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受震动的徐静书抬起手背盖住双眼,微醺的笑音糯软:“从前我只是想着,要好好读书,谋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差事。”
如今才知,原来微不足道的徐静书,对这世间,也可以很重要。
“虽说我俩还是一样高,可你书读得这样好,那我这就将‘表姐’的名头还你,”赵荞拦着她的肩膀,微醺的眼中满是笑,“表姐啊,明年三月考官,你可一定要中!”
明年三月,建制四年的大周将迎来一次巨大的转折。
届时汇集在京中的应考者,大都是经历亡国战乱又见证新朝崛起的年轻人。生长于新旧交替的特殊时期,注定了这批年轻人的心怀志向将会与前辈们大不相同。
他们不会安分于诸事沿袭前朝旧例、折中平衡确保安稳过渡,定会以势不可挡的锐气去打破陈腐,拉开全新的盛世大幕。
“大哥说过,那将是这片广袤国土上几百年不见的峥嵘风云。”只是想想那光景,赵荞都觉热血滚烫到忍不住颤栗。
徐静书含笑点头,轻轻捏住她的指尖。
“表姐啊,咱们生逢其时,谁也不要缺席,”赵荞笑意豪迈,垂首靠在徐静书肩头,将盈眶热泪蹭在她的鬓边,“我们各在其位、各司其职,一起,去发光吧!”
大哥领她出门游历半年,带她看遍山河锦绣、市井风烟,也为她拨开前路迷雾。让她知道,即便她赵荞大字不识,或许没机会在朝史上留下姓名,可她也有许多能做的事。她能和诸多同龄人一样以身为炬,成为点亮这天地的燎原星火。
徐静书的笑眼里盛着月光,反手握住她的手:“好,我们一起。”
哪怕不能青史留名也要拼尽全力,要让这天地记得,我们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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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夜,到翌日天快亮时才停。
徐静书醒来得晚,磨磨蹭蹭挨过宿醉,到午后才收拾齐整来到含光院。
平胜道:“世子一早有事出门了,不知几时才回。”
这消息反倒让徐静书暗暗松了口气:“不妨事的,我就是借小厨房做点东西。”
婉拒了小竹僮们的帮忙,甚至将掌勺大叔也请了出去后,徐静书便独自在小厨房内“占山为王”了。
太阳在午时才露头,碧空湛蓝如洗,阳光洒在厚厚积雪上,处处皆是雪后初霁的明丽高华。
冬阳薄似金色轻纱,淡淡从房檐垂下,又温柔而静谧地顺着小厨房的门迤逦一地。
案板上躺着一根苦瓜。灶头上放着熬糖用的锅。
徐静书的目光在这两件东西之前来回逡巡,踌躇良久,最终还是抿着坏笑找出雕刀,坐到墙角的方桌旁,一丝不苟地开始慢慢将那苦瓜掏空。
表哥想让她先开口问他眼睛复明的秘密,她偏不问,就要叫他自己说出来。
“嘿嘿,我可真是一只坏兔……”
喃喃自语到一半,徐静书手上一顿。
“呸呸呸,我才不是兔子!”她红着脸咬着牙根,在心中将笑着唤她傻兔子的“那个谁”一脚踩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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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赵澈长身立在小厨房门畔,望着那个一边熬糖一边走神的小姑娘。
阳光从他身后轻轻打过来,将他的影子扯得细细长长,一路匍匐到她的脚边,与她纤细小小的身影浅浅相触。
他无声挪了步子,让两条影子的头轻轻抵在一处。刹那间,心底因这幼稚的举动而翻腾起甜美浪花,他突然就体会到半年前这姑娘偷偷拿影子靠在他肩头的那种隐秘欢喜。
这家伙躲了他几天,害他心神不宁。
昨日他特意起大早去贺氏名下的糕点铺买了“玉兔雪花糕”,为了有诚意,他亲自顶着寒风在门口排的长龙,去书院接她的路上还得忍着偷吃的冲动。
虽他的这些诚意没法对说出口,但她今日主动过来,看来就是和解的意思了吧?
悬了几日的心悄悄落地,赵澈眼眸含笑望着她,想起夏日里她加冠那夜她偷踩自己影子的模样;想起临走前那日午后,她站在自己身旁“晒太阳”的模样。
在外的半年里,他时常都会想起许多关于她的画面。只要一闭上眼,她就软软甜甜笑着站在那里,清晰到纤毫毕现。
自以为成功藏住秘密的嫩生生小脸红得诱人,乌润双眼弯成亮晶晶的小月牙,眼尾像是随时能淌出蜜来。
赵澈又不是傻的,对她在这些举动下的心思多少有些揣测,只是没得她亲口承认,终归还是不太敢十分确定而已。
归途中他想了许多,攒了满腹的话想要与她细细说。
可有些话若在最初时没有说出来,时隔许久之后再想要说,便总觉寻不到最好的契机,不知该从何说起。这真是非常尴尬又非常恼人的事。
夏日里离家之前,他将她唤到含光院时,本打算偷偷告诉她关于自己目力已恢复的事。可那时她以为他看不见,便胆大包天地拿影子靠着他。他怕若她当场得知这些举动全被他看在眼里,要恼羞成怒得撒腿就跑,所以就忍下了。
哪知等他半年之后再回来,这姑娘就变得古古怪怪,先是一见他就跑;傍晚两人单独吃饭时,她又像只霜打的兔子,神色恍惚又哀伤,像是随时要哇地一声哭出来。
隔天便开始躲他。哼哼。
赵澈心中忿忿,却又是止不住的甜,连想在心里斥她几句都舍不得,最后只能满眼温柔地将她细细打量。
今日她身上是一件藕粉色的窄袖袄裙,领口一圈兔毛。随着她熬糖的动作,茸茸兔毛便亲昵摇曳,一下一下轻拂着她的下颌与脸侧,毛绒绒衬得那嫩生生泛红的俏脸愈发温软甜美。
小姑娘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表情都丰富得很。那对乌润双眼略有些怔,忽而笑得弯弯,忽而又微恼瞠圆,亮晶晶闪着诱人光芒,像一对随时在变换形状的糯软糖饼烙。
赵澈不可制止地开始口舌生津,最终莫名开始干咳了两声。他赶忙强令自己将目光挪开——
这怕是要疯了,竟想冲上去……舔一口。
咳嗽声惊动了走神的徐静书。她有些惊慌地望了过来,双颊淡淡抹了赧然霞色。
不过她很快就敛好了神色,放下手中的熬糖长勺,笑容可掬地弯了眉眼迎过来,关切道:“表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被风扑着了?”
“没事,只是突然喉咙有些干,”赵澈淡垂眼帘,骄矜笑哼,“回来听说你在这里,将人全‘赶走’了,就过来瞧瞧你搞什么鬼。”
“恕我直言,你视物模糊,我便是搞什么鬼,你也‘瞧’不见啊 。”徐静书偷笑嘀咕着,似乎只是顺嘴这么一说。
明明笑得很甜,赵澈却莫名觉得她在挑衅。这兔子,最近真的很古怪啊。
他已经很努力在给她种种蛛丝马迹的暗示,可她就像是突然真傻了,半点狐疑质问的迹象都没有。到底是发现了啊,还是发现啊?愁人。
“平胜呢?”徐静书巴着门框支出脑袋去四下打量,“我熬着糖走不开,快叫他来领你去书房,晚些我做好给你送过来。”
赵澈笑着抬手,轻轻将长指搭在她的小臂上:“反正我下午没旁的事,就过来给你打个下手。不然坐等着吃,显得我很好逸恶劳似的。”
徐静书略僵了僵,却没甩开他的手,像往常那样自若地引着他迈过门槛,口中叽叽咕咕直发笑:“我打赌,今日肯定是你头一回‘亲临’小厨房。能帮得上忙才怪了。”
“旁的做不了,烧火总是可以的,”赵澈笑道,“以往与朋友出门打猎,在外过夜时也曾自己烧火烤东西吃的。”
徐静书大概是有些吃惊,眼睛撑得圆圆瞧了过来:“我以为,你出去时……啊,竟也会自己动手的么?”
“那不然呢?难不成你以为在荒山野岭时,我饿了就扯一团云下来饱肚?”赵澈挑眉调侃。
徐静书噗嗤笑出声:“嗯嗯,若是被云噎着了,那就喝风咽下去。”
她笑起来实在过分甜美,赵澈胸臆间一阵旌荡,受不住蛊惑般,伸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
“你锅里的糖汁要黏住了。”
“啊!”徐静书如梦初醒,顺手将他按在灶火前的小凳上坐下,心急火燎绕过灶台,继续去熬那锅糖。
还非常自然地指使起他来:“火火火,加一点点火!”
“好。”
信王世子赵澈,弯下了尊贵的腰背,神色自若地拢了几根小柴枝递进灶火中。
徐静书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才想起自己发了什么荒唐指令,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我一时起急……其实我自己也忙得过来……要不,你去那头桌旁坐着等?”
粘稠糖汁咕噜噜翻滚着,在她不停地搅拌下,糖汁的香甜气无声氤氲,整个小厨房内到处都像漂浮着蜜味的小泡泡。
随着她糯糯软软的声音,那些小泡泡撒着欢在阳光里渐次炸裂成更小的泡泡,顺着人的鼻腔溜进肺腑,钻进胸臆,轻而易举就将人的心给甜化。
赵澈笑望着眼前火光。或许是火太大,他脸上烫得厉害。
“不必,这样挺好的。”
像一对市井红尘中最平凡的新婚小夫妻,在让人踏实心安的烟火中安然相守。真的挺好的。
“那,既然你不介意,”徐静书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他右手侧的另一处灶火,“旁边那个火,也劳烦表哥顾一下。”
赵澈垂首“嗯”了一声,又拢了把小柴枝,倾身送进旁侧那个灶火中。
这一倾身,充斥他鼻端的甜味里就多了一丝丝无比违和的清苦。
他心中蓦地揪紧:“这个灶上蒸的是……?”
“青玉镶。”徐静书笑意开怀地露出几颗小白牙。
吃过甜到能让人心里冒泡泡的冰糖琥珀糕,再吃苦瓜,特!别!苦!
“你猜到了啊,”赵澈徐徐抬头,喜忧参半地望着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所以,这是……兔子报复别人隐瞒的方式?”
软绵绵,却要命于无形。蔫儿坏啊!
那坏心的兔子笑得糯糯甜:“你可以奋起反抗。”
“不必,我选择,”赵澈自暴自弃般,轻眨笑眼回望她,“束手就擒。”
徐静书拿着长勺的手停滞,另一手猛地按住心口,怔怔望进他明亮澄澈的眼底。
那双眼里除了映着炙烫火光与温柔冬阳,竟还映着个红脸无措的徐静书。
第四十六章
此刻赵澈的眼神里没有无可奈何,只有温柔纵容。
至于那温柔纵容背后无声的意涵; 徐静书似懂非懂; 仿佛窥探到了什么秘密,却又不能十分确定。
她飞快垂下眼帘; 略略弯起发僵的唇,手中的长勺也重新开始搅动起来。
两人各司其职; 谁也没有再说话,小厨房内的气氛格外平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徐静书自己知道; 遮挡在灶台下的双腿是如何无助地在打着颤。
那种颤栗似乎并非出于恐惧; 是羞赧窘迫与慌乱无助混乱交织的结果。说不出的仓皇与狼狈。
对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来说; “那个人”的存在本身,已是少女心中最简单最赤忱的欢喜。若能再得他一二亲近回应; 哪怕对方只是纯然出于亲族兄长的温柔本性; 那也足够她雀跃到想要尖叫打滚。
也会忍不住贪心妄想地偷偷揣测:是不是我对他也同样重要; 与旁人不一样?若我顺着他的目光走去; 就能顺理成章霸占那炽热火光所散发的柔与暖?
可她又知道; 不能接他这话,不能走过去。
若走过去的结果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那还不是最可怕的; 顶多难堪失落一阵; 厚起脸皮又是只活蹦乱跳的好兔子。
最怕是他此刻满眼的柔暖确如她所妄念,是因她而生,为她而炙。
却不是她可以一直独享的。
人说“情不知所起”; 正是因情生意动的初时往往心不由己,胸臆间许多不为人知的起起落落、千回百转都来得隐秘而单纯,羞语语人前,便只好独自手忙脚乱地或哭或笑,或欢喜或落寞。那种时候是没有余力想太多的。
总要在等到对方似乎有所回应,自己又拿捏不准对方心意,开始考虑要不要大胆迈出一步,将那些羞赧心事剖白在地方眼前时,才会想到某些不可回避的“将来”与“以后”。
这些年来她眼睁睁看着姑母与贞姨是如何表面风光、内里煎熬,她非常清楚要与人分享同一片温暖,是多么悲哀又多么痛苦的事。
她很贪心,只想要两个人十指紧扣,彼此依偎。那样的话,就算寒风扑面、霜雪白头,两颗心凑在一处就是暖呼呼的。
四个人,那真的太挤了,终归是冷的时候多。
还是一切都不要变吧。
亲族、家人、表兄妹,这样温情而紧密的牵系,怎么想都比成为他“三个伴侣其中之一”要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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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院西北角的小客堂中,热腾腾的冰糖琥珀糕与新出锅的“青玉镶”一同摆在八仙桌上。
徐静书与赵澈对桌而坐,就像几年前那回真正初见时的模样。
“那年在这里,表哥分给我一枝松花荆芥糖,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糖,”徐静书略垂着脸,笑音浅清,眼眶发烫,“今日我先还你一盘冰糖琥珀糕。将来等我出息了,再还更多更好的。”
她是这两年才从姑母口中得知,当初若非表哥极力主张,她原是没有机会读书的。所以她欠他的,可不止小册子里记下的那些有形开销。
抛开儿女情长不说,他真的是一个极好极好的兄长。
对面的赵澈眼中有一抹愣怔,转瞬即逝。他的神情渐淡,眉心稍稍拢起:“还?”
“不要计较字眼,总之就是……诶呀,表哥这样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徐静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语调诚挚,“其实我知道,你瞒着大家眼睛复明的事必有很重要的缘故,也不是只瞒着我一个。虽然我心里是有点不甘,但道理都懂的。”
她将那盘冰糖琥珀糕推给他,又将“青玉镶”挪到自己面前,笑眼弯弯:“这是我自己要吃的。那个才是特意为你做的。”
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敢看他一眼。
所以她没有看见,对座的赵澈两腮稍稍突起,似在咬牙忍气。
修长五指蓦地扣住徐静书面前那盘“青玉镶”的盘边,接着便蛮横将那盘子从她眼皮底下拖走了。
她怔怔抬眼,疑惑地看向对面。
“不说这是兔子的报复?所以这盘是我的,你抢什么。”他也不知在与谁置气,拈起一片“青玉镶”,猛地全部塞进口中。
“我同你闹着玩呢,不是……”徐静书阻拦不急,看着他明明被苦到脸色发青,却倔气忍着不肯皱一下眉头,心中无比愧疚。
“大人不爱吃甜的,”赵澈终于咽下满口苦味,绷着脸假作若无其事地淡声道,“你是小姑娘,甜的给你。”
徐静书脑袋重重垂下,有点想哭:“表哥明知我是无理取闹,不能这么惯着我的。”
赵澈抬杠似地轻瞪她的脑袋顶,不懂她为何在转瞬之间就变了态度:“偏要惯着。”
这样的话实在很容易搅乱本就不平静的心湖。徐静书垂下红脸,不敢接他这茬,兀自换了话题,小小声声“自首”。
“昨夜我与阿荞喝酒了,只是淡淡的‘青梅酿’,没有喝醉。我们谈了许多,我才知出去这半年,表哥教了她和四表弟许多事。”
赵澈淡声哼道:“所以呢?想说什么?”
“想说,往后若表哥得闲时,能不能偶尔也顺道提点着我些?”她终于抬起眼看过去,“我也想变成和你们一样好的人。”
既无缘与你枝叶交覆,那我至少,要和你同为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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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底坦荡纯明,恳切真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