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才到厨房门口,就遇到她以为还没起的赵荞、赵渭与赵蕊。
“你们怎么……”
“嘘!”赵荞将食指竖在唇前。
你们做什么?徐静书改以口形无声询问。
赵荞踮脚过来,附在她耳旁解释道:“别惊醒了小六儿,带她出门实在太麻烦了。原以为你要多睡会儿,我们仨还想说取了干粮再去叫你起来一起走的。”
“去哪里?”徐静书凑过去附在她耳畔。
“先去涟沧寺转转,中午就在那里吃斋饭,过后到涟沧江边的司空台,预计要黄昏之前才能回来,”赵荞道,“母妃殿下和母亲昨日已带小六儿去过涟沧寺,今日再去也没多大个意思了。况且上司空台的路太陡,若有她俩一道,肯定是不许我们去的。”
年岁小的孩子终归更愿意跟在大孩子后头玩。可小六儿先天不足,身子骨弱,孟贞一向不放心让她离自己太远。若她醒来非要跟着兄姐们再上山,孟贞与徐蝉必定也会同去。到时乌泱泱一大堆侍从跟随不说,两位母亲少不得也要对他们几个有些约束。
“表姐,一起去嘛。”
见徐静书面有踌躇,赵蕊也跟着挨过来,小声恳求。
到黄昏才回来也好,这样可以推迟和赵澈见面。想到这个,徐静书便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了。
于是一行四个活像做贼似的,各自“劫掠”了点现成的饼做干粮拿在手上后,就悄无声息溜出了别业大门,强硬挥退尾随而出的侍从,昂首阔步踏进上山道。
走出不多远,赵蕊笑嘻嘻指着道旁那小片海棠林:“表姐,你昨日就是在这里摘的果子吗?”
“对,就是这里。这片林子是天生天养的,没有专门的小径,上去时有点费劲。”徐静书道。
赵蕊奸猾偷笑,扭头眨巴着眼睛望向后头的赵渭:“三哥,这里的海棠果可甜了,昨日表姐摘回给我吃过。”
赵渭翻着白眼冷声哼笑:“想叫我去给你摘果子就直说,这么迂回做什么?”
轻易被识破小心机的赵蕊嘿嘿干笑,咬着饼躲到徐静书身旁。
赵荞笑着帮腔:“刚才光顾着拿饼,忘了带个水袋什么的。老三你辛苦一趟?”
“行。”
赵渭点点头,三两口将手中剩下的半块饼咽了,认命地拍拍手上残渣,利落地攀上道旁斜坡摘果子去。
虽赵渭平时看着文质彬彬,总是手不释卷的架势,但他到底师从储君驸马苏放数年,偃武修文齐头并进,身手在他这个年纪来说已算得出挑。
昨日徐静书上这片林子摘果可费了大劲,光上坡就几乎花了一炷香时间。
可这会儿几个小姑娘半块饼还没吃完,赵渭就已扛了一大枝硕果累累的海棠枝跃身而下。
三个小姑娘被他这干脆利落的壮举惊到合不拢嘴。
“老三,”赵荞艰难咽了咽口水,“是叫你去摘果子,不是砍树啊!”
赵渭不以为意地抖了抖扛在肩上的树枝:“咱们四个人,摘少了不够吃,这样方便。”
说完,扛着树枝大步走在前头,让三姐妹跟在后头方便随手取果子吃。
“三哥,果子不洗洗吗?”
赵渭回头觑她一眼:“平日在府里没吃够洗过的果子啊?摘下来随便在身上擦擦就吃,滋味不一样的。不信你试试。”
作风如此豪迈的三公子,平日里在信王府内可是见不着的。
三姐妹乐不可支地跟上,赵蕊人矮腿短,蹦蹦跳着才能扯下果子来。徐静书本想帮她,却被赵荞拉住。
“没事,她平常在府中也拘得慌,既难得出来了就由得她撒欢蹦跶。”
四人各自啃着果子嬉笑闲话几句后,赵蕊大笑:“没带小六儿是对的!不然母妃殿下与侧妃都在,又有许多人跟着,定不能让我们这样。”
徐静书只是咬着果子笑,赵荞与赵渭则心有戚戚焉地双双点头。
赵蕊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忽地皱起了小眉头:“我小时候,你们是不是也这样撇下我偷偷出去玩?!”
赵渭脚下滞了,回头看了她一眼。继而笑了:“没有的。”
赵荞伸手在她面上捏了一把,故意将指腹上的浆果汁子抹在她的小脸蛋上:“没有的。”
她似乎还是不信,又将询问的目光转向徐静书。
“真没有的。”徐静书笑得感慨。
小时候,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之间的相处,与这几年全然不同。
仔细想想,似乎就是从“后院人”减少的那一年开始,信王府这几兄妹,才渐渐开始变得像真正的一家人。
那时大家都还是孩子,心思澄澈通透,虽时常会因各种事而生出冲突摩擦与相看两厌,甚至会在别有用心的大人私下言语撺掇下习惯争抢与暗暗敌对,但终归还在赵澈不着痕迹却又持之以恒的努力下,慢慢被拢到了一处。
他们相互间并没有什么刻意和解的言辞或举动,就是不知不觉,沉默而柔软地一同长大了。
这真的很好。
往后,大概会更好的。
“恩师说了,咱们家兄弟姐妹几个,只要跟好大哥的步子,再怎样也不会走岔路。”
赵渭肩扛一枝硕果,大步流星迎着晨光,笑音清朗,少年意气猎猎飞扬。
第五十八章
其实每个人都会有很多面,在不同场合、对待不同的人与事表现出的做派心性甚至会像换了个人似的。有时是必须的刻意; 有时又是不自觉的流露; 总归会有些不同面貌。
譬如平日看似老成寡言的赵渭,到了泉山、离了自家尊长的眼皮子底下; 少了仆从跟随,就多了几分洒脱到近乎粗糙的江湖少年气。
又譬如; 带着人在涟沧寺办差的李同熙。
月初在光禄府外,他与自己的下属同僚们一样站在出入考场的关卡处;今日在这里稽核僧人、常住居士们的名册,他也与麾下那些个寻常武卒一样; 正在将相关人等召集到廊下文书吏跟前排队接受问询。
显然是个喜欢与下属一道身体力行的上官。
但不知为何; 徐静书觉得今日的李同熙与之前在光禄府门前; 甚至与昨日在山间道巡防时都不一样。
今日晴好,他身上那件靛青浮云纹武官袍被映照出趋近冷厉的薄光。英朗眉目间隐隐多了点之前两次见面时不曾出现的压抑暴戾; 招呼那些僧人与常住居士的语气也显得有点……凶。
“他怎么在这里?”
赵荞问出这话时; 赵渭已不动声色地迈前一步; 将自家三位姑娘护在了身后。
赵渭这个动作让徐静书蓦地想起; 昨日成王随侍及赵蕊的言辞中都曾模糊透露出“李同熙平日在某些事上的名声不是太好”这个讯息。
大约是李同熙眼角余光瞥见了信王府这一行四人; 他扭头冷冷看过来,在瞧见徐静书时稍愣,眉目间那点隐约而压抑的暴戾顿凝成尴尬的别扭。
他勉强勾唇颔首后; 略转脚尖换了个方向; 改成背对他们。仿佛不太乐意被谁瞧见这样一面。
“他那是同谁打招呼呢?”赵荞颇为意外地轻笑,拉着徐静书与赵蕊绕道走进另一边的回廊。
赵蕊小声叽咕:“定是表姐。昨日表姐看他都看出神了,眼睛的忘了眨; 成王兄以为表姐被他欺负,还打算替表姐出头。”
赵荞与赵渭双双瞪大眼睛看向面红耳赤的徐静书。
徐静书这才想起去捂赵蕊的嘴,压着嗓子急急辩解:“小五儿断章取义,别信她!我不是……没……哎总之不是那么回事。”
一时不知该如何向表弟表妹们解释自己与李同熙的渊源,这让徐静书又懊恼又焦灼,词穷极了。
赵渭神情严肃道:“表姐平日不常出门,大约不知此人‘斑斑劣迹’。往后若遇着他,尤其是他办差时,能躲多远躲多远。”
“为什么?”徐静书疑惑。
“这人能力出众,办差也很尽心,皇城司正副指挥使对他都可说是欣赏、重用的,但他有个大毛病,”赵荞笑着摇摇头,“有时卯来简直不分匪、民,横冲直撞活像脱缰疯马,看着不像官缉匪,倒像贼人内斗。”
赵渭也跟着摇头,显然也是很难理解李同熙办差的做派:“平常到皇城司门外击鼓的百姓,十个里有八个是去告他状的。”
通常都是缉拿凶嫌途中惹的祸,不是掀了街边小摊就是砸了别人的茶寮、食肆,偶尔还会造成围观民众无辜轻伤之类。
“皇城司辖下骁骑尉共八人,个个经手的差事都会有当街缉凶的时候,旁的七位都知要顾忌百姓,偏就他一个这么能炸窝的。三天两头有百姓告状、御史弹劾,罚多少俸挨多少棍也不改,倒真是个死倔骨头。”赵荞说得笑了起来。
京中人对李同熙的观感复杂得很。是个尽心尽力的官没错,却又太过尽心尽力了,疯起来敌我不分,民、匪都惴惴,简直不知该怎么评价他才好。
赵蕊也跟着补充:“听说他还阴晴不定,有时不分青红皂白就凶起来,会动手的。你瞧他方才同那些僧人、居士说话的模样,好像一开口就要喷火。”
徐静书无言以对,甚至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因为当年那份救命之恩的缘故,虽他那些行为确实不符合寻常人看来好官该有的做派,但徐静书还是不愿相信四年后的李同熙真会成了个“恶吏”。
毕竟当初那个劈开暗室枷锁的少年武卒,身上曾有过那样明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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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到涟沧寺时已近午时,进过香后,刚巧就赶上斋饭。
用斋过半,李同熙与几名下属武卒也进来了。他目不斜视经过徐静书身旁,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徐静书倒也没打算强行寒暄,只若有所思看着他去取斋饭的背影。
打从发现李同熙进来的那刻,鬼精鬼精的赵蕊就一直偷觑着徐静书。此刻见她望着李同熙的背影出神,赵蕊神情那个急啊。“表姐!”
赵蕊压着嗓子低声急呼:“别看啦,讨厌的人都不好看的!”
徐静书回过头来,被她逗笑,也轻声答话:“别人都是以貌取人,你倒有趣,竟是‘以人取貌’。”
赵蕊不知这话该怎么接,鼓着小红脸重又低头吃饭。
赵荞冲她眨眨眼,笑得怪里怪气。
一直没吭声的赵渭忽地轻道:“求你们吃快着些,去‘司空台’还有段路,耽误迟了赶不上日落之前下山。”
这话让三个大小姑娘都是一凛,赶紧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那头的李同熙倒是利落,拿起筷子就是风卷残云般的架势,明明是后头进来的,却比徐静书她们还先吃完。
徐静书从饭堂出来时,见他正在庭前与下属说话,心下不免又起疑惑唏嘘。
赵荞与赵蕊已急吼吼走到了前头回廊,赵渭扭头见徐静书脚步踌躇,便轻咳一声。
徐静书赶忙跟上,歉意地轻垂笑脸:“走吧。”
赵渭看着前方,边走边道:“情情爱爱的事里,心思温柔的儿郎总是吃亏些。可明明那样才是好的。”
他的目光始终朝前,声音也不大,徐静书实在吃不准他这话是对谁说的。也不明白他说这话的用意。
他还不满十五,平日里又算得个沉稳性子,除了闷头读书、偶尔玩乐之外,从不见对什么人、什么事额外看重。
此刻忽然在平日交道不算多的表姐面前说出这样一番似乎意有所指的话,实在显得没头没脑。
“啊?你说什么?”徐静书疑惑试探。
他略略回头,满眼认真地看着徐静书:“恩师是这么告诉我的。”
“储君驸马?”徐静书愈发不知所云,只能尴尬笑,“他竟还教你这种事的么?”
真是奇怪,苏放为什么要教赵渭这种事。不过赵渭就更奇怪了,莫名其妙同她说这个做什么?
赵渭“嗯”了一声,转回去专心迈步,似是自言自语:“大哥比李同熙好。”
这话落在徐静书耳畔,浑似平地惊雷,炸得她满脑子只会嗡嗡响,脸上烫得能摊饼。
这位三表弟似乎知道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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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赵渭那番似是而非的“友好劝诫”震惊到不知所措,上“司空台”的一路上徐静书都很沉默,只红着脸听赵荞、赵蕊拉着赵渭叽叽喳喳,偶尔笑几声作为响应。
涟沧江畔的“司空台”算是泉山一处古迹,前朝中后期时这里曾发生过一件极其重要的事,直接挽救了当时已显颓势的国运,使前朝达成了最后一次中兴,又延续了两百多年。
因那次事件影响太重大,泉山背后这偏僻临江的一隅高台便有了“司空台”之命 ,还被载入青史,成了后世无数年轻人“凡上泉山必往朝圣”的地方。
前朝亡国后的几十年战乱岁月中,泉山几乎被世人遗忘,只剩了涟沧寺僧人们,这“司空台”就更是荒芜。
赵渭环顾四下几乎半人高的杂草,稚气未褪的面上浮起伤感之色,再无心与二姐、五妹谈天说地,沉默地弯下腰开始徒手除草。
赵荞与赵蕊茫然对视一眼,不知所措。
“老三,你这是怎么了?”赵荞小心翼翼歪头觑着他的背影。
“没事。”赵渭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回头,将才扯起的一株深长杂草扔到旁边。
徐静书轻轻叹息,也迈步上前加入“除草大军”,并向两个发懵的表妹娓娓道来。
“前朝中后期国力衰退,外海番邦以坚船利炮犯海境,内忧外患,大厦将倾。有位很年轻的铸冶署司空在这里展示了他主持铸造的精锐舰载火炮,”徐静书向悬崖边沿指了指,“载了火炮的战舰就在下头的涟沧江上,而延和帝与三公九卿、朝中重臣,以及各地世家掌权人,就在这里,与那名司空大人一道,亲眼见证了那舰载火炮的威力。这件事,史书上称作‘涟沧江试炮’。”
彼时的前朝正在“改革派”与“守旧派”的拉锯中长期内耗,以年轻女帝及左相为首的改革阵营,在与各地世家结成的守旧势力处于下风。而“涟沧江试炮”之后,守旧势力震慑于铸冶署各类精锐新式火炮的骇人威力,终于明哲保身地为改革让步。
“那位女帝是幼年登基,被世家联手压制多年几成傀儡;涟沧江试炮是她完成消解世家实权的第一步,之后世家忌惮司空大人手中那些威力深不可测的重型火器,噤若寒蝉许多年,这让改革阵营最终实现了挽狂澜与既倒。而司空大人督造的各式火炮,不但解了海境之危,也使陆上邻国不敢轻易犯境,为中原争取了两百年的太平。”
只是世道轮回总逃不过“此消彼长”,当那代锐意革新的人物逐渐凋零后,蛰伏几代人的保守势力重又抬头,曾经那群年轻人拼劲一生所开创的中兴盛世终究还是伤感落幕。
但不管怎么说,那位推动中兴改革的年轻司空就此在青史上划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见证他那不世之功的“司空台”,也成了后世年轻人们追寻他风采的神圣之地。
这段快要被人遗忘的史实让赵荞与赵蕊听得心怀激荡,也理解了赵渭陡然而起的唏嘘落寞状。
前头的赵渭忽地直起身,回头道:“涟沧江试炮时,那位司空大人不过才十九岁。”
徐静书先是诧异地看向他,继而有些明白了他的抱负。
“你还有四年。”徐静书轻眨笑眼,捏着拳头冲他轻轻挥了挥。
而她自己,还有三年。
赵渭重重点点头,终于笑了:“嗯。”
曾改变举国命运的地方如今竟荒芜至此,而数百年前那次风云激荡的锐意改革,最终也还是被辜负了。
好在总有后来者。这世间永不或缺的,便是前赴后继的璀璨少年心。
去成长,用尽全力去摒弃自己稚嫩的无知、斧正自己的错漏与不足,成为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