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呆呆道:“大爷,你说什么呢?”
林锦楼浑身颤得厉害,方才他闭着眼,只觉意识若有似无,整个人恍若抛掷巨浪中的一叶扁舟,几番沉浮,总以为自己已死了,可睁开眼,却看到自己还活着,他怕再不交代就要这样一睡不醒,艰难的摇摇头道:“听我说……那些田产地契是给……给你的……”
香兰眼泪不由滚下来,攥着林锦楼的手,哽咽道:“我不听,谁稀罕你那些破房子破地……”
林锦楼扯了丝无奈的笑:“是啊,爷给你的,甭管贵贱,你都不稀罕……”
香兰抹了抹眼泪道:“我只想让你好好的。”
林锦楼忽然不做声了,他盯着香兰低垂的脸看了许久,他瞧不明白香兰的神情,她两汪深潭似的眸子里闪着难解的光芒,既满含温柔深邃,悲伤且珍贵,恍若星辰璀璨,他不明白当中深意,原先从未有人这样望着他。
他手足无措,刚要说话,香兰忽点住他的嘴唇道:“嘘,有马蹄声。”言罢站起身,将芦苇丛轻轻拨开四下张望,只见一队官兵正由远而近从山上奔下,为首之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袭玄色貂鼠大氅,正是威风凛凛,不是袁绍仁又是谁?
香兰立时大喜,低头对林锦楼道:“是永昌侯!”一面提了裙子往外飞奔,口中唤道:“侯爷!侯爷!快来救林将军!”因跑得急,不由跌在地上,此刻顾不得疼,仍爬起来朝袁绍仁奔来。
众人冷不丁见一人口中呼喊从芦苇中窜出,皆举起手中兵刃,袁绍仁勒住马,待香兰离得进了方才辨认出来,连忙甩蹬下马,看了香兰的脸,不由大吃一惊,道:“香兰姑娘,你这是。。。。。。”又忙问,“鹰扬呢?”
香兰引着众人到芦苇丛中,袁绍仁见林锦楼这等模样,不由双眉紧锁,担忧之色溢于言表,幸而附近便有村子,忙命人寻来一辆驴车,将林锦楼抬到车上,林锦楼将香兰支开,有气无力的招了招手,命袁绍仁到他跟前来。“老袁,你我生死之交,你的人品我信得过。”林锦楼声音沙哑,因寒冷和痉挛不住颤抖,嘶嘶呼着气道,“我万一,我说万一。。。。。。她愿意从林家出去也由她罢。。。。。。好生照顾她。。。。。。”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林锦楼盯着袁绍仁,眼皮开始渐渐阖上,却又强撑着睁开。袁绍仁看了林锦楼一回,心里明白,林锦楼此番伤得凶险,只怕会有不测,若是这样,香兰失了靠山,只怕处境艰难。袁绍仁轻声道:“放心罢。”
林锦楼得了这一句,方才阖上双目,跌入黑暗之中。
袁绍仁将林锦楼送到村中大户家里,一时来了大夫为林锦楼诊了一番,连连摆手道:“此人伤势极重,小老儿乃是个赤脚大夫,倒不敢为这位将军医了。”只开了一剂大补的方子,众人无法,只得给林锦楼灌了参汤水,又把米油喂给他些。袁绍仁对香兰道:“这里离京城极近了,如今仍有流寇未被擒回,留你们在此处我极不放心,再者说,这里也寻不到好大夫,又缺珍稀药材,不如回京城罢。”
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香兰只得答应,幸而离京城也极近了。两盏茶的功夫到了城门口,早有林家的下人得了信儿在此处守着,远接高迎接到家里,三位太医早已在府中候着,待众人将林锦楼从马车上搭下来,秦氏一见长子这模样,眼泪便掉下来,急急忙忙的张罗往屋内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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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5 长辈
众人四下忙碌团团围着林锦楼转,香兰从马车上爬下来,见无自己插手之地,便跟在后面往屋中去,她累得几欲迈不动腿,咬着牙拖着腿进了屋。小鹃正抻着脖子往门口望,一下看见香兰,不由大吃一惊,连忙迎上来,一把扶住,失声道:“我的奶奶,你,你怎么这样了!”画扇闻声赶来,与小鹃一左一右扶着香兰进了屋。林锦楼抬入卧室诊治,香兰想跟进去,却让书染拦下来道:“姨奶奶,太医诊病,屋里有婆子们,连太太都在外头等着,奶奶不如先去暖阁里歇歇罢。”
香兰仍放心不下,书染亲手将她扶到暖阁内,小鹃将一面竹梅双喜的六扇屏风展开拦在暖阁前,放下框外錾铜钩上悬着葱绿撒花软帘,又奔到外头唤小丫头子打水、取巾帕等。这暖阁不大,临窗一条大炕,炕上大红毡条,胭脂色金钱蟒大条褥,石青色织金引枕,左边设一海棠洋漆小几,上摆着茗碗痰盒等物,一盆青瓷瓮里养着两球水仙,喷芳吐香,开得正旺。
香兰浑身泥泞肮脏,头面满是风尘,又冷又僵。画扇早已上前解开她身上的斗篷,又帮她将狐狸皮袄脱了,随手扔在地上,小鹃走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热汤,道:“一直在炉上熬着的姜汤,快喝一口暖暖身子。”香兰接过来,捧在手中喝了一口,不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口中只管道:“去大爷那儿瞧瞧,他伤势如何了。”
小鹃又出去,片刻回来道:“太医正诊病呢,谁都不让进。方才问红笺,说要把肩上的伤口缝上,眼下小厨房里已煎上药了。”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奶奶,这是……这是怎么了?”
香兰轻声道:“一言难尽,昨晚上京城里如何?”
小鹃道:“鸡飞狗跳的。外头又喊又杀,火光冲天,闹了一整夜,大爷不在,二爷又指望不上,太太一个妇人能怎么着呢。幸亏大爷临走时留下齐先生,还有些护院侍卫护着,提心吊胆了一宿,到底有惊无险。听说有几个毛贼想趁火打劫的,进来抢东西。全给抓起来,如今还关着呢。”
画扇小声道:“兵荒马乱的,今儿一早桂圆进来,说早市儿都没开,京城里四处都是抓人的,往宫里的一条路全是血,已让官兵给封了,大家伙儿都私底下说。是二皇子造反了。”一行说,一行手脚麻利将香兰身上的衣服除了,只留下中衣。灵清抱来干净的衣裳,灵素端了一盆热水进来,道:“大爷在屋里治伤,屋子里乱哄哄,也不便沐浴了,奶奶还是先擦洗擦洗罢。”
屋中温暖如春。香兰疲惫的坐在炕上,只觉昏昏欲睡。浑身乏力却微微颤抖,她手中的碗不知被谁端走。有人除去她脚上那双早已湿漉漉的靴子,将她冰凉的脚浸泡在水里,她登时打个颤,只觉脚上仿佛有千万支针在扎。小鹃将她头发散下来,小心翼翼梳直,绾成髻。灵清拿了热洋毛巾给她擦脸,取来药膏涂在她脸上肿痛之处,画扇又给她喂了两勺热汤,她太倦了,闭着眼左摇右晃坐立不稳,灵素端来几样细点并一碗粥,香兰又累又饿,颤着手,筷子将要拿不稳,食不甘味吃了几个面果子,要了一盏酽茶,一口灌下去,强撑着精神。
不多时秦氏进来,细细问香兰事情原委,香兰粗粗说了一番,正此时卧室内内穿出林锦楼大声惨呼,秦氏和香兰吃一惊,站起来便往卧室去,慌得一众太医忙不避之不及,纷纷低头转目。秦氏和香兰奔到床边看,只见林锦楼裸着胸膛,伤口汩汩流血,身上施以银针,面如金箔,神志昏沉恍惚,喘息不住。有一太医一躬到底道:“太太莫急,方才正给林将军治胸前的伤,需把烂肉剜下,已灌过洋金花汤,也施了针,只是这伤太厉害,仍把将军疼醒了。”一行说一行擦汗。林锦楼力大无穷,方才三五个人都按他不住。
秦氏眼中的泪忍不住滚下来,香兰心里揪成一团,可别无他法,二人只得从卧室中退出来。当下桂圆从外头跑到门口跪下道:“太太,老太爷、老太太来了!”秦氏听了,连忙穿了衣裳,急匆匆的出来,由红笺、绿阑两个扶着,后头跟着一众丫鬟婆子,忙忙的出去了。
不多时,只听院内一阵喧哗,香兰将窗子推一道缝,只见林昭祥拄着拐,林锦亭在一旁搀扶,另有几个小厮前呼后拥着往这里来了,最末跟着秦氏,待进了屋,林昭祥推开林锦亭径自往卧室中去,香兰只听秦氏站在门口埋怨道:“你个猴儿,都成家的人了,嘴还没个栓,不是使人告诉你先瞒着老太爷么,天寒地冻的,老爷子又舟车劳顿,知了这档子事,万一有什么不好,可全在你身上!”
林锦亭摸摸后脑勺,愁眉苦脸道:“好伯娘,我这心都提在嗓子眼儿了,祖父真有个好歹……要不您直接给我把刀,我抹了脖子得了。。。。。。”
秦氏一巴掌拍在林锦亭脑袋上,嗔道:“年根底下胡咧咧什么,还怕家里不热闹?病床上躺着仨,灵堂里还停着一个,再念丧缝你的嘴!”
林锦亭哭丧着脸,唯唯诺诺,秦氏比他母亲厉害十倍,他素来畏惧,可他更怕林老太爷,不由缩缩脖子道:“伯娘,这事儿也不能全怨我,咱老太爷什么人呀?先前做过大理寺卿,明察秋毫,眼光如炬,大哥敢捅破天都不敢跟他老人家较劲……真的,您别瞪我,老天爷瞅我一眼,我腿肚子都转筋,我敢蒙他老人家么?他问我话时,我心肝儿都快蹦出来了,本来想一点一点慢慢说,谁知不知不觉全招了。可老太太那头我瞒得紧紧的,一点风声都没透。伯娘,这一路我没功劳还有苦劳呢。这一路过来也不太平,昨晚上幸亏住在官家驿站里,这才踏实睡个囫囵觉。今天倘若不是给九门提督递了信儿,城门都进不来呢。”抻脖子往卧室内瞅,道:“大哥没事儿罢?报信的小幺儿说受了伤。二哥和二嫂是怎么回事?”
秦氏叹了一口气,满面愁云,摇了摇头,对林锦亭道:“别什么都打听,这里头你帮不上忙,去伺候老太太罢,待会儿到账上支五百两银子,到寺庙里捐些香火钱,再给家里的祖宗们,还有你大哥、二哥点盏大海灯,去去晦气。”林锦亭口中连连答应着,往屋中瞧了林锦楼一眼,方才退了出去。
此时太医们纷纷从屋中出来,秦氏连忙回避,林昭祥同几位应酬,极客气的道了谢,命丫鬟取了极丰厚的红包,使人将太医带到宴息里开方子,又留喝茶吃点心等,不在话下。
香兰已忍不住了,待太医出去便跟在秦氏身后进了卧室。只见林锦楼已沉沉睡过去,婆子们正端了满盆的血水往外走,因刚用过药,一室的药味。
林昭祥走进来,神色凝重道:“太医说肩上伤口尚可,休息自可痊愈,唯有胸前伤势严重,剜了烂肉,过一个时辰换一次药,倘若熬过这两日便能好了。”
香兰没敢问“熬不过”会如何,她站在床边低下头,只见林锦楼额上的发已被冷汗粘湿,下颚上已起了一层青青胡茬,嘴唇干裂泛白显得愈发憔悴落魄。她从未想过如此生龙活虎的男人会如此衰弱无力。
秦氏用帕子拭了拭泪,强打起精神,对林昭祥轻声道:“公爹,这孩子就是香兰,楼哥儿挺器重她,这一遭的事也是她一直在身边守着,是个贴心敦厚的人。”言罢去拉香兰的袖子,使眼色与她看,道:“这是老祖宗,还不快行大礼。”
前世林沈两家交好,小时候林昭祥曾抱过香兰,亲自教过她书法,考问她功课,如今一晃数年不见,林昭祥已两鬓如霜,苍老些许,却身形清瘦挺拔,精神矍铄,沉吟内敛,林锦楼不怒自威之态与其像个十足。香兰心想,怪道人人都说林锦楼同林昭祥一个稿子里脱出来的,原我还觉二人不像,林公儒雅,文质彬彬,如今这一看,才发觉两人竟这样像。
只见林昭祥目光如电,正打量她,香兰心里不由慌了慌,又立时镇定下来,跪在地上磕头。林昭祥又将香兰看了一遭,扭头对秦氏淡淡道:“我知道她,还是个才女,能写会画,不过先前没见过,没想到家里还藏着这么个人才。如今瞧着,倒像个老实的。”
秦氏挤了一丝笑道:“可不是,不光生得好,品格也好。”
林昭祥点了点头,往床上看了一眼,对秦氏道:“嘱咐人好生照顾着,有消息不管白天晚上,立时知会我。你老太太身上不爽利,这事先别同她讲,就说楼哥儿去京郊练兵了。”
秦氏口中一叠声答应着,林昭祥拔腿往外走,末了又看了香兰一眼,口中道:“去轩哥儿那里瞧瞧。”秦氏百般想留下来照顾亲儿子,可老太爷发话,只得跟在后头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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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6 病中(一)
灵清便重重吐出一口气,同灵素面面相觑,吐了吐舌头,道:“阿弥陀佛,老太爷瞧着比大爷还唬人呢,我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了。”
香兰坐到床边,把几子上的小洋手巾拿起来给林锦楼擦了擦额上的汗,命人取了香脂膏子,用手指蘸了些,涂在林锦楼干裂的唇上,长长出了口气。
灵素上前轻声道:“姨奶奶睡会儿罢,您眼里都是血丝。”
香兰疲倦的摇摇头,茫然的呆坐在那里。此时书染走进来,不由分说拉起香兰道:“我的姨奶奶,赶紧去歇着,否则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大爷这里有我们呢。”香兰精疲力竭,站立不稳,书染连忙将她扶到次间里,一边张罗丫鬟铺好床。香兰头目昏沉,闭着眼睛走过去,手一松,香脂盒子顺着指尖掉下来,咕噜噜的不知滚到何方,有人除去她的衣裳,她头一歪躺下去,便直坠入梦中。
香兰醒来时只见天光已亮,画扇穿了件豆绿闪心的比甲,坐在炕沿上做针线。香兰揉揉眼坐起来,哑着嗓子道:“我睡了多久了?”
小鹃忙把活计放下,给香兰披了衣裳,倒了一盏茶端上来道:“都睡了整整一天了,太太来过好几遭,又打发人来过好几次,太医也来瞧过五六回,您都没醒。”
香兰吞了一口茶,心头狂跳,费力问道:“大爷。。。。。。他。。。。。。”
小鹃道:“大爷醒过来几回,过不久又睡了,还问起奶奶。老太爷满京城寻了几位名医来,轮番给大爷、二爷他们瞧病。大夫说幸亏大爷年轻底子好,寻常人受这样重的伤,又在冰天雪地里冻着,早就见阎王了,如今算保住了这条命。要痊愈还要等些时日了。太太欢天喜地的,往庙里捐了一千两银子。”
香兰觉着胸口一块大石落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小鹃道:“只是二爷身上不好,发热两日了还没退,满口里胡言乱语的。”
香兰道:“二奶奶呢?”
小鹃压低声音,神秘道:“不知二奶奶犯了什么忌讳。如今阖府上下不让提,就说二爷一病,二奶奶也急病了。”
香兰暗道:“谭露华与戴蓉有奸情,只怕寻着她时正衣衫不整,林家只怕传出更不堪的丑事。索性封口不提了。”一面想着,草草梳洗,穿了衣裳,先到卧室去看林锦楼,只见仍昏睡不醒,吴妈妈并灵素正在那里守着,吴妈妈瞧见香兰百般嘘寒问暖,又一叠声哄她回去用饭。
香兰只好回来。画扇等人问小厨房端了一桌子菜,一碟酸笋炒山珍、一碟五方豆豉,一碟罗汉菜。一碟牛乳面果子,并一碗红豆糯米八宝饭,鼎素红枣汤。
香兰这时方才觉出饿,狼吞虎咽吃了一回。刚放下筷子,灵清又抱了衣裳来引着她去沐浴,香兰极痛快洗了澡。重新换了衣裳,小鹃用两条大洋毛巾将她头发擦了半干。编了辫子在头上用几支福寿簪儿松松绾了髻。
刚从后头转出来,便往卧室瞧林锦楼。猛一进去才发觉里头坐着一屋子男人,连忙又退出来,只听林锦楼咳嗽道:“进,进来。”
香兰一怔,书染已出来,拉着香兰微微笑道:“大爷请奶奶进去呢。”
香兰无法,只得进屋,行礼道万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