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左我右。”两人转身,打算围着房屋绕一圈了事。
脚一动,那人发现脚底不对,低头看去,与窗下的一双眼睛对上了。
韩孺子血都凉了,想要拼死一搏,身体却僵硬得像石头一样。
那人愣住,胸膛一挺,就要放声呼叫,一口气没吐出来,整个人就已贴着墙壁软软倒下。
另一人刚迈出一步,察觉有异,回手就是一刀,好在韩孺子还没站起来,刀从他头顶掠过,在土壁上划出一片碎屑,然后他也贴墙缓缓倒下。
倒下的两人一左一右,将韩孺子夹在中间,他更站不起来了,只觉得心跳加速,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一道身影从房顶跳下,向韩孺子伸出手。
握住这只手,韩孺子终于起身。
那人黑衣蒙面,领着韩孺子走出几步,止步回身,示意他脱掉披风。
披风的确碍事,韩孺子慢慢解开,尽量不发出声音,将披风卷起抱在怀里,跟着黑衣人继续前行。
两人顺着墙壁和篱笆走出一段路,黑衣人推开柴门,让韩孺子先出去。
外面是一条极窄的小路,到了这里相对安全一些,韩孺子低声道:“孟娥,我知道是你。”
黑衣人走出来,关好柴门,嗯了一声。
“杜穿云和胡三哥还在里面,不能丢下他们两个。”
“没有你,他们更安全。”果然是孟娥的声音。
“可是……”韩孺子想说里面死的两个人会惹来麻烦,孟娥已经迈步往前走了,他只得跟上,暂时抛下疑虑,“你好久没来了,我一直在练你教我的内功。”
孟娥不吱声,小路尽头是条巷子,她指着前方说:“那边有人接应你,别对他们提我。”说罢要走。
“等等。你还会来教我内功吗?”
孟娥盯着他看了一会,“初三、十三、二十三,你到书房休息,我或许会去。”
孟娥在墙边的阴影里快速行进,韩孺子跟在后面,几步之后失去了她的踪影,一肚子疑惑只能暂时忍住。
刚走到巷子出口,横向冲出一人,一手将韩孺子勒住,另一只手掩嘴。
接着又冲出三人,一人低声道:“松手,是倦侯。”
“杜老教头!”韩孺子认出说话者,心中一宽,“杜穿云还在……”
“不用管他,倦侯快随我走。”
两人架着韩孺子,另两人跑去牵马,韩孺子没有反抗之力,直到上马跑出一段路,又问道:“杜穿云和胡三哥真没事吗?”
“瘦猴子欠我人情,不敢对穿云怎样。”杜摸天说。
瘦猴子显然就是那位“侯五爷”,更可能是“猴五爷”,韩孺子却不放心,“我在屋后可能……可能不小心杀死两个人。”
杜摸天勒马,惊讶地打量倦侯,“不小心?”
“天太黑,我没看清……”
“被杀的不是瘦猴五爷吧?”
“肯定不是。”韩孺子急忙摇头,他走的时候还能听见屋子里的沙哑声音。
“那就没事。”杜摸天拍马继续前行。
一进入北城,杜摸天下马,将坐骑交给另外三人,向他们小声道谢,然后拉着倦侯步行,避开巡街的兵丁,回到侯府后面的小巷里。
后门打开,张有才带着哭腔说:“谢天谢地,主人总算回来了。”
“请倦侯留在府中,今天就不要出门了。”杜摸天说,看到倦侯点头,他从外面关上门。
“杜穿云呢?”张有才从倦侯手里接过披风。
“在后面。”韩孺子答道,杜摸天显然去接孙子了,杜穿云的处境并不安全。
到了书房里,韩孺子喝了一杯凉茶,定定心神,对张有才说:“你去休息吧,没事了。”
“没事?这可不叫‘没事’,以后打死我也不敢让主人晚上出门了。”张有才好像也经历了一场冒险,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可不是我向杜老教头告密的,他找到我的时候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我明白。”韩孺子笑了笑,泄密者很可能是那名车夫,杜穿云在路上说得实在太多,“我在这儿小睡一会,天亮的时候叫醒我。”
倦侯要休息,张有才只好退出。
书房里的简便小床还在,韩孺子坐在上面,却没有躺下,他在担心杜穿云和胡三儿的安危,也在反思自己的行为。
他实在太莽撞了,将江湖想得太简单,对什么是十步之内也没有清醒的认识。
最后他想起了孟娥,她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在皇宫里格格不入,与江湖人似乎也不是一路,行事诡秘,总能在最危险的时候出现。
天快亮的时候,韩孺子撑不住了,倒在床上,只想睡一小会,结果一睁眼天已大亮,他腾地坐起来,茫然问道:“什么时候了?”
张有才守在边上,回道:“快要到中午了,主人吃早餐还是午餐?”
韩孺子毫无胃口,“杜穿云和杜老教头回来了吗?”
“还没有。主人放心吧,他俩轻功那么好,就算打不过也能逃跑,估计待会就回来了。”张有才其实有点担心,却不能在主人面前表现出来。
韩孺子心一沉,可是跟张有才打听不出什么,“夫人找过我吗?”
“嗯,夫人的侍女来过,我跟她说主人昨晚练功太累,还在休息。”
“好。你先退下吧,杜氏爷孙若是回来,马上带他们来见我。”
“是,主人吃点东西吧,都是现成的。”
韩孺子点点头,书案上放着一盘食物,他怎么也吃不下,比当初受困在皇宫里还要焦躁,张有才每次敲门,他都会兴奋不已,可是看到小太监一个人进来,又会大失所望。
临近黄昏,张有才又一次敲门,这回他终于带来一个人,却不是杜氏爷孙。
杨奉走进书房,四处看了看,说:“倦侯好大的胆子。”
第九十二章 怎么办
杨奉是韩孺子最想见到的人之一,希望从他那里得到解释与指引,杨奉也是韩孺子此刻最不想见的人,就像将屋子闹得天翻地覆的孩子害怕父母回家。
杨奉穿着军吏的便服,转向张有才,“去将我从前的旧衣裳拿来。”
“是。”张有才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立刻执行命令,没敢多问。
韩孺子却不得不问,“杜老教头通知你的?他和杜穿云呢?不会有事吧?”
“有事的不是他们,是你。”
“我?没人看到我,那两人……”
杨奉抬起手,“等会再说。”
张有才匆匆跑回来,抱着杨奉从前的太监服饰,“都是洗干净的。”
“嗯,你可以走了。”
“我能帮忙。”
“好啊,那就帮我个忙,从这里走出去,没叫你不要进来。”杨奉抖开衣裳,直接穿上。
张有才讪讪地退出去。
“好了,说吧,尽量简短一些,我只听真话。”杨奉坐在一张凳子上。
“我在报恩寺遇见一名疯僧……”韩孺子从头讲起,一直说到自己如何逃出南城菜园,唯独隐去孟娥搭救一段,声称那两人是被自己不小心杀死的。
杨奉偶尔嗯一声,等倦侯讲完,他说:“不错,只有一件事,那两人并没有死,只是被人以重手法击晕,倦侯不可能有这种功力,所以出手者是杜摸天,记住了吗?”
韩孺子怔了一会,“我还要向别人讲述这些事情吗?”
“嗯,幸运的是他们的反应比较慢,被我抢先一步。”
“‘他们’是谁?”
“待会你就知道了。”杨奉随手拿起一本书。“这是你最近在看的东西?”
那是一本古人诗集,韩孺子整理书架时翻出来的,他拿起另一本书。“不是,我在看前朝史书。”
杨奉接过史书。扔向角落,“废帝不应该看这个,会让人怀疑你有异心,读诗不错,消愁解闷、怡情养性。”
“可我没看过这本书……到底谁要来?”
“我不知道。”
杨奉那副知晓一切却偏偏不肯透露的样子,十分令人恼火,可韩孺子有点心虚,只能忍耐。坐在书案后面胡思乱想,“是宫里的人?”
“难说。”
疑问很快解开。
外面有人敲门,得到倦侯的许可之后,府丞进来了,看到杨奉,明显一愣,“杨公不是去北军……你从哪道门进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是侯府总管,从任何一道门都可以进来。”
“你不是总管,你是北军长史。”
“府丞大人再去查查,我的名籍肯定还在侯府。”
府丞脸一红。他有正事在身,不愿与杨奉争执,转向倦侯。说:“宗正府派人来了,倦侯得见一下,是在厅里,还是在书房?”
“就在这吧,带他们过来。”韩孺子稍稍松了口气,宗正府比皇宫要好对付一些。
宗正府派来三名官员,带头者是一位姓华的少卿,不大不小的官,却足以令大多数皇室和外戚子弟感到心惊。
废帝的存在对宗正府来说永远都是一个噩梦。忽视他,不行。重视他,更不行。华少卿敢来面对噩梦,靠的不是勇气,而是上司的命令。
“倦侯请起。”华少卿语气严肃,他今天不是来聊天的。
倦侯入宫不拜,听取宗正府的命令时更不用下跪,但他得站起来,以示尊重。
华少卿拿出一卷纸,慢慢打开,仔细看了一会,好像之前不知道里面的内容似的,然后收起来,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本官此来是要调查一件事情,希望倦侯能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然。”韩孺子反而不紧张了。
华少卿挥挥手,另两名官吏拿出自带的笔墨纸砚,放在书案上,准备记录。
华少卿看了一眼坐在凳子上不动的太监,问道:“你是……”
“倦侯府的总管杨奉。”
府丞凑过来耳语数语,华少卿皱起眉头,这正是为官者最深恶痛绝的意外,他盯着杨奉看了一会,权衡再三,没有跟太监说话,而是问府丞:“为什么他的名籍还留在倦侯府?”
府丞额上的汗都下来了,“杨奉是太监,按理说是不能为官的,冠军侯力保,天子降旨,破例允许他担任北军长史,如何处理名籍,从前没有过先例,所以……所以……”
所以事情就耽搁了,没人知道这种事该找谁处理,自然也就没人自找麻烦,可麻烦却找上门来。
华少卿察觉到这件小事当中可能存在的陷阱与危险,使个眼色,示意府丞不要再说下去,接下来的整个询问过程中,他都当杨奉不存在。
“倦侯请坐。倦侯半个月前在报恩寺曾经遇到过一名疯僧,对吧?”
“对。”
“请倦侯详细说一下当时的经过。”
有杨奉提醒在先,韩孺子没有半点隐瞒,将当时的场景详细讲述了一遍。
华少卿不停点头,偶尔问一句“后来呢”,再无其它表示。
“倦侯当时没有将此事报给宗正府?”
“宗正府有人跟去,我以为用不着报告。”
“‘朝阳明日不东升,赤焰西冲天下惊’,倦侯以为是什么意思。”
“就是太阳明天不会从东边升起,西边会有红色的火焰让天下震惊。”
华少卿仍然不动声色,“后来倦侯又看到过这句诗吗?”
“没有,但是我看到两个字,让我想起了这句诗。”
“倦侯详细说说。”
韩孺子又将前天在西市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同样没有隐瞒,只改变一点,他本是有意前往西市,这时却成为了无意闲逛。看到“红火”两字,才想起疯僧的诗句。
华少卿这时的问题比较多一些,感到满意之后。他说:“倦侯昨晚私自出府了?”
韩孺子点头,细说经历。旁听的府丞大吃一惊,又一次萌生退意,只是舍不得这份俸禄。
询问结束,韩孺子觉得自己的说辞远非无懈可击,对方却没有追根问底,华少卿比刚到时还客气些,谢过倦侯,拱手告辞。府丞送行。
韩孺子呆呆地坐了一会,对杨奉说:“光顶和林坤山不是淳于枭派来的?”
“看来不是。”
“有人想陷害我?”
“看来是这样。”
“如果我去了小南山暗香园,还会有更大的陷阱等着我,他们会说我有天子气,如果我不反驳——我不可能反驳,官兵就会来抓我!”
“看来你想了许多。”
杨奉一句一个“看来”,韩孺子听腻了,直接问道:“宗正府今天为什么不抓我?”
“因为宗正府没有更多的证据,过两天你很可能会接到一份训斥。”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来呢?”
“这是朝廷的惯例,今天宗正府来人收集一点证言。下回可能就是宫里的人,还有刑部、大理寺、京兆尹……等到需要的时候,即使你什么都没做。日积月累的证据也能置你于死地。”
“我还以为太后放过我了。”
“你以为放过就是彻底遗忘吗?即使太后忘了,也会有人替她记得。这些证据可能永远也用不上,只是以防万一。你要知道,只有那些能轻松解决‘万一’状况的官吏,才有机会平步青云。”
韩孺子心里一阵阵发冷。
“但这不是关键,朝廷运作历来如此,哪个王侯身上不背着几副枷锁?一身轻的人反而要警惕。关键是谁在陷害你,宗正府会记下你的每一个错误,但不会故意设圈套。对他们来说那实在太冒险,而且没有必要。”
“东海王。”韩孺子连想都不用想。“一定是他,他了解我对望气者很感兴趣。”
“嗯。你打算怎么办?”
韩孺子有点脸红,“抱歉,我没有立刻告诉你报恩寺的经历。”
“别向我道歉,你应该自己做决定,我顶多参谋一下,不能事事替你做主。”
只要杨奉在面前,韩孺子就一点也不得松懈,必须努力思考、不停思考。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杜氏爷孙和胡三儿还好吗?”
“他们没事,此刻应该正与梁信猴把酒言欢。”
“梁信猴就是那位猴五爷?”
“江湖人爱凑数,有个‘俊侯丑王布衣谭’不够,还有‘矮杨高柳,肥马瘦猴’四位豪杰,梁信猴原本叫梁信厚,厚重的厚,为了对上瘦猴,硬改为猴子的猴。他应该没问题,顶多是被东海王等人利用。”
“东海王利用江湖人对付我,我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杜氏爷孙和铁头胡三儿能帮我,还有你当时请来的那些闾巷豪杰。”
“这算是一个办法,可我要提醒你,与江湖人打交道要极其小心,只能让他们欠你,绝不能你欠他们,许多人被江湖吞得皮骨无存,就是在这一点上犯了错,贪图一时之便利,欠下无尽之人情,不还不行,还又还不起。”杨奉顿了顿,“对杜氏爷孙,你快要做过头了。”
韩孺子心里一激灵,想起杜穿云说过的那些江湖规矩,江湖中的是非对错与官府不同,与普通百姓也不同,他当时只想到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却忽略了不利的另一面。
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韩孺子发现自己险些犯下大错,他还有点好奇,杨奉从前受过多大的伤害,才会对江湖人如此警惕?
他的梦想是要重夺帝位,在江湖里陷得太深,会让他离朝堂越来越远,甚至站到对立面,最后只能与俊阳侯花缤一样亡命天涯。
“东海王利用了江湖人,陷害我的同时,也给他自己留下把柄——我得想办法接近他。”
韩孺子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必须“回到”自己真正属于的那个人群。
第九十三章 以一敌多
倦侯府府丞姓曾,府尉姓郑,一对难兄难弟,经常在一起喝酒,菜肴虽不丰盛,好在能互相诉苦。
“兄弟苦啊,勤勤恳恳半辈子,好不容易熬成七品小官,结果被送到这里,没招谁没惹谁,天天提心吊胆,真怕哪天无缘无故地跟那位一块掉脑袋。唉,我要是在朝中有个靠山,或者能拿出几百两银子打点一下,也不至于这么倒霉。”
“大人知足吧,好歹您还有机会升迁,我这个小小府尉比您低一级,俸禄少得连养家糊口都难,累死累活也无非得到几句夸奖,想升官?想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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