侠名做事,反而更难。”

韩孺子若有所悟。

赵若素等了一会,继续道:“陛下若是严厉责备一下王坚火,让天下人以为洛阳丑王陷入困境,则王坚火更容易拒绝别人的求助,也更好开口要求各方帮忙。”

“就像落难的谭家?”

赵若素点头。

韩孺子想了一会,笑道:“赵大人高见,只是……王坚火能理解朕的用心吗?”

赵若素每次开口回话都要拱手,从不失礼,“天子选人、用人,当然要多加考验与磨练,王坚火若能理解,则诸事顺利,若不能理解,陛下又何必固守一人?不如早换大将,以免贻误战机。”

韩孺子沉吟片刻,“好,那就由赵大人代朕拟一份问罪圣旨。”他重新打量赵若素,“想不到朕的身边也是藏龙卧虎。”

赵若素立刻后退两步,又要下跪,被皇帝止住,他说:“微臣冒昧陈言,幸得陛下首肯,怎配得上‘龙虎’?”

韩孺子笑道:“赵大人过谦了,不如再‘冒昧’一下,说说匈奴人何时才会解围北去?”

“这件事陛下不应该问微臣,自有他人知道得更清楚。”

“哪位?”

赵若素拱手不答。

“她是匈奴人。”韩孺子立刻明白了。

赵若素再次拱手行礼,仍然不答,意思却很明显,正因为新贵妃是匈奴人,才最有资格回答皇帝的疑问。

韩孺子轻叹一声,“皇帝连这点自由也没有吗?”

赵若素道:“天下确有闲云野鹤之人,自己逍遥,却无益于他人。帝王为万民所仰,也得心系万民,一身束缚,自然闲不下来。帝王至重,唯其至重,乃得自由。”

“一身轻的帝王,不是傀儡,就是昏君。”韩孺子心里有点高兴,虽然仍然受困,但是此行并非全是坏事,赵若素、邓粹、众多文官武将……人才原来就在皇帝眼前,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将近四更,韩孺子终于回到洞房。

新娘已经在床边独坐了几个时辰,自己掀掉了盖头,听到开门声响,扭头看过去。

“是你?”韩孺子大吃一惊,明明记得那是个难记的匈奴名字。

金垂朵站起身,一脸怒容,刚要开口说话,无巧不巧,桌上的蜡烛燃尽,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第三百五十六章 心神不宁

蜡烛熄灭,屋子里一片漆黑,两人都不开口。

好一会之后,韩孺子问:“怎么……会是你?礼书上明明不是你的名字。”

认女儿还是认孙女,对大单于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赐名更是简单,金垂朵的新名字译成楚语就是“自由翱翔在草原上空的鹰,大单于最美丽的孙女,大楚天子最宠爱的妻子”。

难怪礼官在读那一长串音译名字的时候,韩孺子根本记不住。

金垂朵没吱声。

“如果你是被迫的,我可以……”

“可以什么?”金垂朵的声音里仍带着怒意。

韩孺子还真没有办法,这是敌对两国的和亲,不是普通的皇帝纳妃,而且两人已经举行过仪式,将金垂朵送回去,无异于更大的羞辱。

韩孺子摸黑小心地往前走,刚走出两步,伸在前面的手突然碰到了什么,原来金垂朵也在往前走。

她的反应很快,擒住皇帝的手腕,用力一扳——没扳动,她的箭术很好,力气却不足,二话不说,飞起一脚踢了过去,马上觉得不妥,想要收回来,一下子站立不稳。

韩孺子手腕被擒,也是下意识地做出反应,手臂用力,只听对面的人轻轻地叫了一声,似乎要摔倒,急忙抓住那只手,将她拽到自己身边来。

两人挨在一起,又沉默了一会。

“大单于……”韩孺子心中还是有不少疑惑。

“你想跟大单于进洞房?”

“当然不想,我只是……我记得咱们成过一次亲,没想到还有第二次。”

那还是在京城渔村的时候,一群人起哄称金垂朵为“皇后娘娘”,抬着两人游行一圈,可没有正式的成亲。

金垂朵的手突然扼住皇帝的脖子,“你早预谋,对不对?”

那只手并没有用力,韩孺子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觉得新妃的脾气真大,若是刘介这样的内臣听说此事,必定大摇其头,甚至可能向贵妃下一道问罪诏书,“预谋什么?”

“谈判的时候,你们说……你们说不在乎和亲的是谁,私下却向大单于递话,让他把我……对不对?”

韩孺子刚要否认,话到嘴边却变成另一个意思,“嗯,没错,大单于很聪明,理解了我的意思。”

扼在脖子上的手稍一用力,马上又松了一下,却没有挪开。

两人再度沉默。

“你是大楚皇帝啊。”金垂朵突然冒出一句,不知是什么意思,有欣喜,也有遗憾,好像这不完全是一件好事。

“你是‘皇后娘娘’啊。”韩孺子调侃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君无戏言,大楚已经正式拒绝封匈奴女子为皇后,并列也不行,只能封为贵妃,“皇后娘娘”四个字虽是玩笑,从皇帝嘴里说出来也非常不妥。

金垂朵却没在意,轻叹一声,“这是我们金家亏欠大楚的吧。”

“只是大楚?”

发现皇帝的调侃意味越来越浓,金垂朵重重地哼了一声,闪身要躲开,却被牢牢搂住。

“这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没有花烛,只有夜。

原归义侯的女儿金垂朵竟然成为贵妃,次日一早,消息传出之后,满城沸腾,晋城百姓不太了解金家的情况,四处打听,热闹程度堪比过年,一扫城内连日来的阴霾。

韩孺子比平时起得稍晚一些,但是仍然召开朝会,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要监督匈奴人退出楚地了,每一步都要小心安排,一步走错,或是双方发生误解,都可能引发另一场战争。

匈奴人或许无法赢得战争,但是仍能轻易杀死皇帝,对大楚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失败。

仍由东海王负责谈判,但是朝会结束的时候,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在皇帝面前,等大臣都走了,只剩下太监与崔腾时,他上前道:“大单于真将金家的女儿送来了?”

韩孺子威严地点头,希望能用这种方式阻止东海王提及此事。

东海王却没有被吓退,摇头道:“匈奴人真会玩花样,重新起了一个名字,女儿也能变成孙女,这个……那她就是金贵妃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韩孺子问。

东海王笑道:“陛下是要将金贵妃带回京城吧?”

“难道不应该吗?”

“应该,就是……金贵妃不会再逃走吧?”

韩孺子脸色一沉,东海王仍是一脸笑容,他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了,皇帝若是真生气,绝不会这么快摆出脸色,于是转向崔腾,“你不说几句?”

“说什么?这是宫闱之事,一切由皇帝做主,当臣子能说什么?该说什么?”崔腾这种时候一点不傻。

东海王笑着告退,崔腾看他走出房间,立刻对皇帝说:“陛下放心,柴家不敢生事,真有意外的话,我去对付,不用陛下出面。”

金垂朵射杀柴韵,这件事京城的人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不担心柴家。”韩孺子平淡地说。

老公主一死,衡阳侯柴家只是普通的勋贵,根本不敢与皇帝对抗,在夺位之争中,柴家人最后时刻选择支持倦侯,也让他们家得到不少封赏,都很满意,更不会随意挑战已经成为贵妃的金垂朵。

东海王担心的是皇后与崔家。

关于皇帝与金家女儿的传言一直比较多,就算皇后不在意,崔家也会觉得宫里多了一位强敌,崔腾聪明有限,想到了柴家,却没想到自家。

韩孺子明白东海王的意思,不由得盯着崔腾看了一会。

“怎么了?”崔腾不明所以,低头查看,身上好像没什么脏东西,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道:“胡尤……不不,金贵妃跟我从来没见过面,我在京城的时候只是听闻其名,真正对她感兴趣的是柴韵。”

“少胡说八道,出去做事。”

崔腾还在重建仪卫营,领命退下,韩孺子回书房继续处理政务,身边只留两名太监和中书舍人赵若素。

韩孺子有点心神不宁,看过几分公文之后,向赵若素问道:“关于和亲,赵大人有何看法?”

赵若素是个严谨的人,想了一会,说:“陛下可否说得细致一些,和亲的哪方面?”

“平晋公主并非宗室后人,大单于送来的也不是亲孙女,两者会有关系吗?”

“或许有一点关系,但微臣以为,这不是大单于的主要目的。”

“嗯。”韩孺子等着听赵若素的分析。

赵若素却是个慢性子,又想了一会,“大单于的目的,微臣猜不出来,况且和亲已成,匈奴人很快就会退至关外,大单于的想法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崔家。”韩孺子想到了,“朕还能做什么?崔宏已是太傅与大将军,朝廷没有品级更高的官位了,总不能让他做宰相吧?”

“宰相乃众官之首,层层递进,已成定规,崔太傅久在军旅,显然对宰相之位并无兴趣,陛下想让崔太傅安心,只有两个途径。”

“说。”

“崔太傅尚有一子一孙,他本人的官爵太高,无法再提,可以按惯例荫封子孙。”

“嗯,这个可行。”韩孺子早有封赏崔腾之意,觉得此事并不难办,崔腾又的确立过功劳,外人说不出什么。

“二是……”赵若素却不说下去了。

君臣二人还没有达成互信,赵若素说话不能不小心,韩孺子只好先行赦免:“赵大人但讲无妨,朕绝不怪罪。”

“如果陛下早生嫡子,崔家自然踏实。”

韩孺子苦笑,皇帝明明拥有天下守卫最为森严的宫室,结果不仅得不到该有的安全,连个人生活都无法隐藏,不知有多少人“关心”嫡子问题。

说起嫡子,韩孺子想到了母亲,一想到母亲,他一下子想起更多的事情,“负责和亲事宜的是哪位大臣?”

“礼部的元尚书。”

“他是前些天从京城来的。”韩孺子记得很清楚,礼部尚书元九鼎是京城来的十几拨使者之一,官职最高,所以留下来主持朝会,现在想来,和亲一事肯定也是他负责。

“嘿,礼部真是很擅长讨好宫里的人。”韩孺子冷笑道,元九鼎当初就是最早投向上官太后的大臣之一,如今他又走老路,开始讨好王美人了。

赵若素后退,跪地不语。

赵若素有杨奉的智慧,也有刘介的刚直谨慎,韩孺子对后者不是特别喜欢,但还是笑道:“朕不该无故乱猜,赵大人请起,朕不会泄露此间之语,更不会追究某人。”

韩孺子当然不会追查,如果最后真的证明母亲暗中干预了和亲,他更难办。

纳妃一事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伤害到任何人,韩孺子宁愿保持糊涂。

可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还是心神不宁,赵若素三十几岁,毕竟老到些,说:“微臣已经看过,今天的公文没有急件,陛下若觉倦怠,可早些休息,以身体为重。”

新婚之人,怎么能一整天不相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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