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了。”池起良喃喃说着,缓慢地起出了数枚金针,木然而立。
皇后难产,母子皆亡的消息传了出去。坤宁宫哭声大作。许贵妃与两位品阶高的嫔妃进来看了皇后的遗容。许贵妃拭泪道:“回禀皇罢。”
闻听噩耗,皇帝晕厥过去。一众御医生怕皇帝出事,又匆忙赶去乾清宫。本该池起良这个院正领头。他出了产室肚子不太舒服,由廖院判领头前往。许贵妃暂代六宫之权,下令将坤宁宫所有侍奉皇后的宫女太监全部赶去偏殿看管起来。
宫门尚未开启,坤宁宫里只剩下一队禁军守着宫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时分,坤宁宫死气沉沉。
寒风将重重帐幔吹得隐隐起伏。九重花树的铜油灯被吹熄了一大半,产房的光线更加幽暗。
皇后尚未移进棺椁,换了大礼服躺在床。她身搭着锦被,双手平静地交握。满头青丝铺洒在明黄绣凤的枕头,宛如尚在睡梦之。
安静的宫殿内突然有了动静。一个人影紧贴着墙根小心进了产房。
昏暗的灯光映出池起良紧张的脸色。他没有离开坤宁宫,趁着混乱躲在茅厕。他的心狂跳着,掀开了床榻前的帷帐。
“娘娘,下臣冒犯了。”池起良低语了声,伸手揭去了锦被。
他搓了搓手,稳定地从皇后身又起出几枚金针。池起良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用力揉搓着皇后的穴位。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天亮之前若不能成功,被人发现他尚在坤宁宫,他的下场不言而喻。
一柱香后,池起良抱出了一个血污的婴儿。吮去孩子口鼻间的污渍,婴儿像猫一样呜咽出声。
池起良大口喘着气,欢喜地溢出了眼泪。
多年前池起良进入太医院之前,路遇一刚死亡的孕妇。他成功接生了她足月的孩子。进太医院后,他仕途顺利,步步高升。直到成为院正给帝后看脉时,皇后才告诉他,那名孕妇是陈氏族人。池起良这才明白自己从小小的御医做到院正,一帆风顺的仕途背后有着皇后和陈氏一族的鼎力相助。
皇后临死前说,哪怕她死了,也相信他能让这个孩子生下来。池起良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他冒险一试,以金针封穴,心里并未抱太多希望。然而皇子命大,还活着。
“小殿下,臣这抱你去见皇。”
池起良豁出去了。父子情深,他相信皇帝会认这个孩子。会饶恕自己对皇后的冒犯。不,哪怕是死,他也认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声响。池起良吓得冷汗涔涔沁出。他望着手的婴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一横只得将他放进皇后裙底。如果被人发现,也可以皇后逝前他滑出产道为由。只盼着来人尚存良心,将小皇子平安出世的消息传到皇耳。他也避过了死后为皇后生产的危险。遮掩了痕迹,池起良钻进了床榻下躲了起来。
“娘娘当心脚下。”梅红提着食盒,提高了手的灯笼。晕黄的光映出了许贵妃美艳的容色。
来的是位娘娘?能让看守坤宁宫的禁军放行,不知不觉进坤宁宫的,只有贵妃娘娘。池起良一愣之下顿时紧张起来。
许贵妃育有大殿下。皇后难产,她是获利最大的人。平时受宠,风头不输皇后。如果被许贵妃发现了孩子,她会抱着小殿下去面圣吗?
池起良后悔晚矣,只攥紧了拳头暗下决心。如果许贵妃要伤害皇子,他冲出去拼了!
烛光映着一双缀珍珠银丝绣蝠凤头鞋停在床榻前。
梅红前掀起帐幔一角,许贵妃只看了眼皇后的脸示意梅红将帐幔放下:“不看了。省得这张脸成为本宫的梦魇。”
皇后身着大礼服,身搭着锦被,以至于许贵妃没有发现皇后腹部的异常。小小的婴儿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怎的,竟乖得一声不吭。池起良紧张得不敢有分毫松懈。
只听外头传来一声轻叹,许贵妃轻声开口道:“皇后,你怎么能生下皇子呢?我儿居长,岂能被皇后生的嫡子压过一头?你若没有怀孩子,或许不会死了。你怀龙裔想和本宫斗,却连累你的儿子连天日都不曾见闷死在腹。你可后悔?”
池起良心头一紧。皇后难产亡故果然另有蹊跷。
许贵妃又道:“你莫要怪我。天底下哪个母亲不为自己的儿子着想?贫家儿女为争家产都要打个头破血流,更何况我们身在皇家,争的是这万里江山。”
她沉静了一会,再次幽幽开口:“你陈氏一族是百年世家,看不起我许氏新贵。我得陛下宠爱,早两年顺利生了大殿下。你满心怨恨,道我狐媚。皇再宠爱于我,对你依然敬爱有加。当初我怀大殿下时,皇恩准每月让家人进宫探访。而当你有了身孕之后,皇却能让你妹妹进宫陪伴。知她习武,送她大宛进贡的汗血宝马。令工造局为她打造趁手的兵器。爱乌及屋,我便是个瞎子也能瞧出来皇对你的好。轻轻撩拨,小小安排,你疑心他企图染指你妹妹。皇后啊,是你自己心有鬼,你害怕皇真喜欢你那美丽的小妹吧?可怨不得我。算如此,皇令你禁足,却也遣了谭诚入坤宁宫侍侯……他待你倒是一片真心,可惜了了。谭诚是我的人。皇又怎能听到你的思念之语?赏梅时绊倒你的,也是我的人。只要你提前生产,你定会难产。这宫里头想让人生不下孩子,法子可多的是。皇后,你莫要怪我。我绝不能让我的皇儿输在庶嫡之别。你,和你腹的孩子,都亡于我手。亡于你瞧不起的许氏之手。你若想报仇,便来寻我。我等着。”
池起良捏紧了拳头。怪不得皇后会难产。谭诚!他竟然不辨谭诚的忠奸。
寂静的殿堂里回荡着许贵妃轻而愉悦的笑声。池起良不寒而粟。此时他只盼着许贵妃莫要发现自己和孩子赶紧离开。
“梅红。还记得我吩咐你办的事?”许贵妃吩咐道。
“娘娘,如今不是正好?奴婢觉得,觉得会不会画蛇添足?”梅红颤声劝道。
许贵妃冷冷说道:“不如此,不能让皇帝对陈氏一族生厌!本宫如何能争过一个死人?一个死人,只会让陛下后悔不该禁足皇后冷落于她,日夜后悔追思。我一定要把她从陛下心连根拔除。怎么,你这是不愿?”
梅红卟咚跪了下来:“奴婢不敢!”
“起来吧。”许贵妃亲手将她扶了起来,柔声说道,“你是先帝赐我的丫头,跟在我身边多年。我自然信你。”
池起良正猜测着许贵妃让女官做什么事,又听到许贵妃低低说道:“你办完事从西角门离开,我已经把人调开了。天快亮了,陛下苏醒过来定会询问生产详情,来坤宁宫见皇后最后一面。记住,你最多只有半个时辰。”
梅红颤声应下:“是。”
陛下传召之前自己要迅速赶至才不能让人生疑。池起良同样心急如焚。他心记下了西角门,只盼着许贵妃和梅红早点离开。
许贵妃出了大殿,独自留下了叫梅红的女官。似是要做极隐秘的事情,殿外的人都离开了。整座坤宁宫静得可怕。
“皇后娘娘,奴婢给您磕头了。奴婢不愿意,却不敢不听贵妃的吩咐。求您宽恕奴婢,早登极乐!”梅红的头磕在青砖,咚咚有声。
池起良眼见着粉色绣梅的鞋走近了床榻,他猛地伸出手握住了梅红的脚脖子用力一拉。
第234章 所求
“啊!”梅红失声惊呼,摔倒在地。
厚厚的毛毯吸去了她摔倒的声音。不等她再出声,池起良已爬出了床底,压在她身捂住了她的嘴。
梅红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手的食盒摔倒在一旁,盖子摔掉,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团物事。
“说,贵妃让你做什么?你若喊叫,我保证有人来之前能掐死你。”一手掐着她的脖颈,池起良低声逼问着。
认出是太医院院正池起良,梅红眼里泛起泪光,瞥向食盒的方向,哆嗦着说道:“剥了皮狸猫的尾,尾巴……放放放进去。自有人来……拿走呈给皇。”
池起良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想让皇帝以为皇后怀了个怪胎。这意味着许贵妃一定会让皇帝遣人查验。只需从裙底捡出那截尾巴,皇后成了妖孽。不会有人继续仔细检查皇后的身体。
“大人饶命。奴婢为了活命,也是被逼的。奴婢也不愿意诬陷娘娘。”梅红颤声讨着饶,眼泪哗地淌了下来。
该怎么办?皇子已经生下来了。绝不能留在此地。杀了梅红,抱走孩子,皇能相信自己在皇后死后为她接生吗?他不能杀死梅红。他要她作证人。
“你做人证,随我去见皇。实话告诉你,皇子生下来了!如此,将功赎罪,你或许可以活命。否则我现在掐死你。”池起良威逼道。
死去的皇后娘娘生下了皇子?池院正莫不是疯了?梅红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心里紧张地想着退路。
此时池起良已不便当着梅红的面再掀开皇后的裙子。他撕下自己的一幅内衫塞进梅红手里:“把皇子抱出来。”
梅红迟疑了下,轻轻揭开皇后裙子的一角。看到满身血污的婴儿,她震惊地哆嗦了下。皇子真的生下来了!她的心咚咚狂跳着,手忙脚乱地抱出皇子小心裹好。
小小的婴儿沉睡着。长长的睫毛盖在粉嫩的脸,可爱极了。梅红脸显露出一抹温柔,情不自禁地轻轻摇晃着孩子。
池起良看在眼,继续说道:“只要你作证。皇子平安,皇一定会饶恕你。”
能得到先帝赞赏,遣去许家侍侯贵妃。进宫之后又得贵妃宠信,成为她身边的两大女官之一。梅红大胆心细,为人机敏可见一斑。此时静下来一想,她摇头反对池起良的意见:“池大人,皇后娘娘过世时,贵妃娘娘已经安排医婆去了乾清宫面圣。皇刚闻听皇后怀的是怪胎。您抱着这孩子去面圣,谁会相信娘娘死后还能生下孩子?”
“可是这孩子明明是……”池起良闭了嘴。
他既然能为刚死的孕妇接生。为何不在皇后娘娘过世时全力施为,偏要藏起来,等到夜静无人时才动手?
梅红继续说道:“算是奴婢愿意作证。您为皇后娘娘接生时,奴婢在贵妃身边侍侯。奴婢的话也无法证实这孩子是皇后娘娘的遗腹子。所有人都目睹娘娘难产孩子亡于腹。谁会相信您的话呢?”
池起良苦笑道:“为刚死去的足月孕妇接生本来靠运气。谁也不知道孩子是否还活着。”
还因为皇后娘娘的神情让他直觉的认为有人不想让皇子活着。梅红的话点醒了池起良。抱着这个孩子去面圣,先不说能不能见到皇。算见着了,贵妃绝对不会让皇相信这是皇后的亲子。还能反诬自己违禁潜入坤宁宫抱一个婴儿来混淆皇室血脉。这个罪名足以诛灭池家九族。
池起良此时才发现,先前想偷偷为皇后接生,生下来是死胎便罢了。胎儿活着再告知皇帝的想法实在天真。
“池大人。娘娘给我的时间不多。她的人很快会来乾清宫。发现皇后腹没了孩子,再发现咱俩出现在乾清宫……咱们根本见不到皇会死!池大人,该怎么办?”
如果前来查验,发现皇后腹已无胎儿,定会封闭宫禁搜索。一旦被人发现自己违禁留在坤宁宫,便是死罪。
池起良当机立断:“这孩子,只能偷偷送出宫去。交到陈家人手。他本是捡来的一条命。将来再想法子为他明证身份。先离开这里。”
梅红将婴儿小心放进食盒里,目光落在地毯那截血糊糊的猫尾。
池起良压低声威胁道:“你敢动心思我现在杀了你!”
“不不,奴婢不是想加害小皇子。”梅红突然下定了决心,“奴婢带着小皇子逃出宫去。留下来,知晓这天大的秘密难免会被贵妃灭口。这宫里,奴婢实在不想呆了。大人,您想保娘娘清白还是保住小皇子的性命?”
池起良被她说得愣了愣,目光落在那截猫尾,这才反应过来。贵妃的毒计是想让皇后成为妖孽,彻底受先帝嫌恶。已经换大礼服的皇后,不会再重新换衣着装。只要前来察验的人看到这截剥皮猫尾,不会再仔细验看皇后腹是否还有孩子。小皇子安全了。反之,皇后腹胎儿消失的秘密保不住了。
他心一横跪下朝皇后行了大礼:“娘娘,为了小皇子,臣冒犯了!”
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的秘密,想必皇后娘娘宁可遭受污名也在所不惜,不会怪罪于他。池起良快速布置好,和提着食盒的梅红朝西角门狂奔离开。
许贵妃算想杀人灭口,也不会让梅红留在坤宁宫。西角门果然虚掩无人。两人刚离开,碰撞得哗啦作响甲胄声在夜色响了起来。一片火把灯光包围了坤宁宫。
没过多久,谭诚捧着一只盒子从宫走了出来。他的脸被灯火映得分明。夜色里传来他淡然的声音:“皇口喻,坤宁宫人侍奉不周,全部处死!”
缩躲在黑暗宫墙外的池起良与梅红听着坤宁宫隐约传出的哭叫声,面白如纸。
漫长的一夜过去,天空浮起了鱼肚白。宫门缓缓开启。
皇帝卧床不起。池起良已站在乾清宫的偏殿,混在焦头烂额的御医讨论着皇帝的药方。
梅红凭借贵妃宫里的腰牌带着孩子出了宫。
有心注意贵妃宫情形的池起良在数天后听到了梅红坠井身亡的消息。池起良胆战心惊,却意外平安无事。只是再没有了那个孩子的消息。是死是活,他并不知晓,也不敢打听。
陈皇后怀的是怪胎,难产身亡的秘密被皇帝掩盖过去,从此厌了陈氏。一年后立了贵妃为后。陈氏一族渐渐式微。
池起良记下了这件事情,将秘密埋在了心底。
……
“大人年轻时的恋人。我的父亲。我池家满门,都死于同一个秘密。”穆澜眼瞳飘浮着愤怒与悲哀。
两行清泪滑落,陈瀚方闭了眼睛。
十几年来,他日夜所思之困惑,如今悉数释疑。
他不难猜测,当年于红梅带着陈后遗孤出宫,不打算再回去。不出意外,定是被许家人找到。为掩人耳目,又将她擒回宫里,推进了井。
他突然感觉胸腔里的心被一股力量绞紧。心紧绞痛之时恨意顿生。是许太后杀了他的女人。是许氏一族毁了他的幸福。
陈瀚方抬头注视着穆澜:“池院正想让梅红抱着皇子去陈家。她是贵妃的人,陈家人不见得相信她。所以她出宫后定为皇子另寻了个地方安置。我想,她只有一个去处。”
“可惜梅于氏痴傻了。她身边也没有孩子。是死是活,无从知晓。”穆澜并不纠结这件事。她盯着陈瀚方道,“前情往事大人都已知晓。大人会出卖我换取平安富贵吗?”
如果没有于梅氏姑侄,他早成了黄土下的白骨。陈瀚方的目光清正平和:“你来找我,定有所求。”
总算没有找错人。否则她只能杀陈瀚方灭口。穆澜心头一块石头落地:“在下,只想求一个公道!”
为何凶手能高高在安享荣华富贵。父亲忠心耿耿,冒险为死去的陈皇后池接生皇子,依先帝之意熬煮回春汤,到头来池家满门无辜却遭灭门?
她要求一个公道!
第235章 林家人
进了腊月,眼瞅着年关将至,江南扬州的林家老宅却难见半分喜庆。穿着青布厚袄的下人们纵然在做事,也忍不住朝银杏院的方向瞅几眼。
一入冬,大老爷再次卧床不起。郎说大老爷已经时日无多,林氏族人在二老爷的陪同下频繁出入银杏院。下人们心里想着同样的一个问题,大老爷过世后,林家主事的人还会是年轻的大公子吗?
林一川坐在银杏院里假山的归来亭顶。他坐得极其闲适:双腿随意搭在斜瓦,往后仰着,胳膊肘撑着屋脊。仿佛在欣赏着风景。
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