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下人后,他坐到我榻边不远处的席上。
“你肯定在想,我是谁?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对不对?”
我点点头,又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觉得有几分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在下姓卫,名长君。”他微笑着说。
姓卫?!我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他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了我的目光。
他又继续道:“子夫是我妹妹。”
啊!怪不得我觉得他有几面熟,他长得确实跟卫子夫有几分相似。
等等!卫子夫的哥哥,那不也是卫青的哥哥。我突然想到,立刻便要翻身下床,身体还虚弱,一时撑不起,便向榻下滚去。
卫长君连忙上前扶住我。
我抬头望向他,开口便问:“卫”怎么不对劲?我我怎么发不出声音来??我怎么没有声音??
喉咙里不痛不痒,但竟然发不出声音。
我急得满头大汗,脸胀得通红,求救地望向他。
他见状,连忙柔声安慰:“你别怕,这是药效还没过,过段时间就会恢复的。”
药?啊,对,我想起了昏死前卫子夫给我吃的那粒黑色小丸。
“那颗是西南夷边氐羌族的圣药,叫绝地重生,服用后会使人出现暴毙状态,却查不出原因,七日之后才会慢慢苏醒,”他缓缓解释,“当日陛下有令,除非你死,永世不得出宫,我们便订下此计,并在出殡那日将你调包换出。”
他说得云淡风清,但可想而知当时的凶险周折。
我不由感激的望着他。
他咳嗽了一声,不好意思的别开视线,轻声的说:“这里是我的善无别院,远离长安,你可安心在此处休养……唉,原本说应当七日便醒,你却一直拖了月余才醒,且又无法言语,恐怕这药对你身体影响甚大……”
我连忙拉过他,作势问他要笔。
他明白我意,便递上了笔,一时来不及研墨,我便用清水在地上写道:“我很感激,能活下来已属万幸。”
想了想又写:“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哈,当年你几次三番放过子夫,更何况……”话说一半,他似想起什么,连忙打住了。
见我仍紧盯着他看,他掩饰的笑了笑,道:“总之,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你已经不再是陈阿娇了,你是我的远房表妹,尹灵惜。”
见我露出疑问神色,他又耐心解释:“真正的灵惜两岁时被人拐走,多年来一直没有消息,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她父母双亡,那一支也只剩一个同宗堂兄了……你可放心使用这个身份。呵,她若活着,应也有十七了,我见你俩年纪相仿,便灵机一动,对众人谎称你是她。”
我点点头,从此我就有一个新的身份了。
只是不知卫青他……
刚想询问,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错信楚服锦云之祸使我心生警戒,现在还不能确定卫长君知不知道我与卫青的事,不宜冒然相询。
我只是低头写下:“多谢表哥。灵惜明白。”
他见字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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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小姐,玉宁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美的女子!”玉宁一边帮我梳理着长发,一边欢快的讲:“人人都说我家卫夫人姿容出众,玉宁也觉得她世上少有,但如今玉宁看来,还是表小姐美上几分呢……”
望着镜中天真的她,不禁微笑。
第一眼见到玉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与绣雪长得这般相像,后来才知她比绣雪岁数小得多,今年只有十三岁,而且性格也十分率直烂漫,我对她有着莫名的亲切好感,隐隐总觉是老天重新给我机会。
“梳好了,表小姐!”玉宁拍拍手,示意大功告成,欢喜的叹道:“表小姐真是太好看!哦,再插上金钗就更相宜了!”她转身去挑首饰。
我被她一说,不由转回视线,望着镜子怔怔发呆,镜中女子肌似雪凝,鬓如浓云,仍似十七、八岁娇艳模样。
其实这几年我也并非完全没有变化,只是衰老确实比常人缓慢了许多。
可惜红颜未改,心境却已然复杂。
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思忖,事情有太多疑点,恐怕没有卫长君说的那么轻巧。卫子夫为何要救我?她若要救我,又何必要告诉我详情?转念一想,是了,她告诉我真相,可能是希望我对刘彻死心,同时也是对我的一种警告———让我知道她随时可以除掉我。
但若是如此,她真杀了我岂不是更好?何必冒这么大风险救我?只是为了报恩?那药之事十分奇怪,怎么会拿错?
经此一劫,我已领悟到皇宫根本就是修罗场,我不相信能在里面如鱼得水的人真的还会讲旧情?况且我对她也谈不上什么大恩。
这卫长君的行为也很古怪,半月前我身体刚好,他便带着我匆匆搬离善无,来到他的洛阳别院,我问他为何,他说是为了安全起见。但若是善无这么偏远的地方都不安全,热闹的洛阳又怎么会安全呢?
其中定然另有蹊跷。
第三十二章:游船
“今日好些了吗?”正在恍神中,卫长君敲了敲门,从外面走进来。
我忙侧身向他施礼招呼。
从我醒来到现在,他一直细心照顾我,我也慢慢能发出声了,但声带毁了,声音不像以前清脆。
卫长君很担心,我却无所谓,他不知道千年之后人们还觉得这种低沉沙哑声音性感呢。只是说起话来颇有些费力,所以我也尽量少开口说话了。
见我还在梳妆,他便坐到我身后面不远处等待。
我略觉别扭,回望镜中,发现玉宁正拿了几支花式繁复的金钗往我头上招呼,我不禁骇笑,连忙示意不要用这些,只要简单一个玉籫便好。
不经意间,看到镜中反射出卫长君的俊秀脸庞,长目略显失神的望着我的背影。
这种眼神十分怪异,像是纠缠,又像是挣扎,说不清楚。
当下不敢多想,忙催促玉宁快点搞好算数。
回过头来,他已恢复正常,以一惯温和的笑容面对我,说:“惜惜可要去院中散步?”
我心生警惕,自然不像以前那样随和,笑着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又坚持道:“窝在房里对你身体不好,你若嫌院里闷,我带你去别处逛逛好吗?”
我有些犹豫,想到他一直对我奉若上宾,不好意思再推却,只得点头。
我虽是同意了,但对他所说的没抱多大希望。
这些天来,每当我透露想出府的念头,都会被身边人极力劝阻,渐渐我就明白了,他是把给我软禁了。现在他说要陪我出去走走,只以为最多带我到府中别院逛逛。
我心不在焉地跟着他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他的话,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他居然带我出了前门,又吩咐下人扶我上了马车,这才意识他这是要带我出府呢!
不禁一乐,心情放松了下来。
他是守礼君子,并未与我同乘一辆马车。两辆马车并列慢跑在道上,我好奇的揭开帘子张望。此时已是盛夏,虽然还未临近中午,但也十分炎热,路边的行人不多,我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风景,便又缩回了车里。
不知多久,我被摇篮似的马车颠得睡着了,一阵凉爽清风吹来,觉得惬意,更睡得起劲。
只听到有人轻唤:“惜惜!惜惜!”
不是叫我。我翻了身又继续睡。
“惜惜!惜惜!”这次声音大了点。
我不情愿的醒过来,看见卫长君站在马车门口,脸上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
啊!我现在是叫尹灵惜!我难为情的坐起来,讪讪的爬出马车。
“咚!”下车时又迷迷糊糊的撞到了头。
“小心!”他连忙扶了我一把。
我不好意思的对他傻笑。
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碧空长湖,清澈碧绿的湖水,微波荡漾,湖内嫩荷挤挤攘攘,红粉似胭脂,洁白似玉雕,或含苞待放,或绽放芳颜,迎风飘曳,几只小渔船上妙龄菱女边采莲边轻唱,水过无痕。
湖边绿柳成荫,野花柔媚,鸢飞草长。
“肚子饿了吗?去用午膳吧。”
他领着我登上了一条富丽堂皇的游船,船身绘着蓝白卷云浪花,漆红楠木成栏,雪白绡纱飞扬,露天船舱宽敞舒适,设了七八个软榻,花几上放着薄如蝉翼的泊来陶盆,盛着水芙蓉朵朵。
“这是谁的船?”我好奇的问。
他却笑笑不答。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的船,而且这家伙官位不低,位列一品尚书,想必薪水不少。
我们在榻上坐定,他轻轻拍了拍手,侍女们奉上新鲜水果和精致菜肴果酒,随即乐者、舞伎鱼贯而出,一时间船内音乐飘飘,仙姿翩翩。
我一边欣赏歌舞一边吃着东西,暗生出了一个好笑的念头,只觉这套十分熟悉,但现代社会男生带女生去饭店吃饭,或者上私家游艇,十有八九,就是想泡妞。
不过这个家伙已有一妻三妾四子了,想来不会动我脑筋吧!
可惜他口风太紧,这些天来,我一直设法套他的话,想打听卫青的消息,多次装作偶尔无意中提及,他却打着哈哈:青弟在边关呢,再无下文。善无与洛阳两地府中的下人又都是新换的,皆是一问三不知。
他的保秘工作做得如此滴水不露,不去做地下党真是可惜了!
我吃不准他的态度和立场,也不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只得暂时按捺下焦急的心情,寻思着再想办法。
“哈哈,今日真是有幸,竟在此碰到了卫大人!”不远处传来一慵懒动人的男子声音。说的不是很响,传到耳朵里却格外清晰。
我忍不住好奇向外望去,另一艘更庞大更豪华简直可称得上金碧辉煌的巨型游船正徐徐向我们靠近。
那一转眼的功夫,船上男子便轻轻一跃,跳上了我们的船。
高手!第一次看到有人施展传说中的轻功!当场把我这个乡巴佬给镇住了!
反应过来才发现卫长君脸色不对,深觉不妥,连忙想下去回避一下。
那白衣男子却已经发现了我,抚掌大笑,调侃道:“我想一向公务繁忙的卫大人怎么会有如此雅兴!原来是携美同游啊!”
我不得已止了步,低头退到一边。
卫长君此刻早已镇定下来,从容的笑道:“哈哈!原来是韩大人!来来来,正好与我一同饮酒!”
我心一惊,看来也是朝中之人,但不知是哪个韩大人?偷眼望去,却见他也正在看我。
吓得我赶紧又低下了头。
虽只有一眼,但已印象此人长相极其俊美,身材欣长,竟有几分眼熟。
那韩大人却并没随着卫长君入席,只是指着躲在远处的我笑道:“卫兄,不替我介绍介绍?”
卫长君僵了一僵,随即反应过来,笑着唤我上前:“灵惜,还不快点过来见过韩大人!这是我的远房表妹,姓尹。”
我心中暗恨这位韩大人孟浪无理,但一时三刻也没有办法脱身,只能一步一挪慢慢向前,向他草草施了个礼。
那位韩大人却怔了怔,迟迟才笑道:“尹姑娘,似乎哪里见过?”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陷入凝结。
三人各怀心思
我起了惊心,韩大人起了疑心,卫长君恐怕是起了杀心……
眼见再避下去情况只会更糟。
电光火时之间,我决定冒一次险,索性缓缓抬起头来,盈盈笑问:“哦?”
第三十三章:韩嫣
这一抬头,便正面看到了他的模样。这年轻男子五官阴柔秀美之极,眼似桃花含情,英气中带着妩媚,眉宇间放荡不羁,原本有些许酒意,等看清我的面容后,一下似醒了几分,有些吃惊地直望着我。
我的心狂跳起来,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位宜男宜女相的家伙,不是那韩嫣是谁?
我强作镇定,不露声色的微微一笑:“韩大人真会说笑,灵惜从小生长在乡下,这还是第一次来到洛阳,怎么会有幸与韩大人见过呢?”
他定了定神,仍有些疑惑,隔了一会,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是韩某唐突了,尹姑娘真是像极了一位故人,若不是……若不是这年纪与声音皆不对,韩某都禁不住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
韩嫣六岁进宫作了刘彻的陪读,我猜测也是从小便与阿娇认识,长大后阿娇做了皇后,身份尊贵,为了避嫌,两人见面的机会估计就少之又少了——反正我穿过来之后,除了那次在昭阳殿外惊鸿一瞥,就只在重大公开场合远远见过他一两次。记得五六年前王太后嫌他总在宫里出入,又长得太过俊俏,与刘彻太过亲近,下令不许他再随意出入后宫,我就很少听到宫女们讨论他的消息了。
见他现在这个反应,我知暂时大概骗过了他。
卫长君急忙上前周旋,笑道:“哈哈,这有人相似,不足为奇!”又故意问:“只是不知舍妹是像韩兄哪一位故人呢?”
不料韩嫣居然露出了黯然的神色,良久他才叹了一声:“她已故去。”便绝口不提。
他不提,卫长君就更不想提了,连忙扯开话题,将他拉到席内,我退到一边角落,静静坐陪。
韩嫣大概在自己船上已经喝了不少酒了,来到这里又喝起混合酒,不久便有了七八分醉意。
他是出了名羁傲不驯的豪门公子,这一醉起来更不得了,索性发起酒疯,竟要当众表演脱衣舞!
看着绝美倜傥的他一边悠扬的吟着诗赋,一边潇洒的扯着自己的衣带,侍女们都难为情的吃吃笑了,但看她们的表情,我就知道,这群花痴的心思都是与我一样,都希望他脱下衣服让我们看个究竟。
呵呵,难得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哪个女人不想看看这当朝著名的风流美男身材到底如何?
一时间竟无人上去帮忙卫长君阻止他。
直到卫长君喝道:“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点过来扶韩大人!”这些侍女们如梦初醒,纷纷上前揩油,不,帮忙。
折腾了半天,韩嫣终于醉倒了,卫长君便想把他交还给韩家的下人。但两艘游船还在湖中,无法顺利把沉重的韩嫣扛过去。
正在僵持中,那韩家下人颇有几分其主人的风范,拿得起放起下,眼珠一转,迅速拱手向卫长君说了句:“那就有劳卫大人照顾了!”施施然的就把主人丢在这边,开船走人。
卫长君无缘无故得了个大包袱,呆了一呆,半响,只得愤愤然的大喝一声:“回府!”看也不看还躺在甲板上的韩嫣,拂袖而去。
我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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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
我梳洗完毕,照例带着玉宁到花园中散步。
卫府内牡丹亭蔷薇架,叠锦铺绒,茉莉槛海棠畦,堆霞砌玉。玉宁说后院碧水池塘里的红锦鲤鱼越养越多了,一喂食就全都聚拢争抢,十分有趣。我一时心血来潮和玉宁打算去那看看。
穿到后院,绕过叠叠玲珑假山,已隐隐可见碧水塘上的那座石桥,突然想起没带鱼饼,便敲了敲头,对玉宁笑道:“玉宁,看我俩糊涂的,连鱼儿的食物都忘记带了,你去拿一些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宁儿“噢”了一声,飞快的跑去了。
我找了块假山石头坐下纳凉,一抬眼看见远处有两个高大影正往桥上走来,仔细一辩,正是卫长君与韩嫣。
我暗一思忖,悄悄起身躲进了假山后面,想避过他俩。
他们信步而至,边走边谈,好巧不巧,正停到我藏身的假山近处,站在树荫下说话。
“哈哈,昨日多谢卫大人照顾。”
“韩大人说哪里话,这是应该的!”
“对了,今日怎么不见尹姑娘呢?”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