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看一眼就认出来是父亲自己的手笔,他心里叹一口气,拿了兔子递回去,“父亲送的东西,妹妹会喜欢的。”
就见苏治嘉眼睛一亮,却没有接,嚅嚅道:“我怕你娘不收。”竟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
苏景明就收回了手,把玉兔揣在了手心里,玉质沁凉,放在手心里暑气都消散了不少。
父子俩慢步走了进去,隔着美人云母屏风,已听见屏风后低低的絮语。
苏景明毫不迟疑,抬脚走了进去。
“母亲,我来看看妹妹,”苏景明先给顾氏行了礼。
顾氏对儿子一向是温柔耐心的,张罗着让丫头给儿子搬凳子,一转眼看见随后而来的苏治嘉,眼波淡淡地略了过去,只当看不见这个人。
苏治嘉又是庆幸又是失落,自觉往旁边站了站,免得惹夫人生气。
躺在床上的苏景如勉力支起了身子,柔弱地唤了苏景明一声,“哥哥。”又轻轻唤了苏治嘉一声,“父亲。”
苏治嘉颤抖着应了一声,眼中已是有了泪。
顾氏眼睫微动,这么多年还是半点不长进,她低下头怜爱地扶着苏景如的肩,没有说什么。
“妹妹可好些了,”苏景明不好去断父母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官司,把注意力落到了苏景如身上。落水刚醒来,苏景如面色苍白,没有妆容的遮掩,细看,她与燕王府那个侍妾又不是很像了,同样的与母亲也不是那么像了。
“好多了,我身子弱,让母亲、父亲、哥哥担心了,”苏景如觉得苏景明的目光似乎太锋利,不安地咬了咬唇,不敢与苏景明对视。
顾氏抚了抚苏景如柔弱的肩,问起来苏景明道谢的事,“燕王救了景如,你可好生道了谢?”
“我已经谢过了燕王了,”苏景明一面说着,一面留心苏景如神色,“不过,毕竟太匆忙了,有些失礼,我想着待到妹妹大好了,再让她亲自登门道谢。”
亲自去谢燕王?苏景如蓦然想起燕王看她如死物一般的目光,身子一颤,急急道:“不要!”
说完才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了,根本不像对待所谓的“救命恩人”,苏景如勉强笑了笑,柔声道:“我听说燕王府上并没有王妃,恐怕不太方便。”
“景如顾虑得是,”顾氏点头,她也从妹妹那里听说了,皇帝有意为燕王选妃的事,若是自家太热切,恐怕会有瓜田李下之嫌。
“明日我和景明再去一次吧,”苏治嘉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急忙自荐,他和儿子一起去道谢就很正式了。
顾氏没有说话,苏景明也想再见一见燕王,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不过,苏景明心里对苏景如有了疑心,不免再试探她一番,“妹妹也到了该订亲的年纪,这次燕王又刚好救了她……”
言下之意,正好以身相许。
苏治嘉一向没什么主意,听儿子这么说,墙头草似的点了点头。
顾氏想得更多些,难道是燕王看中了景如?她探询地看看儿子。
苏景明点了头。暗道对不住燕王让他背锅,可若是真的认错了妹妹,那也只有将错就错,把妹妹许配给他了。
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让她嫁给燕王了?苏景如急了,她身子弱,从三楼摔进水里,顿时就昏过去了,昏迷醒来,结果被告知是燕王救了她。分明是燕王想要置她于死地,竟能颠倒黑白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可她心中有鬼,哪敢说出真相,只能含恨应了。
这会儿苏景明竟然说出要她嫁给燕王的话来,那岂不是去送死,更何况还有不知下落的阿福,苏景如很快就下了决定,低声道:“哥哥说的我明白,为了女儿家的名节,嫁给燕王才是最妥当的,可是女儿不孝,已经心有所属了。”
顾氏不知道苏景如被找到的曲折,只当是苏景明暗中寻访到的,一听这话,还以为苏景如是流落在外时与什么人有了私情,急道:“是什么人?”她可以不介意对方的身份,就怕苏景如糊涂做下了什么事。
“是皇长孙殿下,”苏景如脸上显出两朵红云,女儿家的娇羞之态尽显。那日她以为自己暗害阿福的事情暴露了,本想借口出去买东西把证物扔了,没想到半路被人劫走了,那些劫走她的人拿了一幅画像对她看了又看,还问了她父母、年岁。她本来就心眼儿多,故意答得含糊其辞,对方也没有深究,只是给她吃了药,让她一路昏睡。等到醒来,就见到了温柔体贴的皇长孙殿下,而她也成了殿下身边伺候笔墨的宫女。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岁,她自然很容易就把一颗芳心落在了俊秀文雅的皇长孙身上,及后就遇到了苏景明。
她还记得那日皇长孙屏退侍从,给她看了一幅画像,画上的人与她刻意装扮后的模样有七分相似,额上红痣如珊瑚红艳。
皇长孙淡淡对她说了一句话,“这是长兴伯夫人为小女儿画的画像,这位苏家小姐十二年前在金陵丢了。”
阿芙心如擂鼓,画上人拈花而笑的模样,其实更像是阿福。她却只是平静地接受了皇长孙的安排,不久后就被苏景明接回了苏家。
有些好处,一旦享受到了,就不肯再回到原本的境况去了。苏景如本已渐渐忘了阿芙的过去,突然出现的燕王让她心生恐惧,可她已经没了退路,往后一步就是深渊,她不能掉下去。
苏景如神情坚定,“我只想嫁给皇长孙。”皇长孙安排她这步棋,总不会让她作废的。
可皇长孙岂是想嫁就能嫁的?顾氏难得与丈夫心有灵犀了一回,两个冤家对视一眼,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劝女儿才好。
苏景明倒是不慌不忙,只说:“妹妹先好好养病罢。”
他这模凌两可的话更让苏景如心慌意乱,还没想好怎么作答,苏景明已拿出了一个玉兔子递给顾氏,“母亲,儿子见此物有趣,送与母亲把玩。”
苏景如属兔,这个兔子本是苏治嘉亲手雕了送给女儿解闷的,苏景明心中生了疑,自是不愿把父亲的一片心意送给旁人。
苏景如都能认出来兔子的雕工是出自苏治嘉的手,顾氏就更不会认错,她略一迟疑,还是把玉兔接过去了。郊外的庄子上,不知道有多少苏治嘉偷摸送进去的物件。
她还是接了,苏治嘉心头一热,眼圈儿又有点红。
天色已晚,顾忌到苏景如身体虚弱,苏家一家三口没有多待,看苏景如睡下就出了门。
苏治嘉望着神情疲惫的顾氏,有心说些软话,可夫妻俩一别十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顾氏年轻时候就见不得苏治嘉软绵绵没个主见的模样,气上心头,正想说他几句,猛然看见廊灯下,对方两鬓白发如霜,眼角也有了深刻的纹路。顾氏心中顿时一酸,说不出刺人的话来了。
夫妻俩相顾无言,见对方十年沧桑,难免有些仓皇。
苏景明忽然开口,“母亲,妹妹小名阿福,您怎么改口叫她景如了?”母亲生病之时,口中唤着的是阿福而不是景如,总不能是找到了人,连惯用的小名都改了。苏景明忽然发现自己一直都疏忽了。
顾氏淡淡地笑,“景如已经长大了,再喊乳名不好。”
“原来如此,”苏景明接受了这个解释。燕王府上那个到底是真还是假,在没有定论之前,他是不敢再透露给母亲了。
“蕙芸,景如住了萱草堂,你今晚住我那里吧,”苏治嘉踌躇半晌,鼓起勇气开口。
“不必,”顾氏说完觉得自己这两个字太冷了,解释道,“我在萱草堂守着景如。”
“好、好,”苏治嘉不敢再说什么,今晚顾氏能同他说话,他就很高兴了。
送走了丈夫和儿子,顾氏站在廊下吹了会儿风。这个长兴伯府她还是第一次来,院中处处却都合了她的意,大片的葡萄架上绿叶簌簌,叶下挂了一串又一串还未成熟的青葡萄。
要在院中种葡萄,是她怀着阿福那一年说的玩笑话,结果多年后,院子里的葡萄藤已经长得比碗口还粗了,她的阿福却不知道落到了哪里。
怎么能不怨呢?他们是在金陵任上有的阿福,少年夫妻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哪知道婆母听信了旁人的撺掇,信了神婆的话,认为阿福是个灾星,竟然做出把亲孙女扔到乱葬岗的事来。
他们遍寻不见女儿,问遍了家中下人,才是从门房口中得知老夫人身边的仆妇带着个竹篮出过门。等他们问出来女儿被扔到了郊外的乱葬岗,找过去,却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了。
当时顾家出了事,新生的女儿就是顾氏最大的安慰。顾氏看见乱葬岗上撕扯无名尸体的野狗,受不了打击,顿时就疯了。
作孽的是自己的老母亲,苏治嘉还能怎么办呢,找不回女儿,妻子永远没有原谅他的一天。
顾氏假装女儿还在身边,浑浑噩噩过了许多年,直到儿子给她带来了苏景如。
顾氏猛然惊醒,虽然最后发现苏景如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是她默默接受了儿子的好意,已经疯了这么多年,该清醒了。
第58章
昨晚后半夜下起了雨, 空气骤凉, 按理说十分好眠。
阿福却没有睡好, 一整夜朦朦胧胧都在做梦, 梦醒来发现枕边湿了一块,眼睛都哭肿了。
可她为了什么哭呢?
阿福脑子一片混沌, 被翠眉扶着去梳洗了,又被抓到妆台前梳妆,才是慢慢理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她原本已经认命了,自己身为任人挑拣的瘦马, 身似浮萍,本就不该对青河哥哥动情,从被人买走的那天她就乖乖认命了。可为什么, 燕王要为了她烧掉香如故?
她满身罪孽, 洗不清了,只有拼了这条命为妈妈和姐妹们报仇。
“夫人, 你怎么了?”翠眉看见镜子中眼神直愣愣的徐夫人,给吓了一跳, 想起王公公传达的王爷的吩咐一定要看好徐夫人,她之前还不能理解, 这会儿看徐夫人神情不对,一颗心也提了起来。
不能让燕王的人看出来了, 阿福勉强一笑, “就是做了个噩梦, 没睡好。”
“那奴婢叫厨房做一碗天麻鸽子汤?”翠眉小心翼翼地,徐夫人好像真的很不对劲了。
阿福心绪还不定,暂时不敢有动作,微微点了点头。
翠眉就亲自去厨房按照刘良医给的药膳方子,盯着厨娘炖了一盅浓浓的鸽子汤来。翠眉忧心忡忡,徐夫人究竟是生了什么病,需要这般曲折地让她吃药膳调养。
待到吃完早膳,在翠眉的盯梢下喝了天麻鸽子汤,阿福假作平静地问起来,“也不知王爷用了早膳没有,我看院子里的玫瑰开得真好,做些鲜花饼送去可好?”
翠眉记着王承恩交代的,最近不要让徐夫人给王爷送吃食,但是徐夫人想要见王爷就让她来见,她急忙劝道:“夫人这花可是王爷特意为您种的,折了花做饼,恐怕有损王爷心意。”
不能借口送吃的,她怎么去见燕王呢?阿福就有些恹恹地。
徐夫人难道是想王爷了?翠眉就道,“池塘里的荷花开了几朵,夫人不如剪几枝荷花送去书房。”
这个理由好。阿福眼睛一亮,人看起来也精神了。亲自到花园的池子里剪了几枝半开的粉色荷花,配两朵花苞,几片嫩荷叶,高低错落地插在一个圆肚青瓷缸里,打算送去书房。
燕王昨晚忙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才是在书房的矮榻上眯了一会。他惦记着中了迷心香的阿福,睡也睡不安稳,一醒来就问王承恩,“徐夫人怎么样了?”
“徐夫人精神还好,带着侍女去了花园剪荷花了,”王承恩知道徐夫人在王爷心里的重要性,叫人时时刻刻盯梢着呢,是以燕王一问他就答上了。
听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大问题,可刘良医不是危言耸听之人,燕王还是免不了担心。
阿福赶在燕王去看她之前带着她的插花来了。
阿黄一见阿福来了,热情地扑上去蹭她。
老天爷,这只狗怎么又大了!阿福给吓了个半死,躲都躲不及,惨白着一张脸给阿黄蹭。
不要怕,阿福你能行的。阿福在心里给自己鼓劲,此时的她是忍辱负重,伺机报仇的孤苦少女,这点小挫折怕什么呢?
不,不就是一只狗吗?阿福脸色红了又白,这么大的狗还是好可怕啊!
嗷呜?阿黄十分不解地绕着阿福转了一圈,伸着大脑袋撞了撞阿福,摸摸它呀!
“阿黄让你摸摸它,”燕王从屋子里出来,看见阿福被阿黄蹭得浑身僵硬,小脸惨白,心疼之余又有些好奇,这个迷心香到底能影响她到哪一步?
很快燕王就见识到了迷心香的威力。
果然是心狠手辣的狗王爷,竟然让她去摸这般凶恶的恶狗,难道是想要她的手被狗咬掉吗?
阿福心里可委屈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然而这委屈来得奇怪,心狠手辣的狗王爷视人命如草芥才是对的,她委屈什么呢?阿福咬着唇,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手落在了狗头上,手底下的毛又软又暖,她下意识地揉了揉。
呜呜,阿黄很是满意地摇起了尾巴,轻轻哼起来。
这大狗好像挺可爱的。阿福忍不住摸了又摸,一点也不像故事里那种恶霸养的咬人恶犬。
燕王看她从一脸的视死如归,到现在摸着阿黄就爱不释手了,不由好笑,走到她身边低声笑道:“阿黄很喜欢你。”
阿福又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竟然都不知道。
燕王看她目露警惕地看着自己,像是一只炸毛的小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阿福,你今日似乎有些不对?”
她要努力取得狗王爷的信任才是能有机会报仇,妈妈和姐妹们在天有灵都会保佑她的。阿福这么想着,她就不怕了,特意用了妈妈教过的娇滴滴的神态嗔了燕王一眼,“都是被阿黄吓到了。”
站在燕王身后的王承恩看见徐夫人僵硬呆滞的媚眼儿,差点憋不住笑场,虽然刘良医早就提醒过了,徐夫人中了迷心香可能会极为反常,但谁都没想到会这样反常啊,看起来竟是忘了许多事的样子,不仅怕狗,还怕王爷。王承恩极为隐晦地对自家王爷投以同情的目光,老实本分地看两人继续虚与委蛇。
燕王目光微沉,伸手把阿福搂在了怀里,宠溺道:“阿黄吓到了你,我们罚它一天没有肉干吃。”
阿黄的肉干好像是一种很好吃的东西。阿福脑袋糊里糊涂的,被燕王搂在了华衣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记得好吃的了,脱口而出,“肉干给我!”
汪汪!阿黄都听不下去了,又抢它零嘴儿。
“好,”燕王笑了起来,很好,还有吃的没忘!
暂时被吃的收买了的忍辱负重的复仇者阿福非常习惯地倚在燕王怀里,她只是为了放松狗王爷的警惕而已,绝对不是心软了。
坚持自己绝对不会被狗王爷小恩小惠收买的阿福,终究没敢撑到午膳时候,狗王爷老是对她动手动脚的,弄得她心烦意乱,受不了啦。
送走了前来刺探敌情的徐夫人,王承恩还是难免担忧地劝谏燕王道:“王爷,奴婢说句逾越的话,未免出事,您还是暂时远着徐夫人为好。”
“既然知道逾越,就不要说了,”燕王语气平淡。
王承恩却知道自己触碰了王爷的底线,不敢再说,静静地退下去了。
燕王翻看着如意绸缎庄女掌柜的供词,眉头微锁,红莲教的势力竟然已经渗入京城了,他忽然想起梦中最后那年,他的身体已经很衰败了,京中有打着前朝旗号的乱党作乱,出其不意,竟攻破了皇宫的大门。不久镇压了乱党的李然就急匆匆地派人赐死了他,莫非李然以为是他勾结的乱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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