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背着身子靠在门后,几近瘫软,心头涌上不见得狂喜,也是惊喜。
她从没有咒过丈夫死过,在他上战场后,也为他烧香祷告愿他平安。但听他的死讯,谢氏只让闷黑棍似的蒙上一下,随后浮上来,全是一颗提着的心落肚子里。
她这就不用担心大公子回来,要为了二姑娘的事发脾气。
苏赫破城,龙二姑娘乱跑,死在乱兵中。凌家匆忙的发丧,谢氏不但没有过问,人也没有到场。
有亲戚过来告诉她,说凌家像是薄皮棺材一口打发龙二姑娘,谢氏不接腔。又有亲戚说,凌家像是薄皮棺材也没有,谢氏也不接话。
她恨透了龙二姑娘,亲兄弟龙怀文又不在家,谢氏一概不管,好似不相干的人家里死了人,与她无干。
一口气是出了,但以后的担心日日夜夜。
龙怀文为人暴躁,又只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姐姐龙二姑娘,就谢氏来看,大公子把凌姨娘和二姑娘看得比自己重。
担心大公子回来要和自己生事情,谢氏就巴着宝珠不要再回京,到时候可以去投靠。又和国公夫人妯娌们打好关系,到时候也有个帮的人。
今天听到他再也回不来了,谢氏本能的轻松起来。
夫妻一场,生的也有一个儿子,但谢氏轻松的很“本能”。
她更本能的知道不能让公婆、姑母和八弟夫妻看出来,她就装得六神无主,快步的回自己房里。
在这里就可以大喘一口儿气,好好的喜悦一下<;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reads();<;/script>;。
那个凶狠吓人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自己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夫妻间恩情总还有的,但想到凌姨娘和龙二姑娘,谢氏就只有恨。
她倚在门后,一步也不愿意动。尽情的想着以后的日子多么的好。古代女眷,有了儿子就有依靠。又有公婆在,妯娌们也最近尽量相处的好,还有表弟妹在隔壁,姑母又是和气的,以后不用担心了……管过家后,玩花看水,月钱给儿子存一部分,余下的可以随意的花…。谢氏舒畅的呻吟一声,满意的叹了口气。
她不会说“自由”这个词,但她此时陶醉在以后的无人约束中。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边笑,她腮边的迷醉,无不体现出她听到丈夫死讯,欢乐得尽兴。
当丈夫的泉下有知,不知作何心情?
直到八奶奶过来,外面的丫头请安,谢氏才醒过神,听外面八奶奶田氏问:“大奶奶心情可好?”谢氏忙打开门,装出悲伤模样,颦起眉头,没有眼泪没有办法,道:“八弟妹请进。”
烛光晕人面,八奶奶也没看清楚。只看到谢氏不哭,她反而放心。她来,就是劝不要哭的。
房中,和谢氏同坐下。谢氏低着头,八奶奶劝几句,谢氏到这里,才真的伤心上来。想到总是夫妻,他为人性子不好,劝了又劝,总是不听。又做许多坏事,总是连累自己在家里受气。谢氏痛哭出来。
看在八奶奶眼里,还像是大嫂先是怎么忍住,怎么难过痛的积在心里。谢氏不哭,八奶奶是放心的,谢氏痛哭出来,八奶奶也放下心。道:“哭出来就好。”
房中丫头这才知道大公子没了,一个一个也进来陪着哭,一时间哭声大作,像守灵举哀。
隔壁凌姨娘听到,让一个看她的丫头来问。谢氏邀请八奶奶:“弟妹和我一同去对她说吧。”八奶奶却不肯去。
国公夫人龙怀城是凌姨娘母子的眼中钉,八奶奶也是一样。国公夫人可以度量大,不理会凌姨娘以前的作为。凌姨娘的得势,与项城郡王不无关系。国公夫人要恨,也是恨自己的侄子项城郡王。
但八奶奶恨凌姨娘,就说不去。她过去告诉凌姨娘,凌姨娘还不以为她是看笑话的。要八奶奶表现得多伤心,又不是她房里的事。
谢氏就得以自己去告诉凌姨娘。
打发丫头出去,一样把房门关上。搬把椅子坐到离凌姨娘床前好几步的位置,抹去泪痕,谢氏和凌姨娘直视。
就在以前,龙怀文还在的时候,谢氏也是不会这样和凌姨娘对眼的。虽然凌姨娘算活在她手底下。
凌姨娘身子颤抖着,嘴唇抖动着,已经有感觉。
谢氏异常平静的告诉她,话出口前,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平静。
“大公子没了,战死沙场。”
凌姨娘身子颤抖着,嘴唇拉动着,呆呆对着谢氏。
谢氏毫不掩饰自己的如卸重负,长长的呼一口气,就见凌姨娘眸子憎恨的火辣辣过来<;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reads();<;/script>;。谢氏还是平静告诉她:“你要寻死呢,随你。你要不死呢,我不少你一碗饭。”在这里也憎恶上来,谢氏只抱怨了这一句:“以前在你手下过日子,你可没有这样的善心…。”
说过,谢氏起身往外面走,泪水又下来。
她没了丈夫,却得了轻松,床上的那个人是她最恨的,恨的多过丈夫和龙二姑娘。但她没了女儿又没了儿子,活着也不过是个行尸走肉罢了,是了,还走不成肉,她瘫痪在床。
成亲十数年的怨气,就此一扫而空。
也不会去想什么天网恢恢的话,有时候恶人是占上风,好人是不得志。但有时候世道,还是公平的。
谢氏再没有恨,去国公夫人房里接回孩子,一心一意地悲伤起丈夫来。人总有好的地方,想到他的好,也就能哭得出来。
龙显贵披麻戴孝,准备几件龙怀文的衣裳,生前爱物,买口厚棺材装进去,第二天辅国公府正式举哀,同时也等待京中官职回复下来,出殡时写挽联也好看些。
……
一个人死了,别的人还要活。
……
正月还没有出,龙怀文追封的官职下来,谢氏的诰命也下来。丈夫当官,当妻子的不见得全有封诰,谢氏成了在八奶奶这世子夫人之前,有封诰的人。
龙怀城请封世子的折子,倒还没有回复。
上折子这东西,不是全都卡着时间批示。有的缓有的疾。谢氏就成了妯娌们中得意的第一人。
谢氏不是个糊涂人,仔细想想这封诰是从哪里来的,就不难想出,一,是姐丈陈留郡王上折子,大公子是在姐丈帐下。二是梁山王肯往上呈,王爷还要核算一遍,该打回去的就打回去。三,是京中肯认可。
京中肯认可,关键在梁山王和陈留郡王手里。梁山王肯认可,表面上也是在陈留郡王手里。
但嫁过来十数年,谢氏还能不知道,陈留郡王因妻子的缘故,和大公子半点儿也不好。大公子曾回过家来发脾气,说陈留郡王听郡王妃的话,刁难他们兄弟。
为什么听郡王妃的话就刁难龙家兄弟?
还不是为了袁家表公子训。
又知道梁山王府是袁家的亲家,在弟妹还没有生下孩子时,就把亲事在京里由中宫娘娘定好,都说这是加寿的面子,谢氏总知道加寿不过是个孩子。
只要不是太糊涂的人,都应该清楚龙怀文的官职和妻子的诰封总是借了袁家之力。谢氏跪守灵前,更没有太多的悲伤,多的是感慨。
大公子一生与袁家表公子不和,但死了死了,还要借他几分光。谢氏低低自语:“你若泉下有知,你可知羞愧吗?”
龙怀城已经离去,龙四在这里帮着守灵。一个人走来请他:“国公叫四公子去。”龙四面色微变,但不能拒绝,道:“我这就去。”
去的路上,白幡展扬,家人们身有孝衣,落人眼中总生难过<;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reads();<;/script>;。龙四的心情就更加不好。
龙五的事情出来以后,宝珠劝着他一旦事情不能扭转,要他扛下这事,龙四虽然内心交战,也答应下来。
答应扛事情虽难,和面对父亲相比,后者更难。
辅国公重伤回来,龙四也暗吐一口气。他都愿意扛事情,是不太愿意听父亲的训。但又知道躲不过去,就一天一天的等着。
这一天到来,父子总要面对商谈这件事情,也许还有责骂,龙四也无法躲避,硬着头皮过去。
国公夫人伴在床前,静静坐着,听到脚步声,柔声道:“老四来了。”国公没有回话,但循着脚步声扭过面庞。
眸子还是炯炯,但转动顾盼落点不对,显然还是不能视物。
国公夫人知趣的避出,把门帘子放下。龙四垂手,虽然父亲看不见,也不由自主垂下面庞,不敢直视于他。
“老大的事情办得可好?”辅国公缓缓问出。
龙四回道:“好。”揣摩着,难道是只问老大的丧事?也是,家里就我一个男人在家,外面事情我做主,父亲自然叫我来问。
但头上一把刀悬着,总觉得父亲不会不问五弟“通敌”之事。
第二句,国公还是说丧事:“可光彩吗?”
龙四恭恭敬敬回道:“光彩,新升官职一下来,就把挽联上旧有称呼全换掉,大哥虽然战死,也有皇恩浩荡。”
辅国公面有唏嘘,虽然看不见,也把眸子紧紧闭上,一脸的痛心模样:“自祖辈开设国公府以来,镇守边镇数代,战死的将军士兵牌位数不胜数,这又添上一个。”
“父亲不要难过,好在还有显贵,大哥后继有人,父亲您可以放心。”龙四劝道。
辅国公似没有听到,平躺在床上的他继续道:“将军宿命,就是战死沙场。死后尚有追封,也不算辱没祖宗。”
龙四的心头一紧,背上没来由的一寒,有道凉气从上往下直到脚心,这就全身透骨的寒凉。以为父亲就要说五弟的事情,却听辅国公道:“你辞官吧。”
淡淡,就这么一句。
龙四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泪水潸潸而下。
生长在官宦世家的公子们,打小儿就应该知道自己的职责是当官。龙四龙五为在军中不能出头,上有陈留郡王,上司喜好很是重要,哪怕这上司是亲戚。弃武从文。
科考不止一场,才算得中。又侥幸选官回到家乡,人头地面都熟悉,这官就好做。排挤黑幕都没有。现在父亲让他辞官。
龙四颤声道:“我……以后怎么办?父亲,我都还没到三十岁……”这就要赋闲在家,一生到头可以看出,这不是要闷死人?
辅国公倒没有凶他,放缓嗓音,是劝解的语气:“老四,我虽看不到,你却能看到,老大的丧事算是气派的。”在这里,语气一滞,有几分僵呆:“打个比方,老大要是有过错的,这丧事还能这样的好吗?”
龙四呆若木鸡听着父亲说:“老大若是名声不佳的,先不说他带累家里的声名,就说这死后,还能有这样的光彩吗?”
下面要说的话,让辅国公有了笑容:“我知道你心存也许躲过这劫的心思,还想继续为官<;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reads();<;/script>;。也许你还想认真勤政,以弥补你内心的遗憾……。”
“是……”龙四痛苦的蹲到地上,让说中内心。
辅国公叹气:“可你这心思,至少一多半是想到阿训现在圣眷高,还想沾他几分光,由他帮你解开这劫的意思?兴许,也想到加寿养在宫里,你姑母也能帮你说上话,”
龙四泪水滴滴落到地上。
“所以我劝你,趁表弟圣眷还高,辞官吧。也免得以后这事情有人翻出来,你把他也带累。也正有阿训圣眷高,你辞官后,这件事京里总要给他几分面子,纵有证据,也许会放过。老四,正是有你表弟在,你大哥死了,才能还发丧得好看啊。光彩这事情,用得光光的,以后你还用什么?”
龙四无话可回。
咀嚼一下辅国公的话,如雷轰顶。忍不住问道:“那大哥他有什么不光彩的事情?”
辅国公叹得更如秋风寒冷:“就你是他的兄弟,你觉得他又光彩在哪里?”把龙四堵的不能再问,半晌,道:“父亲容我想想。”
“想去吧,还有你表弟在,事情就是闹出来,家里还算能得保全。”
龙四出这房门,耳边还有辅国公的话在:“百年名声,险些毁于一旦。”长长的似从远古风中来的幽叹,直挂到龙四心里。
双腿如灌铅般的走着,身边有家人行走来往,叫一声:“四公子,”就去忙他们的事。人人都是忙忙碌碌的,而自己就要闲在家里。
朝看白云流水,晚对暮春逝去,这不是要生生的把人逼疯掉?
另外还有亲戚们间、知己们间、同僚们间的疑惑,用什么去面对他们猜测的眼光?以后谣言四起,以后日子怎过?
龙四头昏脑涨的回去房中,没歇上一会儿,就让人找出去。外面亲戚知己旧友同事都来吊丧,唯有四公子一个能出面的男人,他还不能歇着。
吊丧过,去用茶,寒暄来去说的全是追封的官职,又举例说明哪些人战死以后,是没有官职追封,家中妻子也没有诰封,言下尽是对国公府的艳羡和仰慕。
龙四由父亲的话想一想,如果家中通敌名声出来,还有这么些人上门吗?经过门前车水马龙,再到门前车马稀,那才是最让人难耐的吧?
说话的人越是羡慕,就越像对四公子遍身扎满刀。他强忍痛苦,还要陪着他们说些家中如何生发的话,一天过得像是十年,到晚上人累心累神累,以前觉得五弟死的苦,现在才发现活着的自己才叫苦。
……
二月初,龙怀文等来官职,随即出殡。宝珠坐在房中,听红花告诉:“四公子辞官,四奶奶又和五奶奶生了一场气,五奶奶哭着要来找奶奶说话,是国公夫人拦住,拉到她房里,国公又叫去四公子四奶奶,不知道说了什么,这就安静下来。”
宝珠轻轻点头,既没有去劝的意思,也没有就打发人给五奶奶送份儿东西表示安慰<;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reads();<;/script>;。
宝珠能做的已经做过,宝珠也不是万能的,宝珠只能做到这里。
宝珠也不是个闲人,就是现在,红花刚说过,外面就有人回话:“赵大人和余大人来见奶奶。”红花退出去,卫氏把坐在地上玩耍的两个小哥儿往外面哄,再笑眯眯对宝珠道:“不耽误你办正事,不过你想着身子,别说太久。”
袁怀瑜和袁怀璞还不乐意出去,一个屁股往地上堆不肯走,一个拿小手推卫氏,嘴里说着:“你走,你走开!”
宝珠笑道:“宝贝儿,出去不许打架哦,”
袁怀瑜袁怀璞一骨碌爬起来,争着往外面去。卫氏跟在后面撵,见明明二、三道台阶,但小小子们没费事的就下去,往通那府里的角门去。
房中也能听到卫氏的喊声:“哎,昨天才把表公子打了,是让着你们小,别去了,哎……”宝珠抚着肚子笑起来。
丫头带进赵大人和余伯南来。宝珠拿起新收的信件,说也奇怪,这信直接给了宝珠,并不是先呈赵大人。
“两位,王爷的意思,有些事情要变变才行……”
……
“王爷他是什么意思!”项城郡王皱眉。
他站在营外一个高丘上,二月春风犹寒,春草未出雪犹在,看上去一片白茫茫全无生机。而附件的军营,帐篷透着冬雪浇过的灰黄色,更无生气。
和项城郡王的脸色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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