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瀚方怜惜同年留下孤女无依无靠,接了她进京,请了名师在别苑教她礼仪。还助她进宫当上了昭仪。他却不能,也无法再帮着她去赢得一位帝王的心。
彭采玉愣了愣,马上就明白过来。她敢写信给陈瀚方,就不是个柔弱认输的性子:“我明白,在这后宫要靠我自己努力。”
这深宫里,得了位份的年轻少女已经有十几个了。一后八妃九嫔尚空着位置。如果和无涯之间没有隔着满门血仇,如果她也成了其中之一……穆澜无法想象自己和彭采玉一样,走进后宫争宠的战场。不是争不过,而是不屑为之。总不能拿出珍珑刺客的手段去除掉情敌吧?如果两个人之间情感需要靠和别的女人争斗来维系,又有什么意思?
“彭昭仪接旨!”
外头传来太监异于常人的声音。
彭昭仪才进宫,皇帝当晚就要宠幸。传旨的太监很诧异彭昭仪最多只能称得上清秀的容貌。心里犯着嘀咕,态度无比和气。细细吩咐交待各种事情,最后柔声提醒道:“戌中时分承恩车会来接娘娘。莫要误了时辰。”
承欢之地不会在永寿宫。今晚不会见到无涯。穆澜松了口气。
她心头警醒。暗暗问自己怎么会是这般反应。在拿到父亲留书之后,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进宫就是为了与无涯兵刃相见。为何此时竟然盼着见面不要来得太快?
服侍彭采玉香汤沐浴,换上软薄长裙。少女曼妙的身段在轻纱薄绸中若隐若现。穆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晚彭采玉将被响着铃当的承恩车接去被无涯临幸。
上妆时,她用螺黛扫过彭采玉的眉。看着她粉嫩中带着晕红之色的脸颊,露出无限娇羞之色。她的心软了。
“娘娘,今晚您已令众人瞩目。无论如何,娘娘在人前都要注意仪态。”
穆澜的话将沉浸在幸福幻想中的彭采玉喊醒了。容貌平凡,得封昭仪已出尽风头。又越过了那位婕妤,头一个被临幸。她拧紧了帕子,心里忐忑不安。她终是心智坚定之人,静坐了会儿开口道:“霏霏,你提醒得对。我太过忘形了。”
送走彭采玉,穆澜坐在了灯影的暗处。她苦笑着想,她话里的真实意思并非彭采玉所想。她只是不想让彭采玉今晚因伤心而失态。
因为,无涯头一个临幸彭采玉最大的可能只是想再仔细看看她的眉毛罢了。
第259章 赏眉
重重帷帐被侍寝的女宫带着宫女们无声挽起。灯影绰绰,照亮了跪伏在床前的女子身影。
隔着最后一重轻纱,无涯比了个手势。服侍的宫人躬身退下了。将空间留给了皇帝和昭仪娘娘。
彭采玉跪在厚厚的地毯上,心如擂鼓。皇帝的脚步就停在那一重纱帐之后。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
然而皇帝站的时间太长了。他为何迟迟不进来?彭采玉好奇地悄悄抬起了头。
无涯正掀开了帷帐。如同在御花园中一样,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彭采玉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低下了头。
一眼。只需一眼,无涯就确定跪在自己脚下的女子长着和穆澜一样的美丽眉毛。像大树在春日舒展筋骨抽出的新叶。像雨后的竹枝上被洗净的清新绿叶。极有精神。
“起来吧。”
“是。”
彭采玉盈盈起身。不知所措的揉捏着腰间的衣带,再不敢抬头与皇帝对视。
无涯静静地看着她,转身坐下了:“朕还有奏折要看。饮了这碗羹,你先就寝。不用等朕。”
“是。”
彭采玉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桌上放着两碗宵夜。甜羹散发着热气,彭采玉端起碗又偷偷睃了皇帝一眼。
橙黄的灯光勾勒出一张线条极优美的脸,无涯优雅的吃相让彭采玉看得出神。
注意到她的目光,无涯和声问道:“怎么不吃?”
彭采玉回了神,几乎把脸埋进了碗里。几口便喝完了甜羹。
“朕看着你睡。”
皇上竟然要先看着自己睡下,再去批阅奏折。这是何等的宠幸!彭采玉浑身轻飘飘的,都不知道自己如何上的床,最后的印象停留在皇帝站在床前,温和地注视着自己。
看着彭采玉陷入昏睡,无涯轻吁了口气:“方太医给的药果然有效。”
他在床沿旁坐下,随手捡起彭采玉的手帕覆在了她脸上。只露出了饱满的额头与那两道眉。
在无涯眼中,那两道精神的眉毛下是穆澜清亮如秋水的眼眸,精致如画的容颜。少年的爽朗,英气,笑容灿烂照亮了他久在深宫阴云密布的心。
“那时,朕以为喜欢上一个少年。”
以为喜欢上一个少年,所以痛苦挣扎过。
然后知晓她是女子,担心戳穿两人身份后再不能平等相对。相恋也带着忧伤。
直到了解她的身世。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他的父皇,她全家人的性命。相爱亦伴随着无奈难过与苦涩。
深宫安静,直到此时无涯才卸掉了所有的防备:“如果可以,我宁肯不认得你。”
不相识,就不会相恋。不相恋,就不会相思。
相思是毒。无涯却寻不到解药。
穆澜没有进宫。而他必须选秀立妃。
赐封的旨意一下,他感觉是自己在挥刀斩断了穆澜最后进宫的路。
“我没有想到。邱明堂的妻女尚在世间。是我的错。”无涯想起春宴上被母后突然带来的邱莹,苦笑起来,“我给了她两个选择。给她择门好亲事,或是留在宫里。她去了尚衣局。说手中有活过得踏实。我会嘱人照顾她。”
无涯对穆澜不是没有怨:“如果是因为邱莹的存在,让你无法冒名顶替进宫。为何要消失?为什么不来找我?穆澜,你究竟是无法进宫,还是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可是他上哪儿找她?他坐拥江山,却被这座宫城禁锢着脚步。
无涯将脸埋进了手中:“你不会再来了。哪怕我没有立后立妃封嫔,你都不会进宫了。”,掌心渐渐湿润。他深深呼吸,想拼命控制着自己,却无能为力。
只有未熄灭的宫灯沉默地看见年轻的皇帝在深夜里独自落泪。
良久他才抬起头,微红着眼睛望向睡着的彭采玉。手指颤抖着轻触着她的眉,缓慢地勾勒着。心事如溃堤之水在这无人的寝宫喷涌而出:“我都明白的。不给池家一个交待,不查明当年的真相,你永远无法和我一起。那是你的父母亲人。你过不了那道坎。也没办法迈过去。可是,你能不能先来我的身边?我的父皇就该饮下那碗虎狼之药吗?不是我做的事,为何要让我来背负?逝者已矣,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携手往前看?”
无人答他。
手指触着眉,仿佛穆澜就在眼前。无涯的语声渐柔:“这次选秀没有见到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那么多勋贵高官之女,一个也不敢册立。我不想册立,也不敢册立。她们不是我心之所爱,所以不想要。更担心册立之后她们尊贵的身份带来无尽的烦恼。你看,我还是做到了。人人都说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前朝至今,并非如此。仅有皇后相伴的皇帝不止一个。我只想娶你。”
熟睡中的彭采玉毫无反应。
无涯的手指一颤,从她的眉上收了回来。他俯身低头看着。仿佛那两道眉是世间最美的风景,令他难以移开目光。
“再相似,也不是你。”
他轻声一叹,拿开了手帕,看了眼彭采玉陌生的容颜,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夜,御书房的烛火垂泪不停。
“娘娘,该起身了。”
女官的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渐渐近了。彭采玉嘤咛了声,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明黄的帐子,宽大的床让她想起,自己睡在何处。她扭头四望,不见皇帝的身影,吓得脸色大变。她竟然睡着了!彭采玉强自镇定着,忐忑不安地被女官们服侍着起身,一步三回头离开。
天还黑着,承恩车的铃当悠悠在宫巷中响起。将头一位承恩的彭昭仪送回了永寿宫。
流水般的赏赐被送了来,永寿宫宫人们齐声道贺,让彭采玉应接不暇。
直忙到天色微明,终于能安静坐下,彭采玉才将穆澜拉进了内室。
见她神色慌乱,穆澜暗暗叹息:“昨晚可有什么不妥?”
彭采玉拼命地摇头,沮丧极了:“我,我一个人竟然睡着了!一觉睡到被女官叫醒。我没有侍奉皇上。你说,皇上还送来这么多赏赐,是好还是坏啊?”
“娘娘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个人睡到被女官叫起?”穆澜眼里闪过古怪的情绪。无涯,他该不会看着彭采玉看了一晚上吧?
彭采玉重重地点了点头。
只为了一双相似的眉,无涯令彭采玉昏睡了整晚,看了整晚。一抹突如其来的疼痛从穆澜的心间席卷而来。
想过为彭采玉修剪出相似的眉会引起无涯注意。然而这一刻从彭采玉嘴里知晓。穆澜却很想哭。
“霏霏,有什么不对吗?”见穆澜拧紧了眉,彭采玉不由有些紧张。
穆澜微喘了口气,挤出一丝笑来:“没有。皇上若不满意,就不会有这么多赏赐了。”
彭采玉高兴起来:“我也是这样想的。”
希翼的光在她眼中闪烁。下一次承恩,她一定会好好侍奉皇上。
这一刻,穆澜只盼着无涯早点来。来得迟了,她怕自己会承受不住心被凌迟的痛楚。
第260章 扫地的宫人
诚如穆澜所言,册封昭仪,皇帝的第一次宠幸让彭采玉成了后宫所有人谈论的话题。她在侍寝时扔下皇帝一觉睡到天亮,无可避免成了一个笑话。却不是没有好处的,第二天向太后请安时,贵人们投来的目光少了几分刀剑之意。
太后心里清楚,彭昭仪是孤女。送她进宫的人是礼部的一名低阶官员。这名官员和彭昭仪的父亲有交情,怜惜孤女。当许德昭所荐的高官之女被圣旨刷下去之后。彭昭仪意外成了许家可用之人。
能为许家所用,又是孤女。太后很满意彭采玉,不动声色为她争来了昭仪的位份。皇帝很自然地接受,并第一个宠幸。让许太后对彭昭仪格外看重。
以为会受到太后责备。太后却殷殷教导勉励,称她是太可爱的小姑娘。彭采玉毫不掩饰自己对太后的孺慕之情。许太后很是欣慰。双方皆大欢喜。
相对于彭昭仪的幸运,郭婕妤日子就难过了。
在进宫的头一批贵人中,郭婕妤位份最高。她年方十七,容貌清丽,素有才名。父亲是清贵的翰林。人们觉得这才是皇帝应该喜欢的女人。然而,皇帝第一个宠幸的人不是她。对郭婕妤来说,这是种无言的羞辱。
当皇帝第二天下朝之后驾临储秀宫,太过年轻的郭婕妤没忍住,哭了个山崩地裂。性情温和的皇帝并没有因此恼怒不喜,而是在储秀宫中与郭婕妤下棋消磨了一整天,直至掌灯时分才。
郭婕妤的眼泪教会无涯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问题。
年轻的皇帝从后宫女子身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存在感。他好像突然开了窍,不再像从前那样专注于政务。今天约人赏花,明天听人弹琴。新晋的贵人一个也没有冷落。
文武百官皆心照不宣,会心而笑。皇帝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很正常不是?且从上一代起,皇家子嗣单薄。绵延子嗣是年轻的皇帝肩头的重任。至于政务,有内阁,有朝臣,足矣。
仿佛又回到了皇帝亲政之前。许德昭和谭诚分外满意。美中不足的是胡牧山统领的内阁隐隐有了鼎立之势。
皇帝留连后宫数天,彭昭仪再没有得到召见。
彭采玉最初的激动在等待的时间里渐渐平息,又化为无限的惶恐。自己这是失宠了吗?才十六岁的娇嫩容颜已染上了憔悴之意。
“就好比十几盘没吃过的菜同时摆上桌。每盘菜不挟一筷子尝尝,怎知自己喜欢吃哪道菜?”穆澜浅显直白的比喻给彭采玉听。
彭昭仪噗地被她逗笑了:“霏霏,你真是个妙人。只可惜身份低微。还是个奴身。不过你这般美丽,终有出头之日。本宫不会亏待你。”
她羡慕地看着穆澜的脸,想起了奶娘的话。现在皇帝的新鲜感还没过就将霏霏推出去固宠是否太早了点?
皇宫让人迅速地成长。短短半个月,彭采玉已经自然地自称本宫了。女人的本能让她很快就学会了争宠的心机。
穆澜没有接话,转开了话题:“奴婢去打听打听?”
算着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月了。皇帝每天召见一位新贵人,也该转完一轮了。彭采玉顿时露出了期盼之色,小声叮嘱道:“本宫进宫时间不长,被人知晓倒成了笑话。你小心一点。哪怕打听不到消息,也没有关系。”
“奴婢省得。遇到人就说为娘娘折几枝花插瓶。”
彭采玉满意地笑了:“机灵点。”
在太后娘娘面前,彭采玉没有提起陈瀚方半个字。这是进宫前陈瀚方亲口向她交待的。时至今天,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好运来自哪里。在她嘴里,礼部那名官员取代陈瀚方成了她感激的长辈。彭采玉敏感地察觉到,听完之后,太后娘娘待自己更亲切了。
她对祭酒大人的感激又深了几分。只是出于女子独特的心态,她对美貌机灵的婢女霏霏始终怀有戒心。或许祭酒大人相信凭借霏霏的美丽更能赢得皇帝的宠爱。彭采玉想得长远。她很担心一旦将霏霏推到皇帝面前,一跃龙门成了宠妃,自己会不会被祭酒大人抛弃。这个陈瀚方和穆澜没有料到的念头让彭采玉决定握紧太后伸出的手。
出了偏殿,外面阳光极好。穆澜沿着宫门往御花园行去。找个舒服自在的地方晒太阳睡懒觉也好过留在永寿宫里。
她的耳力异于常人,轻松避开宫人绕进了御花园。
核桃曾经荡过的秋千还在。穆澜停住了脚步。
那时无涯认出了假扮侍卫的她。故意踏上秋千架。他越荡越高,张开双臂满面笑容从高处跳了下来。结果接住他的人是秦刚。无涯的脸比臭豆腐还臭。
穆澜回忆着,忍俊不禁绽开笑容。
“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站在这么空旷的地方任人打量。”
后背没来由的紧绷。穆澜没有回头。她望着空荡荡的秋千,唇边的笑容更浓:“原来您藏在宫里。”
她转过身,拉着秋千坐了上去。两条腿轻轻晃着,看起来就像是贪玩的宫女。秋千背后的树林中,一位宫人正弯腰清扫着落叶。三四十岁的年纪,脸平凡无奇。
穆澜脚尖点地,秋千轻轻荡漾,神态悠闲。
穆胭脂将落叶扫进竹簸箕中。捶了捶佝偻的腰,微微直起了身。
以二人的耳力心里都清楚,附近空寂无人。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穆胭脂杵着扫帚悠悠吟道,“这深宫里的宫人太多,总有活到现在的。”
陈皇后虽死。宫里总有忠心于她的宫人。陈氏家族倾灭,朝中总有与陈家有故之人。穆胭脂能扮成宫人藏于深宫也不足为奇。
“还记得在梅村时,我对你说过的话?”
相伴十年,穆胭脂不需要多说什么,穆澜就听懂了:“记得。”
无涯在灵光寺摔落潭水之中,染上风寒。穆胭脂令人在药中下了大量的人参,想以补令他体虚。穆澜将药泼了,另煎药治好了无涯。那时穆胭脂戴着面具扮成面具师傅在树林中出现,告诉穆澜说:“你会后悔救他。”
穆胭脂望向她,纵然易了容,眼神却没有改变:“你有接近他最好的机会。”
接近无涯最好的机会。什么机会?自然是杀了他的机会。
穆澜莞尔:“我为什么要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