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聪明,父亲非常欣赏他,可要我说,他聪明得过头了。”
韩孺子越来越惊讶,呆呆地说:“东海王很喜欢你。”
“呸呸。”崔小君往地上啐了两口,小脸涨得通红,皇后的端庄一下子消失了,“他在胡说八道,他……就因为母亲随口说过一句要亲上加亲,他就当真了。可他是个混蛋,我们姐妹几个,还有亲戚家的姐妹,都被他看中了,他说……等他当皇帝了,要将我们都接进宫当皇后和嫔妃,大姐前年成亲的时候,他还发了一通脾气。而且他最喜欢的人不是我,是三姐,他说要让三姐当皇后,我不肯顺着他,所以只能当妃子。”
韩孺子能想象出东海王发脾气的模样,可他还是不明白,“崔太傅……你父亲赏识东海王这样的人?”
皇后点点头,“说得更准确一点,父亲赏识的是东海王的母亲、我的姑母,父亲常说他这个妹妹是家里最聪明的人,当年就是她看出桓帝有机会成为太子,因此执意要嫁过去,即使不当王妃也愿意。东海王的脾气古怪了一点,但是跟姑母一样聪明,过目不忘,主意也多,罗师当年本不想在我们家教书,可是与东海王见过一面之后,就决定留下了。”
韩孺子脑子里轰轰地响成一片,开始还不敢相信,逐渐清醒过来,越来越相信皇后说的都是真话。
“怪不得我说不碰你的时候,东海王立刻就同意了,还强调个不停,他怕你对我说出真相!”
“陛下不想碰我?”崔小君睁大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总算明白皇帝为何一直不肯靠近自己。
韩孺子脸色微红,“那是为了对付太后……”
“姑母和母亲的确一再叮嘱我,在皇宫里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东海王,可是对陛下,我不能隐藏。”皇后坚定地说。
韩孺子感激地笑笑:“哦,罗焕章是从东海王母亲那里得知太后与皇太妃……”
事情一下子变得清晰了,东海王常年住在崔家,他的母亲却一直留在王府里,直到桓帝登基,才不得已搬出皇宫,她肯定看出上官氏姐妹暗中不合,没准早就与皇太妃有过联系。
还有那四道圣旨,韩孺子心中一紧,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
一道圣旨已被交给太后,缓解她的疑心,令皇帝更加孤立,很可能还要借此打击崔家的敌人。
“崔家跟辟远侯有仇吗?”韩孺子问。
皇后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父亲不对家里人说外面的事情。”
韩孺子越想越明白:罗焕章手里还剩下三道圣旨,罢免太傅崔宏的圣旨根本不会拿出来,它就是用来蒙蔽皇帝的,另外两道圣旨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一道解除上官虚的兵权,一道接管皇宫宿卫,然后一切水到渠成——崔家将会再度掌握大权,这回的根基更稳,因为皇帝将是在崔家长大的东海王,皇后还会是崔家的女儿,至于哪一个并不重要。
“原来如此。”韩孺子喃喃道,崔家以退为进,其实已经在太后身边藏着一把刀,皇太妃与罗焕章之间的联系者就是东海王,每次在凌云阁听课之后,他都走在后面,完全有机会与罗焕章互传信息。
于是,每个人的私心都暴露无遗。
皇太妃不止是要报仇,还要代替姐姐当太后,可她怎么能让崔家得势之后还能遵守承诺呢?东海王有自己的母亲,用不着像韩孺子一样认别人为母。
罗焕章立下大功,号称不愿做官的他,将成为新皇帝最感激的人之一,他是继续以布衣的身份辅佐皇帝,还是一步登天、位极人臣?
韩孺子挺了挺身子,忽然想起佟青娥,皇太妃当作秘密的事情,宫女却只用一天时间就打听到了。
韩孺子头有点痛,抬手轻轻敲了两下,张有才说过,宫里的奴仆自有渠道,连太后也不知晓,或许他们能帮皇帝?
孟娥她说很快会再来送第三粒药丸,在皇帝最危险的时候,她愿意出手换取更稳妥的报答吗?
还有皇后,虽然是崔家的人,却已证明自己愿意站在皇帝一边,或许也能做点什么。
韩孺子越想越乱,不由得说道:“杨奉究竟在做什么啊?”他迫切地需要指引。
同一时刻,杨奉也想着皇帝,归心似箭。
第四十七章 追捕
白马县比邻齐国,地势一马平川,最近几个月可不太平,先是齐王派人来征兵,县令闭城自守,胆战心惊地捱到齐王兵败,又要防备余贼入界,不等稳定下来,朝廷派出的捕贼大吏趾高气扬地来了——这些人在京城是无名小卒,到了这里就是大吏。
县令焦头烂额,心中颇有不满,总觉得能保住县城应该是大功一件,没受到奖赏也就算了,反而还要接受刀笔吏的轮番盘问,好像犯了大罪一样,他真想大声发问:齐军势如破竹的时候,你们在哪?
县令不敢开口,连想一想都要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今天,他尤其要堆出满脸笑容,迎接一位特殊的客人。此人并非官吏,而是一名太监。
午时刚过,官道上驰来一队人马,大概二三十人,没有旗帜,也没有开道的鼓乐,速度极快,不像是上方钦差,倒像是传送急件的驿卒,可看他们的穿着确实是一队太监,其中或许还有一些侍卫,很少进京的县令认不出来。
“这么快?”县令从刚搭成不久的路边凉棚下走出来,吃惊不小,他早晨才接到上司公文,自以为动作很快了,没想到这边刚刚准备好,钦差就到了,还好出来迎接得早,要不然会犯下大错。
县令匆忙整理官服,命令手下赶快列队,挥手示意师爷将棚内的茶水撤掉,绝不能让钦差以为他在这里只是喝茶而已。
钦差队伍到了,数十匹马骤然停止,扬起的灰尘逐渐扩散、降落,县令不敢躲避,带领众人在尘土中跪下,“白马县恭迎钦差……”
“免礼。”马上的声音冷淡而高傲,倒是颇符合钦差的身份。
杨奉不记得自己到过多少地方了,这些天来,他风尘仆仆地一直四处奔波,为了节省时间尽快上路,只带了二十几名随从。
他在追捕一个人,在杨奉眼里,此人十分关键,甚至比叛逆的齐王还重要。
为了这名逃犯,杨奉不得不暂时放弃皇帝,他还有一个想法,想看看皇帝能否在宫中自立、是否值得他以后付出更多心血。
“弓手备齐了吗?”杨奉坐在马上问道,他没时间跟地方官吏周旋,必须做出居高临下的架势,才能做到速战速决。
县令从接到这个要求的时候起就感到疑惑,不敢多问,马上道:“齐了,就在那边待命。”
杨奉看到了,拍马向前,随从跟上,只有一名太监留下,下马向县令展示文书,让他签字盖印,尽快完成该有的程序,县令手忙脚乱,他已经安排好筵席与礼物,可是都在县城里,怎么也想不到钦差是个急性子。县令的官印不在身边,只得命师爷即刻去取,心想这位太监钦差不是来打秋风的,要办的事情肯定不小。
百余名县兵列队而站,队伍参差不齐,很多人的穿着与普通农夫没有区别,身无片甲,手里倒是都握着硬弓,斜挎的箭囊里存着七八支箭矢。
杨奉并不意外,他所过之处,各地兵卒大都如此,像样一点的精兵都被征发,跟随太傅崔宏去北方迎战匈奴了。
县尉匆匆跑来,他跟县令待在一起,没有马,因此落后,迎着扬尘,气喘吁吁地对马上的钦差说:“上差……咳咳……这些都是……咳……从各乡调来的……咳……箭士,还有一些正在赶来,到今晚……”
“这些人就够了。”杨奉求快,对众县兵大声道:“待会每人试射三箭,平直稳重可达八十步者,赏银五两。”
本来茫然无措的县兵一下子兴奋起来,纵声欢呼,县尉红着脸挥手,命令士兵闭嘴,不得在钦差面前无礼。
杨奉不在乎,他已经见惯地方上的随意与混乱,白马县算是不错的了,数名随从前去摆放简易箭靶,杨奉问县尉:“你熟悉本地人物风俗吗?”
县尉连连点头,“熟悉,下官就是本县人氏,为吏二十余年,地方上的缙绅,没有我不认识的。”
杨奉拨马走出一段距离,给县兵腾出射箭的地方,然后停下,对跟上来的县尉说:“我要打听的人不是缙绅,是位豪杰。”
“豪杰……不知是哪一位?”
“赵友。”
“赵友?”县尉面露茫然。
“人称千金璧的那个赵友。”
“哦,白马赵千金,当然认识,上差为何打听他……”
杨奉敏锐地注意到县尉目光中的一丝慌张,这就是他为何一定要速战速决的原因,地方官吏与豪杰大都有交往,晚一步,消息就会被泄露出去。
“赵友窝藏钦犯,我奉皇帝之命亲来捉拿,违逆者灭族,通风报信者,死罪。”
县尉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白马县民风淳朴,没人敢与钦犯勾结……我再去调些兵马。”
“不用,这些人足够。”杨奉看向正在轮流射箭的县兵,重赏之下,颇有几位射得既远又直,是否能中靶他倒不在意。
县尉脸上青红不定,终于壮起胆子说:“上差或许有所不知,赵友人称‘千金璧’,乃是双臂有千斤之力的意思,并非千金之璧玉,他为了附庸风雅才改为‘璧玉之璧’。”
“我听说过。”杨奉早已摸清赵友的底细。
县尉更显恐慌,“不仅赵千金力大无穷,他还有一群兄弟,惯常舞刀弄剑,这个……这个……不好对付啊。”
“江湖功夫,不足为惧,只要你们听从命令就行。”
“听,下官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违令。”
杨奉冷淡地嗯了一声,等了一会说:“若能拿住赵友窝藏的钦犯,大功一件,赏银至少千两,若是主犯,十万两,官升数级不在话下。”
县尉立刻笑逐颜开,原本还有几分犹豫,现在就算是去抓捕自己的亲兄弟,也顾不上了。
试射很快结束,勉强凑足六十名合格的士兵,随从太监立刻分发赏金,每人五两,得到的人昂首挺胸,没得着的人垂头丧气。
杨奉一行共有二十六人,马匹却有四十匹,分一匹给县尉,命他带路,前去围捕白马县豪杰赵友,却暂时不告诉县兵们去处。
钦差带着士兵扬尘而去,县令站在路边,捧着公文茫然遥望,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敢离开,只好留在原地,等师爷将官印取来。
赵友家在城外七八里的庄上,县尉熟门熟路,一点远道也没绕,望见庄园之后,杨奉停下,等后面的县兵跟上。
县尉道:“兵太少,围不住庄园,不如让下官独身进庄,劝说赵友投降,交出钦犯,倒也省事。”
“不必,你带兵在正门前列阵,听我命令,齐射即可,其它事情不用你们管。”
杨奉扭头示意,大部分随从下马,分批出发,把守庄园四方,只有六人留下保护中常侍。
县尉再不敢插话,隐隐感到这名钦差与众不同,虽是宫里的太监,对江湖上的事情却好像很熟。
县兵跟上来,在正门前站成两排,弯弓搭箭,庄里已经发现异常,大门紧闭,偶尔有人探头,很快就缩回去。
县尉急于立功,得到钦差的许可之后,催马上前,大声道:“赵千金,你犯事了!速速投降,交出钦犯,或可饶你不死,若不然……哎呦。”
庄园墙头有人影一闪,县尉抱头,调转马头疾跑回来,一手捂脸,鲜血从指缝里流出,“贼人用暗器。”
贼人不只用暗器,庄园大门突然敞开,十余人挥舞刀枪冲出来,嘴中呼喝,带头的是一名壮士,三十岁左右年纪,光着上身,胳膊上刺着龙形,双手各握一柄大铁锤,怒声大叫:“挡我者死!”
赵千金在白马县颇为知名,连县尉都惧他几分,一见他冲出来,心中立生怯意。
杨奉却不在意,他得到确切消息才赶来此地,知道庄里没有多少人,他也不想与这些亡命之徒比试拳脚刀剑,当即下令:“弯弓。”
钦差监督,又刚领过赏银,县兵们即使心里恐惧也不敢后退,马上拉开弓弦,等待发射的命令。
杨奉眼看着赵友等人张牙舞爪地扑来,已经进入八十步之内,也不肯下令。
一名县兵太紧张了,手一松,放出一箭,没有准头,从敌人头顶飞过去。
杨奉喝道:“稳住!待命!”
十几名江湖豪杰越迫越近,其中一人不停挥手,掷出飞刀,射到杨奉身前的暗器都被随从侍卫拦下,县兵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两人中镖,倒地惨叫。
杨奉仍不下令,县尉吓得脸色又白了。
相距不过四十步,赵千金身上的龙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杨奉终于喝道:“放箭!”
五十几箭应声而发,这个时候准头不重要,箭矢如雨,顷刻间就射倒了七八人,剩下的六人愣了一下,其中五人转身逃跑,赵千金却将双锤舞得更快,继续前冲。
“弯弓!放箭!”杨奉的第二轮命令下得快,县兵们几乎跟不上,只有三十多人及时射箭,但已足够,赵千金连中数箭,扑通倒下,逃跑者也中箭,跑出没多远,迎上埋伏的钦差侍卫,一刀一个都被杀死。
整个围捕过程不到两刻钟,只有县尉和两名士兵受伤。
杨奉带来的侍卫早已翻墙进庄,没过多久,持刀冲出大门,拖着一名男子。
县尉很好奇什么样的钦差能让宫里派人来追捕,一眼看去,那人宽袍大袖,不像是亡命之徒,也不像本地人。
杨奉跳下马,走到犯人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说:“你不是淳于枭。”
犯人大笑,“家师神通广大,你们永远也抓不到他!”
杨奉很失望,一名侍卫手起刀落,犯人头颅落地。
县尉又被吓了一跳,正想下令县兵入庄搜查余犯,被箭射中的一名豪杰大声道:“我知道淳于枭在哪,我知道,快救我!”
杨奉走过去,低头看着那张惶恐万分的脸,“在哪?”
“救我……”
“说出来,饶你一命。”
“我、我偷听到他们说话,淳于枭已经潜入京城,说那里……那里有一股新天子气升起。”
杨奉心中一震,突然明白自己上当了。
第四十八章 江湖人的报仇
暴雨倾盆,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将道路淹没,慢慢地,雨小了一些,却有绵长之势,看样子会一直下到夜里,一群原本只是暂避暴雨的人,被困在了驿站里。
杨奉坐在屋子里,敞开门,看到雨水扫进来也不在意,今天无论如何是不能上路了,只能等到明天,希望一切还都来得及。
望气者淳于枭为何潜往京城?对他来说,那里正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所谓的“新天子气”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淳于枭又找到了新的蛊惑目标?杨奉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可能。
外边传来一阵喧哗,雨声虽大,却也压不住叫喊声。
四名随从与杨奉待在同一间屋子里,其中一人看了中常侍一眼,冒雨出屋,很快回来,躬身道:“三名乡农想进来避雨,被驿丞拦在门口,因此争吵。”
杨奉嗯了一声,没有放在心上,随从刚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杨奉改了主意,“召他们进来。”
“是。”杨奉的随从都是他亲手培养的亲信,对他言听计从,从来不会多问一个字。
没多久,三名农夫跟着随从由雨中走来,站在门口不敢进屋。
三人年纪差距颇大,老的六十来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肚子却高高鼓起,赤脚,挽起裤腿,双手拿着草笠,冲屋里的大人笑着点头哈腰,“大人恕罪,雨实在是太大了,我们赶不得路,不得已借屋檐避个雨,未想到冲撞了大人。”
另一人三十多岁,是名又黑又壮的大汉,脚上穿着草鞋,手里也拿着草笠,低头不语,好像有点怕官。
最后一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半躲在黑大汉的身后。
杨奉打量了三人一会,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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