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万全道:“先前我觉着给林大爷作妾是极好的,奈何兰姐儿不乐。林家也颇有几个厉害婆娘,兰姐儿进去也怕受气,林大爷在京城里一直没回来,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不如就在街里街坊的嫁了,你我拢共只有一个女儿。日后有个头疼脑热,床前也好有个伺候的人。”说着站起来,将眼袋在脚上磕了磕。道:“我心里倒有个人选……你看小夏相公如何?”
薛氏挑起眉道:“夏芸?”
陈万全道:“正是他。小夏相公如今可是举人老爷,虽说没考上什么进士,可如今得主簿大人青眼,在衙门里当个吏目呢,好歹是个官身。我瞧他才学又高。品貌也好,是个可靠的。这些日子直往咱们家跑呢。显是对兰姐儿有意,还曾打发人来探过我的意思。这样的人若不赶紧订下,万一让人抢了先可就后悔莫及了。”
薛氏道:“小夏相公倒是个好的,只是有一桩不太合意,家里头穷了些,他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和三个弟弟,都是无甚钱钞的,他的老子娘还有嫂子们也都不好相与,只怕兰姐儿嫁过去受苦。”
陈万全摆着手道:“无钱钞算甚?他都已经是官老爷了,还怕日后不能吃香喝辣?哪个女孩儿家不是伺候公婆,相处妯娌这么过来的,别人能做得,兰姐儿就做不得?”
薛氏仍担忧道:“这事也不知兰姐儿愿意不愿意……。”
陈万全瞪圆了眼扬声道:“你还管她乐意不乐意!她是乐意宋大爷,人家可乐意她!这事不能由着她性子来了,她都十六了,难道还留在家里成仇么!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着好就订下,我还能害了她!”一甩手进了屋。
却说香兰,哭得累了便趴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第二日从房里出来,却是神清气爽的模样,若不是红肿着眼眶,压根儿也瞧不出她昨日哭得那样凄惨。只是成天关在房中作画,再不便侍弄花草,也甚少说笑。薛氏看在眼中不由担心。
这一日,香兰将窗子支起来,把一盆蕙兰放到窗台上,拿着喷壶浇水。薛氏走到窗户前道:“待会儿小夏相公的老娘、嫂子和妹妹往咱们家里来作客,你待会儿也过来,可不能没了礼数。”香兰随口应了。
不多时,夏芸的母亲金氏,并夏二嫂和夏三姐儿便都来了。薛氏亲自开门,迎了进来,拉着金氏的手,口中笑道:“这已经有日子没见了,老姐姐又精神不少,瞧着气色比原先更好了,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金氏原是河南人,跟家里人逃荒到了金陵,后嫁给夏家,虽年长薛氏八岁,却瞧着比薛氏大二十多岁似的。薛氏曾是大宅门当差的婢女,虽不过是个三等丫头,可也算见过些市面,陈家又比夏家也富有,金氏每每自惭形秽,但如今夏芸中了举人,还当了衙门里的吏目,金氏顿觉扬眉吐气,腰杆子也挺得更直,矜持笑道:“我倒是心里头舒服,尤其我们家小三儿争气,这不,今天一早又上衙门去了,说要点卯……”
四下打量,只见是一明两暗的房舍,比寻常人家盖的房子要大处不少,是新粉刷修葺过的模样,显得尤其整齐精致,一色雕镂花样的隔扇,糊着五色窗纱,竟有十足的气派。这院里正中铺着青石板,另有鹅卵石漫成的小径,周遭满是花草,争相吐艳,另有一点山石,种着芭蕉,旁边设着一只大陶缸,游着几尾金鱼,葡萄架底下设着石桌石凳,上挂着红木笼子,吱吱喳喳的蹦着一只黄鹂。
有一只大黄狗龇牙吠叫两声,薛氏呵斥两句便又趴回阴凉地方眯着眼睡了。
夏家的妇人们登时便看得目瞪口呆,金氏后半句话便哽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夏三姐儿咽了口涎沫,惊道:“我滴个乖乖,竟然这样阔,这简直是住在仙境里了!咱们家就跟猪圈似的。”
金氏听了这话方才回魂,暗自恼怒夏三姐儿说话丢了颜面,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夏二嫂心中虽也惊叹嫉妒,可听夏三姐儿说话也不像,便在她后脑勺上打了一掌,低声骂道:“作死的丫头,这狗嘴再满处胡吣就不带你来了!”
夏三姐儿揉着后脑勺,撅着嘴老大不乐。
薛氏看个满眼却装作没看见,只笑道:“这是我们家的那个姐儿非说种些花木才好,正赶上有大户人家要修园子,剩下点子花草奇石丢着,她爹就找了个车拉回来,也没花几个钱。爷俩儿折腾了半日方才栽种上,如今倒也有模似样的。”其实陈万全也不耐烦这般修整院子,只是香兰说要看花草方能作画,陈万全这才不辞劳苦,将这院子收拾了。
金氏脸上的笑便有些不自在。先前夏芸中举,有那些殷实有头脸的人家也送来银子,另还有体面乡绅赠了一处空屋,虽不敞阔,且有些旧了,却好歹也是个两进两出的宅院,收拾得倒也干净,合家搬过去也只觉着欢喜,自觉已压倒众人,如今到陈家一瞧,这样一个小院子,便已比她家阔气到十倍去。等再进屋一瞧,只见那乌木长案座椅,珐琅彩的花瓶儿,悬着的各色字画和吃茶用的青釉褐绿彩莲盅,竟然是个富家翁的陈设了。
这厢连夏二嫂都惊了,摸着茗碗和几子,一叠声道:“好乖乖,这简直是大户人家的体面……那个什么林家再有钱体面也就不过如此了罢,这一屋子的古董还值多少银子诶……哎哟哟,这点心也长得这样俊,都让人舍不得吃了……”
夏三姐儿早往口中塞了两块糕点,大口嚼着,道:“怎么舍不得吃?比咱家过年买的还香呢。”
薛氏得意,笑道:“这是贵酥斋的糕饼,昨儿个她爹上街时买的,尽管敞开吃,还有得是呢。”
金氏心中更酸,清清嗓子道:“我说薛大妹妹,我说两句话只怕你不爱听……院子收拾这般花里胡哨的有有什么用?还不如养些鸡鸭实在,每天有个能打鸣儿的不说,还能捡几个鸡蛋,逢年过节又能宰了吃肉,不比那些花草实在多了?还有这些点心,最不当时候,自己做罢,费油费面,出去买罢,一串钱才两小包儿,你们不比我们家,我们家举人老爷在衙门里当差,见天儿有人来送这些糕饼果子来,就算送来了,我也不爱吃,白扔着罢了。”
薛氏听了这话不由一怔,脸色便微微有些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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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作客(二)
金氏说完心里舒坦了点,端起茶来吃了一口,又看了薛氏一眼,只见她穿着丁香色的软绸对襟衫子,下着白色棉绫裙儿,头戴累丝钗梳和镶宝的翠钿儿,耳上带着明晃晃的金耳环,俨然是地主太太模样。而自己穿着半旧的蓝色缎子袄儿,玉色裙子,头上戴着银簪铜环,手腕上一只银镯子还是当年的陪嫁,其余一概首饰全无,与薛氏相比愈发显得寒酸。
原来夏芸虽中了举,也受了乡绅馈赠,去衙门当了小吏,若是寻常人家也好歹能殷实几分。奈何金氏太能生养,虽两个儿子已成亲,一个女儿已嫁人,家中却还有两个女孩儿待嫁,另有一对儿年方十二岁的双生子,最小的儿子方才七岁,却从胎里带着病,求医问药化了不少银子,至今未曾好转,只悬着一口气在床上躺着。家中只种几亩薄田而已,故而并未有多体面。
金氏暗道原先薛氏也没几样首饰呀,成天穿来穿去不过两三套衣裳,怎的突然就穿金戴银了。心里又不痛快,咳嗽了两声,脸上堆了假笑,道:“薛大妹妹打扮真是体面,啧啧啧,这一头的金子银子要把我的眼给晃花了。”
薛氏将心里的不悦压了,说:“也该她爹时来运转,当了大当铺的坐堂掌柜,日子便好过起来。如今东家去了京城,铺子盘出去,难得新东家也能高看她爹一眼,又将人留下了。闲暇时再收些古玩来卖,日子好歹过得去,今年过年时,她爹就张罗给兰姐儿添几样首饰,我也跟着沾光,打了两三样。”
金氏摆出长者姿态。身子微倾,看着薛氏,语重心长道:“我说薛大妹子,我长你几岁,托个大,可得说两句,如今日子过好了,可不能把钱都买金银首饰糟践了,日后用钱的地方多得是……要我说,如今趁着陈大兄弟年轻。赶紧化几两银子买个能生养的丫头回来,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陈家总不能断了香火呀!”
金氏此言一出。薛氏彻底掉了脸子。她自打林家出来,就陪着陈万全吃苦受罪,还要忍着丈夫爱吃酒耍性儿的毛病儿,如今刚过两天好日子,居然有不相干的人跑来让陈万全纳小妾!
薛氏气坏了。刚要开口,又听金氏道:“没个儿子,你让陈大兄弟百年之后怎么见地下祖宗,就算挣了再多家业,没有儿子又能怎么样呢?将来床前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原先咱老街坊龚家的二丫头你知道罢?腰粗屁股圆,有个宜男之相。今年十八了,跟他们家一提,准保答应。我明儿个去给你问问?”
薛氏冷笑道:“老姐姐说笑呢是吧,‘床前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我身边儿还有兰姐儿呢。”
金氏掩口一笑,眼睛四周全是褶子,比不笑时又苍老两分。道:“兰姐儿迟早得嫁人,哪还能留家里一辈子。难不成你们要找个倒插门女婿?哎哟哟,可听老姐姐一句劝,愿意倒插门的能有什么好货?就算不能找个我们家小三儿那样考功名当大官的,至少也得找个家中有产业的罢?”
薛氏气得手脚冰凉,正这个当儿,只听门口有人道:“夏伯娘这话说得正对我心坎儿里去了。”众人扭头一瞧,只见香兰迈步走进来,脸上挂着笑,进来先给屋中人施礼,又对金氏道:“还是有些产业的好,光有虚名儿,实则家里拖家带口穷得叮当响的,纵然我们是小门小户,可也不敢跟这样的人家攀亲。日后穷亲戚一大堆,可怎么过日子呢?”
金氏登时横眉立目,菊花似的脸儿愈发紧绷,冷笑道:“我不过是好心劝一句,就招惹来小辈儿这么多话,甭以为我听不出来,姐儿这是话里话外挤兑我们家呢。我可是一片痴心的劝你娘,纳小也是喜事一桩,你爹娘年纪慢慢大了,你迟早出嫁,身边怎么能没个照应的人……我再可没脸在这儿坐着了。”言罢起身便走。
薛氏心中虽解气,但面上仍出言挽留,对香兰道:“小孩子家家不知轻重,长辈说话岂是你能插嘴的,还不赶紧给你夏伯娘赔礼。”却扭过脸儿来跟香兰挤眼睛。
金氏昂着头冷哼一声,对薛氏道:“你可得好好教女儿,嘴这样毒,将来只怕难嫁!”
香兰说话又清又脆,好像连珠炮似的,道:“我年纪轻不懂事,还得让夏伯娘教我。我原先以为纳妾是大户人家才配的。就好比夏伯娘家,出了一位举人老爷,如今夏伯伯出去谁不尊称一句‘老太爷’呢?这样的威风体面,才配纳个小妾。一来夏大伯和夏伯娘的年纪比我娘更大,身边更得有个照应的人;二来,举人老爷的亲爹,纳一房小妾也是喜事,说出去也面上有光不是?”
金氏万没料到陈家女儿是个口舌上不落下风的,居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杀了个回马枪,脸上立时气成猪肝色。夏三姐儿见母亲吃亏,愤愤站起来道:“我娘是为你们家好呢,我娘又不是下不出蛋的鸡,我爹纳哪门子的妾!”
香兰看都不看夏三姐儿一眼,只对金氏道:“夏伯娘今日说的事有几处不妥,一来我娘还年轻,前些年家里光景不好,身子骨也虚弱,如今好生调养身子,再去庙里捐功德求子,也不愁生不出儿子。夏家伯娘若真担心爹娘无子,看在这些年街里街坊的情分,也该劝我娘多调养身子才是。二来我爹从没那个纳小的心思,就连抱养过继个男丁都不乐意,伯娘不信只管问去。三来纳小也好,不纳小也好,都是我们家里事,与你有什么相干,夏伯娘原本成天跟一群市井妇人一处,镇日家长里短不曾知道什么体统,怪不得如今当了举人老娘也不知道规矩。我虽不才,也好歹在宅门里当过两年差,知道些廉耻,今日告诉夏伯娘一句,方才劝人纳小,还跟媒婆似的说要给人拉纤儿的话,日后可别干了。丢了夏伯娘的脸面还是小事,丢了夏相公的脸,别人还以为夏相公也是个嘴碎的呢!”
金氏更没想到香兰竟说出这样一篇话公然落她颜面,气得浑身乱颤,指着香兰:“你……你……”半天说不上话,怒得起身便要走,夏二嫂是个眼皮子活络的,赶紧扶了金氏,对薛氏道:“我娘也是好心,方才是说错了,我替她配个不是。”
薛氏也赶紧来打圆场,呵斥香兰道:“没大没小!”对金氏笑道:“小女孩儿家家不懂事,老姐姐可千万别恼她!”
夏二嫂拉着金氏的胳膊道:“娘赶紧坐下,这就是话赶话说出来罢了,有甚大不了的呢。”连连给金氏使眼色。
金氏知她这个二媳妇儿是最有心计的,虽忍不住想走,可她到底面皮厚,却也坐了下来。
夏二嫂是个会说笑的,先赞房中的摆设好看,又去夸薛氏的衣裳,而后又将话头扯到夏芸身上,夸说夏芸如何才高八斗,一表人才云云。金氏一听这个,腰杆也挺了起来,开始说夏芸如何在衙门里受器重。三言两语之后,便将前番揭过,又说笑起来。
夏二嫂是个自来熟,扭过脸儿又跟香兰说话儿,摸着香兰的鬓发胳膊,上上下下看了一个遍,香兰有些不自在,不着痕迹的往旁边挪了挪,那夏二嫂却又往前一步,拉上香兰的手,笑道:“哎哟哟,真跟天仙似的,上回见她还是几年前,那时候还没进林家呢,这一晃都成了大姑娘,出挑得都让我认不出了,那个爽利的性子也让我喜欢,也不知将来哪个有福,能娶了这样的小佳人儿去。”
口中一长一短的问香兰平日都做什么,香兰含笑道:“还能做什么,平日做做针线罢了。”
夏二嫂笑道:“你还做什么针线,光画画儿了罢?现如今一张画儿能卖几两银子了?”
香兰一怔,看那夏二嫂眼中精光四射,身上愈发不舒坦,淡淡道:“夏二嫂子说笑了,我哪会什么画儿,可别听外头人乱嚼舌头根子。”
夏二嫂堆着笑:“骗嫂子不是?你悄悄跟嫂子说,嫂子一准儿不告诉别人……”
正说着,夏三姐儿又凑上来,她比香兰小一岁,从小都没穿过几身新衣裳,自打香兰一进门,她便眼馋香兰一身鲜明衣裳和穿戴首饰,羡慕道:“你这头上戴的花儿、朵儿的真好看。”
香兰正愁不知如何应对夏二嫂,听了这话,便从头上拔下一支堆锦的花儿,递到夏三姐儿跟前道:“喜欢这支便送你。”
夏二嫂一叠声道:“哎呀呀,这怎么使得。”暗自后悔方才自己没赞香兰穿戴,否则也该送她一支才是,此时倒不好开口了。
夏三姐儿接了花儿,见那花儿精巧别致,还有铜丝儿弯成的蝴蝶须子,坠着小小的绛纹石,一颤一颤的。夏三姐儿摸了又摸,也不道谢,只管往自己头上插,又眼巴巴看着香兰头上道:“你戴的簪子钗环也怪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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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作客(三)
香兰一怔,只装听不见,转而扯开话头跟夏二嫂说些旁的,夏三姐儿见香兰不搭理便有些着急,去扯香兰袖子道:“我说了,你那些簪子钗环也好看!”
香兰点了点头道:“谢谢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