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楼不耐烦,接过来道:“给爷,滚罢。”迈步便往里面走,忽见一个小人影儿呼一下往葡萄架后钻,林锦楼何等身手,一个箭步上去便将那人抓在手里,口中喝道:“往哪儿去?见了你哥哥也不行礼了,胆子肥了?”
林锦园任林锦楼拎着,白净的小脸儿笑得又皮又赖,嘻嘻道:“嘿嘿,哥,我这不是没瞧见你么。三哥让我跟他出去玩。”
“你跟他能学什么好?跟我去见老太爷。”
林锦园一听不干了,挣扎道:“我不去,要去你去!昨儿背了半宿《四书》,祖父才准我今天出去,待会儿进去了又得背书,烦死了。”
“啧,啧,别动!”林锦园一看林锦楼沉了脸,果然不敢动了,小嘴儿嘟了起来。
林锦楼复又堆上笑脸,对林锦园轻声道:“来,小四儿,哥知道你惦记哥书房里那张弓。”
林锦园一听,眼睛立时亮了。
“那弓太大,你太小拉不开,大哥早就跟匠人说了,正给你做一张小的,过三四天就送来,还有箭呢,都是孔雀翎、山鸡翎。”
“那敢情好,我。。。。。。”
“但是,你得听话。哥才给你,要不,哥就给老袁他们家的德哥儿了。”
林锦园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立刻伸手保证:“别,大哥。我听话,你让我说东我绝不说西,你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
“嗯,好小四儿,乖弟弟,待会儿大哥得进去和祖父谈些事。要是待会儿祖父怒了恼了,你可得进来救驾,听了没?”
林锦园抓头:“啊?祖父怒了啊。。。。。。”
林锦楼瞪眼:“啧,怎么回事,男子汉大丈夫吞吞吐吐的。还想不想要那弓了,有道是富贵险中求,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正说着,只听闻屋内传出一声咳嗽,林昭祥道:“谁在外头呢?”
二人皆吓了一跳,林锦园一跃而起,挣开林锦楼便逃,林锦楼指着林锦园背影。轻声道:“混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记着没。待会儿进来救驾,否则弓箭没有,哥再赏你一顿竹板炒肉皮。”眼见林小四儿跑没了影儿,林锦楼只得抱着画筒进了屋。
林昭祥正在明堂里修剪花草,抬头瞧了林锦楼一眼,又低下头。仿佛没瞧见似的。
林锦楼赶紧上前,脸上堆满笑。说:“祖父,不孝孙来了。”说着便跪拜行礼。刚要起身。便听林昭祥道:“你就跪着,甭起来了。”
林锦楼抬头瞧瞧林昭祥脸色,跪得直挺挺的。
林昭祥也不睬他,慢条斯理的修一丛盆栽,林锦楼心里叫苦,一动也不敢动,见林昭祥转过身,又连忙堆起笑。林昭祥哼了一声,把剪刀放在一旁,小丫鬟奉上白手巾,林昭祥擦了擦手,在太师椅上坐下来,捧起茗碗吃了一口热茶,方才看着林锦楼道:“行,你是沉得住气,我还以为你当我死了。”
林锦楼赔笑道:“祖父这么说,这里哪还有我立锥之地。”
“少在这儿嬉皮笑脸,你在外头嘬了多少祸你心里明白!不成器的东西,甭以为你如今官做大了就肆意妄为,丢祖宗的脸,我头一个饶不了你!”林昭祥举着拐杖欲打,想起长孙身受重伤刚刚痊愈,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拐杖放下,便听有人喊:“祖父,《孟子》里头这句话怎么解?”扭头一瞧,只见林锦园捧着本书在门外探头探脑。
林昭祥没好气道:“你个猴儿,想跟你大哥一并挨打不成?”
林锦园吐吐舌头,小脑袋缩了回去。
这一打岔,林昭祥倒把拐杖放下了。林锦楼心里开始乱扑腾,按说林昭祥不该为了苏媚如的事跟他发这么大火,眼见那事已平息,苏媚如也进门待产,且又是个老实的,大户人家,谁家里没些个龌龊,这事虽不光彩,可说到底是他二叔最丢人,祖父不该冲他来。
正沉思想着,耳边又传来林昭祥怒喝道:“你是长能耐了,打量我也管不得你了?”
“没有,没有。祖父息怒,气大了伤肝。”
林昭祥道:“我问你,你和楚家、刘家那几个小子入股盐商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一出口,林锦楼心里的一颗石头才算落了地,知道老头儿的点的眼在哪儿了。
“那是正经营生,楚家的族人出来经营的,我们几个不过参了股,平日里漕运关照关照,依着王法的。”
“别弄那些猫的狗的夹带私货,在贩私盐上动脑筋,你老子最重官声,我也得要脸面!”
“决计不能,不敢给祖宗丢人。祖父,我手里还养着一支军呢,朝廷那点军饷扔到水里也就听个响,这么多弟兄跟着我吃饭,总干些营生,难不成喝西北风?”
“少哭穷,海上贩货也有你的事,甭想瞒我。”
“都是跟着私船贩的,朝廷的我可没敢打主意。”
“少跟那些个江湖人士牵连,之前对你管束松了,往后再让我知道你外头胡天胡地乱折腾,跟外头不干不净脏的臭的女人乱来,我真个儿收拾了你。”
林锦楼腹诽,嘴上却连连答应着。只听林昭祥道:“站起来罢。”
林锦楼暗道一声谢天谢地,刚站起来,又听他祖父道:“再说说罢,那个《兰香居士传》是怎么档子事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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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9 献画(二)
林锦楼眼皮子跳了跳,赔笑道:“说到兰香居士。。。。。。”亲手给林昭祥添茶,笑道,“香兰总跟我说起,甭提多仰慕您老人家,说祖父书画乃个中翘楚,巴巴画了两幅请祖父您品鉴品鉴,央告我带来,说能得您指点一二,也是她三生有幸。”说着把画从画筒里抽出,递了上去。
林昭祥乜斜着眼瞅了瞅林锦楼,鼻子里哼一声:“你少拿好话奉承我。我的眼没瞎,就她能说出这个话?”说着扬手给了林锦楼后脑一记,咬牙道:“碰见女人就昏了头!你这一辈子就吃亏在这‘色’上头,屡教不改,在女人身上栽了多少跟头,不成器的东西!”越说越恨,一拐杖下去就敲了林锦楼的腿。
林锦楼只觉腿上火辣辣疼,伸手摸了摸后脑只觉得跌份儿没面子,嘴里头发苦,向来只有他颐指气使揍别人的份儿,这回倒让人训跟孙子似的,转念一想,自己真个儿是眼前这位的孙子,也没什么好丢人的,权当彩衣娱亲,遂笑道:“祖父休要动怒,别气坏了身子。。。。。。”把画放在旁边的小几子上就要去捶肩。
林昭祥黑着脸,哼一声把林锦楼的手推开,伸手将画拿起来,先展开《观音图》看了一回,放在一旁,又去看那幅《雪夜江畔图》。林锦楼偷眼望,只见林昭祥先时沉着脸,后来便有些肃容,待看到图右上题的诗,有些讶然,亦有些动容,旋又沉思下来。林锦楼匆匆而来。未仔细看图上诗词,这会儿抻脖子想瞧清楚,却见林昭祥已把画掩上了,放置一旁,又将茗碗端起来喝茶。沉默不语。
林锦楼心里乱扑腾,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半晌,林昭祥把茗碗放到桌上,咳嗽一声,一扬手,将一叠戏本子掷到林锦楼眼前。道:“那《兰香居士传》外头酒肆茶驿都传遍了。说说罢,你这是为了什么。”
“孙儿能为什么。。。。。。不过些无聊文人,听说兰香居士是孙儿小妾,一时当了个谈资,茶余饭后乱诌出来的。。。。。。”
“还跟你祖宗抖机灵呢?”林昭祥拿了最上一册。随手翻了一页,便指了几句道:“‘销尽华年梦未凋,清商难抑倾余哀’、‘莫负春光无限事,月也似当时,悄照谢家院’、‘鸳鸯枕,说相思,君须怜我复自怜’,虽说都是浓艳词句。可格调雅致,新意也巧,可不是寻常的无聊文人、穷酸秀才诌得出的。”
林锦楼瞧了他祖父一眼。二人目光相撞,林锦楼连忙堆起笑,仿佛听不懂似的。林昭祥不由想起林锦楼小时候,每每贪玩忘了功课,答不上来时便是这个装傻充愣的模样,心里又气又好笑。把那戏本子往林锦楼怀里一丢,沉着脸道:“行了行了。甭装了,鸿勋早就交代了。那戏本子你出了一大笔银子让他找几个翰林院里锦绣文章,兰藻风流的才子写的。哼!你可是个好样儿的,啊,让你妹婿做这勾当。”
林锦楼心里早就有数,只怕是瞒不住了,一听这话,赶紧见风使舵,道:“我这也是寻思着,前家里死了几口人,我跟二叔。。。。。。咳,如今林家招眼,见咱们都是一副笑脸,捧着说拜年话,转过身不知说得多难听。这香兰吧,哪儿哪儿都好,还救了我一命,这传扬出去,林家也有光,遮遮那些个烂事不是?”
林昭祥掀起眼皮:“你是为这个?还抖机灵儿呢,你憋着什么主意,这会子最好直心直意说清楚了。”
林锦楼一听这话,看看林昭祥的脸色,心里面盘算。他和林昭祥脾气秉性最像,后来他祖父年纪渐大,宦海沉浮,一身的锋芒便敛在心里了,可宝刀不老,林锦楼颇有几分忌惮,将心比心了一回,觉着不如实话实说,可如何说,却要斟酌斟酌。沉吟了半晌,抬起头,但见林昭祥目光灼灼,一番话在喉头滚了两遭,忽脸上一软,低声道:“祖父,如今孙儿活到如今这个年岁,见过的胭脂如若过江之鲫,唯独她和别个不同。。。。。。我是真正爱重她,是入了心的。”
林昭祥盯着林锦楼看了两眼,嗤笑一声:“你几岁了?”
“。。。。。。二十九。”
“哼,原来你还晓得自己已将而立之年,不是毛头小子了。什么叫‘入了心了’?原以为你不过爱争强斗狠,时而性子爆了些,也算可堪雕琢,可没想到你如今还做小儿女之态,我都替你臊!”
林锦楼低着头不吭声。
“说话啊?哑巴了?”
林锦楼抬起头,眼眶居然有些红,林昭祥一愣,只听林锦楼低声道:“祖父,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说我在外头给家里挣命,回来屋里就想有这么个可心的人,守着她我便觉着清凉自在,心里头踏实,甚至觉着自己不必建功立业,不必光耀氏族,不必位极人臣,不必泼天富贵,便觉着满足了,竟失了些雄心壮志,觉着这样挺好。”
林昭祥万没料到平日跟自己嬉皮笑脸,在外霸道阴狠的长孙竟会跟自己说这样的话,他最心疼最器重的就是这个孙子,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如今见长孙颓着肩膀,一副可怜巴巴模样,明知是这小子再跟他演苦情戏呢,可到底心软了,轻咳一声道:“她已经是你屋里的人,全家上下也敬着她,谁也没让你把她赶出去。”
林锦楼道:“唉,祖父,你瞧她能写会画,还做了这么些有胸襟的阔气事,就知道她不是个寻常女人,想法怎跟等闲女子一样,她。。。。。。这么说,我也怕委屈了她。。。。。。”
林昭祥听了这话不由眯起眼,仔仔细细在林锦楼脸上看了两遍,缓缓道:“你到底动了什么念儿?”
林锦楼攥了攥拳,刚要开口,便听门口耿同贵道:“回禀老太爷,二老爷来了。”
林昭祥立时沉下脸道:“让他进来。”又对林锦楼道:“我同你二叔有话说,你先去,再过来罢。”
林锦楼只得答应,出去时正与林长敏相遇,只见其寿字金簪束发,身穿品蓝色遍底银直身袍子,腰间系着靛青织金带,衬得一张微黑圆脸比往日里精神了几分。林锦楼立时行礼,身子微躬道:“问二叔好。”
林长敏一怔,又笑道:“你在这儿呢,给老爷子请安?”
林锦楼微笑颔首。
林长敏摆手:“去罢,去罢,忙去罢。”
“侄儿告辞。”
林长敏咂了咂嘴,看着林锦楼的背影心里又妒又慕。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儿,他如今竟有些敬畏,甚至还有些巴结的意思,让他心里着实不舒坦。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香兰这里,桂圆送来一套《兰香居士传》的话本子,香兰便坐在窗下一一翻看,只见辞藻华美,意趣雅致,将她自幼为奴,遭遇恶主,救父为妾,寺庙护主等,乃至最后江畔风雪夜一一撰写而出,共十二折戏,当中真真假假,隐了不少真相,又添油加醋了些事故。尤以林锦楼,戏中摇身一变从淫威主人成了痴情郎君,他二人便好似鹣鲽情深的恩爱鸳鸯。若在先前,香兰看到这样的歪曲的话本子定会啼笑皆非,可如今她只是默默的合上书,将戏本子抱在怀内,伸手推开窗子,用石狮子依住。风呼呼灌入房中,仍带着清冽冷意,香兰看着院里初绽新桃,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百般滋味涌上心尖。
正此时林锦楼回来,香兰听见动静,连忙将一件豆青色半臂盖在戏本子上。林锦楼却有些没精打采的,没瞧见她小动作,进来便坐在贵妃榻上愣神。
他明白,家里大小事务都是老太爷说了算,如今他这个身份地位原也能不看他祖父脸色行事,也曾想过要不自己干脆就做了主,可转念想想,上头到底是长辈,日后香兰还要在林家,不把那尊大佛放眼里,香兰日后只怕也是举步维艰,在家里过得不痛快。如今香兰待他是比原先热乎了,可俩人好像还隔着什么别扭着,让他禁不住患得患失的。想他原也是赏花玩柳的风月班头,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为个女人也落下个痴病了。
原本他觉着自己日后再娶,必定是个名门淑女,娘家得力,相貌较寻常人强些,以他为尊,贤良淑德,只管将家里上下料理妥当,孝养父母,抚育子女,敬着香兰,不嫉妒吃醋,两人相敬如宾糊弄一辈子便罢了。如今他早已明白了,经历这一遭生死大劫回来,他宁肯委屈自己也不愿再委屈着香兰过日子,只要他们俩能日后能在一处,长长久久,安安生生的。他想到这个便抖擞振奋,仿佛将要上阵杀敌,前方刀山火海也毅然不惧。
香兰上前给林锦楼端了一盏茶,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林锦楼方才回魂,扭过头来看着香兰,忽然笑起来。他今日穿着黄栌色嵌青纹提花蟒缎衣裳,系着织金带并一块碧玉佩,玉簪束发,看着丰神爽俊,又带着两分豪门公子哥惯有的懒洋洋的形容,伸手将她拉到跟前,含笑看了她好一回,方才道:“你只管放心,我好得很,有我在,咱们俩都会好好的。”(未完待续)
☆、320 暗潮
话说林昭祥自那日见过林长敏后便身上不好,只要静养。林锦楼满腹的话儿也不好再问,想到床前侍疾,林昭祥也一概不见,只留林锦园在身边凑趣儿。林锦楼暗地打听,耿同贵只悄悄说林昭祥这一病皆是让林长敏给气的。林锦楼暗暗纳罕,并非他瞧不起林长敏,只是他这二叔,城府虽深,可没什么大本事,野心不小,可决然没有那分胆气往自己身上揽事,至多算计几分占占便宜,再女人身上下点功夫罢了,能捅出多大篓子?遂不放在心上。
这里林长政从山西回来,林昭祥将他拘过去说了半日的话,下午林长政便入宫,因政务繁忙,镇日脚不沾地,皇上又特命其到京郊各县巡查,一去便要一个多月。秦氏心中挂碍,免不得命人预备各色东西。
天气回暖,眼见便是林老太太寿辰,秦氏等人便商议着做寿,因过年时家里出了丧,过得难免寡淡,林昭祥又命生辰不准大办,倒不如只设家宴,阖家乐一回。林老太太听说益发高兴起来,忙忙打发人给林东纨、林东绣等送帖子,又要亲自挑戏班子。众人见老太太高兴也便跟着高兴,忙忙碌碌的置办菜肴果品,送信送帖,操持起来。
待到做寿那日,香兰少不得要去,小鹃一早便将她头发梳得溜光水滑,戴了几样钗环花翠,画扇开箱子挑了件石榴红绣五彩团绣梅兰竹菊的褙子,白碾光绢挑线裙儿。香兰穿戴完毕,遂到秦氏院内,巧慧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