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几分得意,微笑道:“那年你与小舅舅一见面,我即明白,你定是他一直思念的那个人。”
我不禁一怔,不知该说什么好。当时他才十一岁,却已经懂得察颜观色。
犹豫了一会,忍不住问道:“他还好吗?”
“我也有两三年没见到他了小舅舅一直镇守边关,据说把匈奴打得落花流水,扬我大汉国威,居功甚伟,很受陛下器重呢。”一说起卫青,霍去病就一脸神往和佩服。
想了想,又轻笑着加了一句:“许多人要给他相亲,他一直不肯,为这事,我姥姥都快急疯了!”
“谁问你这个了!”我见他调皮,不由白了他一眼。
他忽然想起,又道:“对了,听说两个月前他因皇后大丧回来过一趟,在长安住了一段时间呢。”
我闻言一惊,连忙问道:“那如今他人呢?
“回朔方去了,陛下不许他在长安久呆。”他遗憾的摇了摇头。
我听得心中发颤,怎么会没想到,原来我曾经离他这么近!
那我没死这件事,他到底知不知道呢?如果知道,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一想到这,心情就变得沉重不堪,那个长期以来隐隐纠缠我,我却始终不愿意正视的复杂心结,突然间变得愈加清晰起来……
这些年来我跟他聚少离多,他还喜欢我吗?他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当他听到的我死讯,他是感觉痛苦还是感觉……如释重负?我熟悉的只是那个耿直忠厚的郑仲卿,对现在这个手握大权的关内侯卫青其实一无所知……
不不不,我惊惧的阻止自己再深想下去。
这么久来,想和他在一起,几乎已经成为一个信念,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也不敢怀疑,害怕失去在这个陌生世界获得的唯一温情和信任。
现在发生的一切都让我像身陷迷雾,看不清,摸不着,有时好像抓到什么关键,却又怎么也分辩不清方向……
唉,无论如何,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如果他真的不要我了,我再放弃也不迟。
“姐姐,你别难过!”霍去病见我沮丧的样子,关切的安慰:“既然你已经出宫了,相信你们很快就会相聚的。”
“去病,你有办法让我从这里出去吗?”我抱着渺茫的希望问他,虽然他还只是一个半大孩子,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你你要自己去找他吗?”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笑道:“此去朔方八百里路,你怎么去?”旋即又建议道:“不如请大舅舅送你去吧!”
我低头思忖,决定对他说实话,“去病,我在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你大舅舅根本没提过你小舅舅,更不要说送我去了,再这样下去,我恐怕……恐怕要变成你大舅母之一了。”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把盘旋心中多日的恐惧说了出来。
“岂有此理!”霍去病顿时明白了我的意思,愤怒的欲拍案而起,我一看苗头不对,眼疾手快的将自己的手垫在下面。
哎呀!他用的力也未免太大了吧!好疼!
我嘶牙咧嘴的剜了他一眼,揉着估计已经发红的手。虽然那些监视的人一般不进内院,但还是小心为妙吧!
他连声道歉,内疚的抓起我的手,胡乱的吹了吹,抬起头,似下定决心,明亮的眸子真诚凝视着我,毅然道:“姐姐,你放心,我一定设法助你一臂之力!”
当夜我们两人定下计划,说来也怪,这霍去病虽然只有十四岁,却有勇有谋,且能让我感觉可靠信赖,不知比他那个大舅舅强多少。
事不宜迟,我们决定尽快行动,若是卫长君回来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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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我和玉宁在院内散步,走到半路,我叫她去绣娘那取些新花样。
随意逛到卫少儿住的院子,一进门正逢霍去病出来,见是我,他慌乱的拉住我的衣袖,说道:“表姨,你来得正好,快过来看看,我娘好像生病了!”
“啊?”我大惊失色,叫道:“二姐怎么了?”
“我也说不清,哎,你自己来看!”去病满脸焦急的抓起我手,带着我疾步冲向内屋,却趁人不备,凑近我耳边揶揄笑道:“姐姐,你演得好假哦!”
我不禁气结,斜了他一眼。
进得屋内,远远只见卫少儿躺在榻上盖着薄被,我过去一看,她正呼呼大睡,面色红润,浑身酒气。
“二姐,二姐!”我有意挡住外面探究的视线,推了推她,又装模作样的看看她脸,摸摸她的手,便对霍去病急道:“好像出了风疹,我屋里有治此病的药材,叫人去取吧。”
他走到门口,对一直跟在外面的两个仆人吩咐道:“你,去我表姨院里,问丫环拿治风疹的药材,然后去熬!你,直接就去厨房,叫他们炖些燕窝银杏粥来!待会母亲醒了要吃!”一个仆人应声而去,另一个仆人却呆立没动。
霍去病立刻剑眉一竖,板起脸来,厉声道:“发什么愣,还不快去!”
那个仆人被他的凌利目光所慑,一时忘记重任在身,结巴答应着,一溜烟的跑去了。
眼见两个尾巴被支开了,我立刻换上了他母亲的衣服,少儿比我胖一点,我想了想,又在里面多穿了几件,热得满头大汗,还得在头上包上纱巾,一边变装一边担心地问霍去病:“你娘怎么了?”
没想到他嘻嘻一笑,“没什么,我把她灌醉了。”
差点跌倒!替卫少儿有这样的儿子捏了把冷汗。
准备妥当,将屋门反锁,我俩趁左右无人,从窗户跳出。
他与我一前一后,神情自若地穿过抄手回廊,奔向大门方向。此时已是天色晕暗,各房仆人大概都在吃晚饭了,所以一路没碰到什么人。
正在庆幸运气不错时,却见玉宁手持绣花图样缓缓的也走上了廊道,我心里顿时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谁知玉宁一见对面过来是霍去病,羞涩慌乱的行了个礼,低下头,退到了一边,根本不敢再看我俩第二眼。
我暗叫好险。
长长廊道的尽头是一座白玉水木亭,穿过水木亭,便是前厅,穿过前厅花院,便到了大门。越接近门口,我心情就越加紧张激动,不由自主有些发抖。
身边的他大概感觉到了,突然伸手用力的拽住我的胳膊。
我努力命令自己镇静。
终于出了大门,马车他早已备下。正要上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张伯的声音,“等等,等等,小公子!小公子!”
第三十六章:出府
“上车!”霍去病轻轻推了我一把,自己快步迎了过去,将众人拦在离我两丈远处。
“小公子,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啊?”张伯双手撑膝,气喘吁吁的问,身后跟着若干家丁。
“母亲出风疹了,我带她去看太夫。”他一边沉着应对,一边侧身留意我有没有上车。
这该死的马车出奇的高,衣裙拖拉行动十分不便,我心内焦躁一时竟爬不上去。
好在天色昏暗,我又经过乔装,张伯大概觉得有些不对劲,但看不清,只是张望了几下,并没有过来,嘴里客气的说:“二小姐身体不适,跑来跑去恐怕反而对病情不利,差人去请大夫过府一看吧。”
霍去病不动声色的挡在他前面,拱手道:“不必,怕耽误了,我们自己过去就行了。”速战速决转身便走。
我好不容易爬了上去,正要钻到车里,旁边却忽然横冲出个小小身影,霍去病一时不防,竟没有拦住。
“小姐,小姐,你去哪里啊?”玉宁探身从后面慌乱的拉住我的裙裾。
我靠!
险些被绊倒。
顿觉心脏剧烈痉挛,暗叫难道天要亡我!
不容多想,凶狠的扳开她的手,钻进车厢,心跳如战鼓,不用想,即知外面混乱情况。
霍去病一看大势不妙,不待他们反应,迅速飞身上车。小玉宁却还趴在车辙边纠缠不清,霍去病一咬牙把她也拉了上来,把厢内一甩,随即狠狠落下马鞭,两匹骏马吃痛嘶鸣几声,似闪电般快速的冲了出去,混入茫茫夜色中……
眼见张伯他们慌乱身影,变成渐渐消失的小黑点,我长长吁了口气,瘫软了下来,庆幸总算是逃出来了!
这才注意到玉宁缩在角落好像吓呆了,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说过话。
我一惊,不会是撞到了头吧?慌忙迭声唤她。
隔了好一会,她才有了反应,呆呆的望着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玉宁,好了,别哭了!”我柔声哄她,“是不是哪摔痛了?”
“表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人吩咐过……不让你出去的!”她哭了一会,终于缓了下来,抽抽哽哽的问道。
与她相处过这段时间,知她性格单纯,我考虑了一下,温和道:“玉宁,你家大人把我软禁了起来,不放我去找我的亲人,我只有靠这个办法逃出来。”
玉宁被转移了注意力,停了哭泣,疑惑的问:“为什么呀?为什么大人不让你去找自己的亲人呀?卫大人可是好人!”她不服气的为自己主人辩白。
我苦笑道:“哎!那个亲人,其实是我的……未婚夫婿,卫大人认为我配不上他。”
“怎么会呢?”她瞪大眼睛,大惊小怪的说:“表小姐长得这么美,人又这么好,什么人配不上?!一定是搞错了,大概大人嫌人家配不上表小姐呢!”
“傻丫头!”我见与她说不清,只得一笑了之。
“表小姐,你很喜欢那个人吗?”她有些害羞,又忍不住好奇。
我想了想,微笑着点点头。
沉默了片刻,没想到她似受到了启发,晶灿双眼似冒出了红心,陶醉叹道:“嗯,如果玉宁喜欢一个人,玉宁也要不顾一切的和跟他一起!”
我心情再紧张,听到她少女怀春的天真话语,也不禁莞尔,“哦,这么说来,我们玉宁是有心上人了喽?”
“小姐!”她不依的叫了一声,顿时满脸飞红,眼神却不由自主的向车门外飘去。
我看再调侃下去,恐怕她的脸就要烧起来了,嘿嘿一笑,算是放她一马。
过了一会,她突然大叫起来:“呀!那我刚才不是害了表小姐嘛!都怪我!我太笨了!”她急得又要哭出来。
我连忙安慰,笑道:“没事,我们不是出来了嘛!对了,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转移话题比较好。
她却懊恼的说:“先前在廊道上我觉得好像是小姐,但又不敢肯定,就跟了出来,后来见你爬上车的姿势,我就认了出来……唉!大人曾经再三交待我们,不让你出门,怕有危险,所以我一时情急,就……就……”她自责的捶着自己的脑袋。
呃,看来这个话题貌似也不太安全。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搂她入怀,轻声道:“好了好了!不要想了!”
忽然外面传来霍去病喝声:“坐好了!”
话音刚落,车子猛烈一震,把我和玉宁都颠得东倒西歪,滚到车厢地上。
我坐在那好一会回不了神,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挪了位,呕心欲吐。
玉宁恢复得比我快,摇摇晃晃的爬了出去看个究竟,不一会她来汇报:“表小姐,我们正穿一条小巷子,白天是卖菜的,地上乱七八糟东西多,难免震,你没事吧!”
我难受的说不出话来。平时坐马车并无这么强烈症状,今天因为耽着心事,所以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没吃东西,这下好了,后果来了。
“忍一忍,”她轻拍着我背,安慰道:“霍公子说,抄这条近路,很快就能绕城而出了!”
我勉强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会,明显感到车子再次提速,更加颠簸。玉宁见我晕车厉害,急得团团转,又出去看情况,没想到这次她很快就退了回来,小声的紧张说:“表小姐,不好了,好像有人追来了!”
“啊!”我吓得冷汗立现,手脚冰凉。她见我此状,决然道:“小姐,我有办法!”转身向外走去。
门帘一动,这次来的却是霍去病,“姐姐,快点,我们与玉宁分头走!”
“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玉宁替我们引开他们。”他简短的解释。
“这不行!”我立即反对,“太危险了!”
他顾不得多说,将我拉了出去,玉宁正在驾车。
“小姐,你们快走,我来引开他们!”玉宁焦急的催促我。
“不要胡闹,要走一起走!怎能丢下你!”
见我坚决不允,玉宁急道:“霍公子,你快带小姐走……”
霍去病一言不发,横抱起我一下跳到其中一匹马的背上。
“放开!”我挣扎着要去拉玉宁,去病一手持缰,一手牢牢将我箍在胸前。
玉宁三两下解开了我们乘坐的那匹马,霍去病毫不犹豫挥鞭疾下,马儿便风驰电掣划般的冲向前方。
劲风如刀,狠狠刮痛脸庞,我拼命转过头,散乱发丝飞舞中只见玉宁调转车驾,向反方向迅速驶去,那单薄身影瞬间令我想起了绣雪。
霍去病怕我叫出声,伸手紧紧捂着我的嘴。我气恨交加,心痛无力,眼泪一下被逼了出来。
第三十七章:流亡
初秋的夜风夹卷起零星潮意,迎面扑来丝丝冰凉。
进入树林,夜已深,马已疲惫,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霍去病松开他的手,我尽量坐直身体,不靠近他,他发觉了我的疏离,无奈的辩白:“姐姐,不是我不想带玉宁一起走,只是当时情势逼人,我也迫不得已。”
我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又道:“再说这个办法也是玉宁主动提出来的……”
我听不下去,恼怒的打断他,“玉宁是女孩子,怎么会驾这么大的马车?更何况她不知道情况有多危险!”
霍去病却哑然失笑,“你也太小看她了,玉宁的父亲可是马倌呀。再说大舅舅并非凶残成性之人,她被抓回去,最多关几天也就没事了姐姐你说是不是?”
我冷静下来,想起宁儿刚才驾车的娴熟样子,又想起卫长君素来的为人,觉得他说的好像也有几分道理,慢慢消了气,但一时拉不下面子,只好仍装作冷冰冰的样子。
霍去病感觉到我身体放松了一点,知道我不是那么生他气了,便笑嘻嘻的打蛇上棍,“姐姐,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我不可置否的“嗯”了一声。
两人从马背上下来,直接坐在有点潮湿的地上。
“出这了片树林,也就等于出了洛阳城了。”他道。
我没搭腔,只顾警惕的审视四周环境。
我从来也没有半夜进森林的经验,觉得这里气氛阴深,四周寂静无人,只有猫头鹰发出可怕的叫声,时有不知名的动物半夜不睡觉,在那里飞来窜去,呆了一会儿,又无端臆想起会不会有毒蛇老虎之类的出没,越想越可怕,几乎坐不住了,但又怕被这小家伙白白小觑,只得强忍恐惧硬挺。
憋了一会,实在忍无可忍,顾不得面子,胡乱找了个借口,“呃,这个天气我看靠不住,万一下大雨就麻烦了,不如我们早点离开这里吧。”
“不会呀”霍去病疑惑的看了看天。
我也随之抬头。
漆夜如幕,群星璀璨,弯月如刀,又他妈过分外闪亮。
平心而论,这个借口是牵强了点。
他奇怪的望向我,又问:“咦?姐姐,你把自己抱那么紧干嘛?很冷吗?”
我满头大汗的嘴角微微抽搐,僵硬的放下手,淡定笑了笑,“还好!”
他忽然恍然大悟,但见我威胁的瞪着他,又不好意思明笑,只好握拳放到唇上,假装咳嗽,神情古怪。
“咳咳,其实姐姐说的极是,这天好像是要下雨了,我们走吧。”他一本正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