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聪明了一回。此话一出,连九老太爷都心动了:“一川虽然被你养了十九年,可是他毕竟没有林家的血脉。这家主之位,你是否再考虑考虑?”
林大老爷充耳不闻,睃了梁信鸥与谭弈一眼又道,“戏看完了,便散了吧。一川,送我回去。”
众目睽睽下父子俩离开了祠堂。
林一川条件反射地扶着父亲。身后林二老爷和林一鸣的愤怒质问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他,真的是不是爹的亲儿子?他,是父亲抱养的?
谭弈的声音像根刺扎在了林一川心,这是有意说给他听的:“鹊占鸠巢,还以为自个儿多能呢。能得了族谱也能从族谱划掉,法子多的是……”
这一刻林一川问自己,如果他不是林家的大公子,他能在十六岁接管产业,令南北十六行的管事信服吗?他想起了从前,几百两精工绣作的衣裳脏了一点马扔掉。如果不是扬州首富林家的大公子,他能这样豪奢吗?
林一川迷茫了。
不知不觉回到银杏苑。软轿落了地,林一川还久久没有想起去掀桥帘。守在一旁的林安叫了他一声,林一川有点茫然地望着他。林安又叫了他一声。林一川猛然回过神,前掀起了轿帘。
林大老爷双目紧闭,腊黄着脸,人事不醒。
“叫郎来!”林一川面色大色,弯腰将父亲抱了出来。他脑袋嗡嗡作响,搂紧了父亲,像搂住一根轻飘飘的稻草。
林家请来的郎在他眼前晃动。大管事呼喝着下人。仆从们穿流不息。林一川机械地望着躺在拨步床昏迷不醒的父亲,感觉自己正在做梦。
“大老爷也许会醒,也许……”郎的话撕开了蒙在林一川耳朵的那层膜,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异常。
内堂里的人潮水般退了出去。林一川回过头。林安正站在槅扇间的门口。他朝林一川微微低下了头,以一种谦卑的姿态传递着他的忠心。
说不清的疲倦感涌了来。林一川喃喃说道:“我想陪会爹,别让人进来打扰。”
槅扇间的门轻轻闭合,为父子俩隔出了安静的空间。
林一川无力地坐下,握住了父亲的手。
祠堂里的一幕幕铺天盖地的在脑回放,让林一川阵阵眩晕。他握紧了父亲的手轻声说道:“您说过我娘摸过五百罗汉壁,佛祖显灵,这才有了我。爹。其实东厂找的证人证词都可不信。为何你要承认呢?也对,您是生意人。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他把脸埋了下去,发出含糊地声音:“你醒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
燕声欲言又止,朝内堂张望着。雁行睃了眼站得如标枪般直的林安,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了出去。
进了两人住的厢房,雁行关了房门:“放心吧,有林安在。歇好了再去换他不迟。”
“他们说少爷不是老爷亲生的!老爷还承认了。这怎么可能?!”燕声急不可待地说道。
给自个儿倒了杯热茶,又递给燕声一杯。雁行悠闲地吹了吹杯口的热气道:“是又怎样?大明律规定家业全归嗣子,亲兄弟亲侄儿都甭肖想。”
燕声急了:“哎,我不是说家产,我是说……”
雁行打断了他的话:“东厂说少爷不是老爷亲生的,是真的?老爷说少爷是抱养的,他不是你的少爷了?”
那究竟少爷是不是老爷亲生的啊?不对,他不是想说这个。燕声脑袋有点懵:“少爷当然是少爷……”
“那不结了?”雁行悠悠然说道,“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燕声瞪着他许久,怒得拍起了桌子:“雁行,你不是个好人!眼下什么情形了?你竟然还在看戏!不行,我要守着少爷去。”
任由他夺门而出,雁行翻了个白眼,抖开包袱皮,收拾起东西来。
第240章 手段
林家这场戏才开场,太多的人不愿意它这么快落幕。
接到大老爷昏迷不醒药石无效的消息后,以二老爷为首的林氏族人们从祠堂赶了来。不消多时,银杏院待客的正堂乌泱泱地坐满了人。
林二老爷和二太太出面张罗着,带着管事安排族人们用饭歇息。留在银杏院的族人虽然多,倒也有条不紊。
银杏院旁边的花厅里宴开十几席。用过饭,这些德高望重的族人们又继续回到正堂等侯着。
听到族人们谈论着大老爷的病情,感叹大老爷做过的善事。燕声傻傻地竟然有些感动:“以前都不知道族里有这么多人关心着老爷!”
林安忍不住扯动了下嘴角,下仔细打量着燕声。老爷怎么选了个二傻子在少爷身边?他轻声说道:“豺和狼是不同的,豺更凶残狡猾。捕食时最喜欢以多取胜。”
燕声呆了呆,没听明白。
林安望向窗外的天空:“受伤的羚羊其实并不害怕被豺狼咬断喉咙。它最大的恐惧是倒地死亡前看到四周围满了秃鹫。它知道当死亡降临后,这些秃鹫会一拥而,将它啃食成一副白骨。”
他转过头望向正堂的方向:“豺,秃鹫。”
燕声恍然大悟,气得额头暴出了青筋。令林安忍不住失笑。回想起少爷的精明,他似乎有些明白燕声为何成了少爷的贴身伴当。他拍了拍燕声:“肉烂了也在锅里。林家的族人会抱成团想办法赶走少爷。你若一心想跟着他,我劝你还是赶紧去收拾包袱,多捡点值钱的东西带着。”
“凭什么?”燕声下意识地反问道,“家业是嫡长房一脉传承下来的。到了老爷手林家才成扬州首富。那些族人有什么资格来抢?”
林安懒得和这傻呼呼的小子解释。
内堂里突然传来了林一川声音,含糊而疲倦:“爹,您醒来吧。您这是躲着我才不肯醒来吗?”
燕声和林安一愣,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
“抱养来的儿子也是您的儿子。您死后总归是我给你摔盆捧灵……可是您这样走了?一句交待也没有,对我也太不公平了吧?”
林大老爷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
“从小到大。我从没听您说起过我是抱养的。临到要死了,您这样说。您让我怎么办?”
“醒来说一句行不行?!”
……
再没了声音,燕声抹了把眼泪,小声对林安嘀咕道:“少爷肯定气惨了。”
隔了会,林一川的声音猛然提高:“您再不醒过来。林家的产业我全都不要了。由着二房败了去!”
吓了燕生和林安一跳。
声音嘎然而止。两人悄悄把脸凑近了。门突然被拉开,林一川幽深的双瞳里飘着两簇火苗,脸苍白如纸,突然吼道:“还不去叫郎来!”
声音有点大,正堂的嗡嗡议论声骤然消失。
无数人探头朝内堂方向望去。林二老爷扶着九老太爷径直跟在郎身后走了进去。
盯着郎放在大老爷鼻端的羽毛,林二老爷生咽了口唾沫,不敢错开一眼。
隔了良久,羽毛纹丝不动。郎又探了探脉,终于起身摇了摇头。
还是一句交待都没有走了。林一川闭了眼睛,使劲压下眼里涌现的酸涩,缓缓跪了下去。
林二老爷心头一松,卟咚跪在了地,拍着踏脚板嚎啕大哭:“大哥!你怎么这去了啊!”
“老爷!”
银杏苑里的悲哭声刺穿了夜色,将林大老爷过逝的消息传遍了整座林家老宅。
……………………
“一川还小,震惊身世又伤心我大哥过世。外头的事由我这当叔叔的照应着吧。”林二老爷当着族人的面将办丧事的活揽了身。
林大老爷的病拖了不止一年,林家早有准备。林二老爷悠悠闲闲坐在银杏院的正堂里,林家能干的管事们将丧事井井有条地张罗起来了。
“由他去吧。他只会把老爷的丧事办得更加风光。”林一川披麻戴孝跪在灵堂里烧着元宝纸钱,看一眼素幡香案后的棺木,不去应酬,能安静陪着父亲也不错。
他正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丧期二老爷不会作妖。去安排吧。”
林安低低应了。
满城喜庆过年节,唯独扬州首富林家被素白经幡覆盖。大年三十的清晨,扬州城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接到了消息。因为年节,大多数人家只遣了管事前来。林家老宅并不显得冷清,登门吊唁的族人大老爷在时还多。
林一川冷眼看着二老爷夫妇以林园主人的身份热情招待族人。过往十几年出的大方,但凡家有困难的族人登门,不等主动开口,早早令管事备了大盘金银相赠。用的都是自家的私房。
如他所料,丧礼期间林二老爷没有折腾。七七四十九天的的道场办完,林大老爷出殡的前一天。林一川终于等来了该来的人。
看到披麻戴孝的林一川,梁信鸥想起了杜之仙丧礼的穆澜。可惜林一川不是穆澜,没有装出弱不经风的稚嫩模样。还礼后,林一川将梁信欧请进了银杏院叙话。
“梁某还记得,头一回来银杏院作客。席面摆在这银杏树下。大公子风姿绰绰,令梁某一见忘俗。”梁信鸥没有进房,站在银杏树下感叹道。
林一川望着树下一池清水,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来:“转眼梁大档头逼在下宰了林家的百年镇宅龙鱼当下酒菜。在下对大档头的印象也深得很。”
“呵呵!”梁信鸥负手笑了。
笑声一顿,他的眼神冷了:“如果谭公子未回京城,大概今天你已被东厂擒拿入狱了。梁某与大公子好歹有些交情,并不想这样做。”
林一川哦了声道:“在下是否该谢大档头手下留情?”
“东厂有这个权力不是?”
“梁大档头没有这样做,自然另有打算。无论如何,一川都承了这份人情。”
聪明人哪。梁信鸥心里赞叹着。谭弈恨不得将林一川踩进泥里。出面当恶人的却是他。他和林一川有什么仇?只需达到目的,梁信鸥喜欢凡事留一线,将来好相见。
他环顾四周道:“这里风景不错。”
林一川招手让人在树下摆了桌椅,了茶:“梁大档头第一次来的时侯,也喜欢坐在树下。”
梁信鸥叹道:“想起大老爷,在这里追思一番也是梁某的一番心意。”
当初在银杏树下宴请梁信鸥,父亲应允了投靠东厂。听他提起父亲,林一川明白他的意思。他反问道:“为何东厂改变主意,帮我二叔?”
他在暗转移林家的财资做得极为隐密。东厂应该不会知道。
梁信鸥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写了三个字,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家督主从来不喜欢脚踩两条船的人。”
看见锦衣卫三个字,林一川暗松了口气,讥讽道:“身世之说连我都是头一回听到。东厂暗找来诸多人证,赶在大年二十九开祠堂时打了林家一个措手不及,是担心锦衣卫插手相助?”
“是啊。”梁信鸥叹道,“锦衣卫若提前着手布置,林家的产业未必能成为东厂的囊之物。”
“不是我瞧不起我二叔。经商天分有,却远不是别人的对手。东厂不怕扶他位,得到一个千疮百孔的林家?”
“扶个傀儡,至少忠心。”梁信鸥冷笑道,“大公子想左右逢源,实乃不智!大公子难道没想过自己的处境?真以为了族谱能坐稳林家家主之位?”
林一川嗯了声道:“我若被东厂抓走,以我的罪名劣迹,为了不让我祸及林家,二叔势必以此为借口将我逐出族去。因惧怕东厂,族人们谁又敢反对?更何况在东厂的诸多人证嘴里,我不过是抱养的嗣子。等我从族谱除了名,林家的家业更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东厂轻松能扶了我二叔当家主,掌控林家。大档头是这样打算的吧?”
“不到万不得己,东厂并不想那样做。你二叔落下个勾结东厂巧取豪夺的恶名,我家督主却是要名声的。”梁信鸥笑呵呵地说道,“梁某的来意,大公子心里清清楚楚。这是大公子最后的机会。梁某言尽于此。大公子只有一天时间考虑。告辞。”
一天的时间。最后向东厂投诚的机会。
投靠东厂,那么一年后家主之位还是他的。从此成了谭诚的狗。
林一川最后只问了一句话:“那些证人证言,是真的?”
梁信鸥怜惜地望着他道:“梁某也没想到。是真的。”
走出银杏院时,听到身后茶壶被砸得粉碎的声响。梁信鸥摇头叹息。他很理解林一川的心情。
第241章 自请出族
林大老爷出殡这天,林家的族人来得整齐。
眼看快到吉时,见林一川捧起了灵位,林二老爷趴在棺材拍着棺木放声痛哭:“大哥啊!我可怜的大哥啊!你死后都没有亲生儿子给你捧灵摔盆啊!你让小弟如何舍得你孤零零的这么走了啊!我把一航过继给大哥!他是我的嫡亲儿子,是和你血脉最近的人!大哥,让一航给你摔盆捧灵给你侍奉香火!一航,过来给大伯磕头!”
七岁的林一航被亲大哥林一鸣推到了棺材前。他怯生生地看了林一川一眼。
“不许跪!”林一川简单地说道。
林一航吓得飞快地甩掉林一鸣的手,转身扑进了二太太怀里。
林二老爷找到了借口,跳脚大骂:“我大哥拿你当养子。我想让我大哥多个有血亲的儿子侍奉你凭什么阻拦?”
林一鸣也跟着叫道:“别以为了族谱能独吞大房的家业。我大伯能收你当儿子,也能过继任何一个林家的子弟!”
笑容从林一川唇角勾起,慢慢扩大。他看向人群。目光从沉默不语的九老太爷等族长辈的脸扫过,看到了人群的梁信鸥。他仰天大笑起来:“今天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都听清楚了。我爹今天出殡下葬,谁敢作妖别怪我不客气。”
随着他的话,百林家护院手执棍棒杀气腾腾护住了棺木与林一川。
林二老爷看了梁信鸥与东厂番子,胆子立时又壮了:“林一川,你还敢当街殴打叔伯长辈不成?”
林一川充耳不闻,继续说道:“给我爹做完头七,我林一川自请出族,离开扬州。林家的财产,我分不取。到时林家与我再无干系!”
“真的?!”林二老爷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氏宗亲们脸露出了不忍之意。但想到林二老爷许下的好处。又想起林一川并非大老爷亲生。一个毫无林家血脉的养子继承家业,算律法相容,也过不了林家人心那道坎。纷纷保持了沉默。
“现在,没有人再阻止我为我爹捧灵摔盆了吧?!”林一川说完,目光毫不退缩地盯住了梁信鸥,嘴角勾,露出嘲弄的笑容。
梁信鸥眉头微蹙,想起了那天林一川砸碎茶壶的碎响声。直到此时他才反应过来,那声声碎响是林一川给他的答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为了不投靠东厂,宁肯自请出族,净身出户。他叹了口气,锦衣玉食的林大公子大概从来不知道身无分的滋味吧?这幕戏已成了鸡肋,再无看头。不是林家继承人的林一川,对东厂来说毫无用处。扶林二老爷位的任务已经完成,梁信鸥干脆利落地带着番子离开了林家。
林一川目送着东厂的人离开。他知道,这才是最好的选择。父亲为自己做出的选择。
转过身,林一川捧起了灵位:“可以起灵了吧?”
林二老爷没想到林一川主动自请出族,大喜过望。他不再阻拦,神清气爽地喊道:“吉时到了没?到了起灵!”
“起灵!”
听到这一声,林一川抱紧了手的灵牌,仰天大喊:“爹,儿子送您最后一程!”
林园的哭声骤起。
声音与撒落的纸钱被风吹向了空,无声飘荡。
有一种悲伤无需眼泪,却更令人心碎。
………………
大老爷死了。大公子自请出族,再也不是林家的人了。没有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