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让陈瀚方的手抖了抖,他继续专注地画着。
难道这就是梁信鸥用尽酷刑想知道的事情?
往事快速从林一川脑中过了一遍。当时查到宫中并无于红梅这个采女,线索就断了。穆澜也从未和他提起过宫里的事情。所以林一川只晓得于红梅身上藏着一个秘密。甚至为她的老家于家寨引来了灭顶之灾。这个秘密难道陈瀚方知道?
林一川看出陈瀚方已至油尽灯枯,精神恍惚了。他快速问道:“陈大人,在下帮着丁铃查灵光寺一案,去过山西于红梅老家。她人在宫里?”
陈瀚方很冷,他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顶着鹅毛般的大雪艰难地行走。他冻昏在雪地中时,模糊中他看到一角粉色的衣裙,裙边绣着红色的梅花。梅花又带着他来到了灵光寺,远远地望着痴傻的梅于氏坐在那一树红梅下喃喃念叨着:“梅花红了……”
林一川急了,手中的石头扔了过去,打在了陈潮方手上。陈瀚方没有知觉,他哆嗦着摸着那块石头,在地上刻了一横一竖。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林一川贴着栅栏用力向里面伸出了胳膊,堪堪勾住了陈瀚方的衣袖:“告诉我!”
陈瀚方被迫停止了划写。往里伸着胳膊,手腕从衣袖中滑出,臂上一点红痣映入了陈瀚方眼帘。他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你是谁?”
“林一川。写正字的那个草包林一鸣原来的堂兄。我和大人第一次见面也在灵光寺,还有穆澜。大人想起在下了?”
瞬间陈瀚方灵台一片清明。他的身体里仿佛注满了力量,让他抓住了林一川的手:“扬州首富的大公子林一川。林大老爷过逝,林一川因是被抱养的嗣子,自请出族,放弃继承权。来国子监销假,令其守孝一年后再归。”
林一川到国子监销假,得了东厂暗示,国子监以守孝为理由将他拒之门外。陈瀚方很清楚这件事。
他死死抓着林一川的手,嘶哑地问道:“你不是林大老爷的亲子。他从哪儿捡到你的?灵光寺吗?”
林一川呆了呆:“你怎么知道?”
望着他,陈瀚方的眼泪涔涔落下:“别说出去,谁都别说。”
他突然松了手,捡起石头狠狠地划去刚才所画的痕迹,语无论次地念叨着:“我知道了。红梅,我知道了。不是梅字的起笔……”
握着石块的手停顿在了半空,无力地坠下。陈瀚方趴在地上,眼瞳变得黯然无光,气息断无。
“喂!”林一川再次努力伸手去拉他,却又够不着了。他又气又急,眼看狱卒换班的时间将至,梁信鸥说不定马上又回回来,他只得匆匆离去。
随着他的离开,牢中一片静寂。片刻后,旁边的石墙悄然无声地滑开,梁信鸥正坐在石墙后的房间里。
他慢悠悠地走出来,桐油灯将他的脸色照得晦暗不明。
低头看着死去的陈瀚方,梁信鸥弯腰捡起了那块小石头喃喃自语:“不是梅字的起笔?”
他端祥着地上散乱的线条,抬头望向林一川离开的方向,团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偷了身旧衣,却不肯换上别人穿过的臭鞋。大公子果然爱洁如命。”
第272章 漫长的一夜
这一夜极其漫长。
死在慈宁宫的禁军宫女与内侍被一辆辆骡车拉走。粗使太监们在黑夜里沉默地将洒满鲜血的青砖换掉。新的一批宫人在睡梦中被叫醒,进慈宁宫服侍太后娘娘。
谭诚站在太后寝宫外的围墙边,曹飞鸠将箭与绳索收齐了递给他看:“督主,是被人射断的。”
接过那枝长长的翎箭,谭诚用手拨着雪白的翎,看着修剪的形状,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是什么人帮了咱们。”曹飞鸠很感谢那个射断绳子的人,否则以穆澜的轻功,逃出宫去就不好抓了。
穆澜伤重,就近送去了太医院诊治,今晚力战的几个大档头带着李玉隼的尸体回了东厂,只有曹飞鸠留在谭诚身边。
谭诚淡淡说道:“十一年前你抄池家时一只鸡也没漏掉,就是漏掉了一个人。”
冷汗嗖地从曹飞鸠后背沁出了来。他低着头,无话可说。不仅漏掉了一个人,漏掉的竟然是池起良的闺女。
敲打了曹飞鸠,谭诚吩咐道:“人在宫里治伤。你去安排吧。咱家要万无一失。”
“是。”曹飞鸠知道这次自己再办砸,可能掉的就是脑袋了。
薛锦烟从新来的宫人手中接过碗,服侍太后喝下。
“把灯都点着。”许太后伤心地看了眼新来的宫人,想起被穆澜杀死的梅青,“脸太陌生了,哀家不习惯。”
安神汤舒缓了许太后的心神,让她在灯火通明的偏殿中沉沉睡去。
薛锦烟呆坐在锦杌上。一双手紧紧交握在了一起。
她的父母,在她身边服侍了多年的大小乔,都因为这个妇人而死。
新来的宫人们不敢近前,站在远远的门口。而她只要伸手掀起面前的帐子,扑过去,就能掐死睡着的太后。她的手不听话的颤抖着,心跳声敲着她的脑袋都快要爆掉了。
今晚的一切深烙在薛锦烟脑中。她从来没有如此憎恨惧怕着将她抚养长大的太后。
终于,她的手伸出去触到了帐子。
“公主殿下。”
薛锦烟仿佛被烫着了,收回了手,用更惊恐的目光望着走进殿内的谭诚。仿佛她所有的心思都暴露在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下,薛锦烟哆嗦着起身,乖乖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谭诚亲自提灯为她照着脚下的路:“公主十月及笄之后,就嫁给我的孩儿阿弈吧。他从小就爱慕着殿下。一心等殿下及笄。他原想高中状元后能站在金殿上求皇上赐婚。是咱家挡了他的状元之路。阿弈如今在国子监读书,两年后就能进六部实习,前程定然极好。”
他停住脚步,微笑道:“咱家老了,竟然吹嘘起自已的孩儿。殿下准备秋天的大婚吧。咱家会让工部尽早将公主府修葺一新。”
她不要嫁给谭弈!谭诚也没有问她是否愿意。
“忘了今晚发生的一切。回去好好睡一觉。”
谭诚的话将薛锦烟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又打散了。今晚发生的一切让她打了个寒战,沮丧地低下了头。
送薛锦烟到她住的殿外,看着新来的宫人上前服侍,谭诚转身离开。
夜风传来薛锦烟崩溃的哭声,谭诚恍若未闻。
宫城高高的城门楼上,无涯望向东方。一颗极亮的星子浮现在天际。这是启明星,天就快亮了。
风扑在他脸上。他闭眼感受着风的温度,喃喃自语道:“已是四月芳菲尽时了。”
一停轿子停在了城墙下。小太监打着灯笼为谭诚照明。
秦刚神色复杂地站在甬道尽头,对谭诚抱拳施礼:“谭公公,皇上想一个人静一静。”
谭诚停了下来,看着城墙上那袭明黄的身影。他并未强行过去:“烦请秦统领转告皇上。三天后穆澜会被明正典刑。太后的意思是凌迟。”
秦刚悚然一惊。
安静的凌晨,谭诚的声音清楚传到了无涯耳中:“请谭公公过来。”
谭诚微微一笑,从秦刚身边走了过去。
最黑暗的黎明时分,一辆马车驶进了东厂。
林一川亲眼看着番子们从车上抬了穆澜下来。跟接着从车上下来的人是方太医。他佝偻着腰,亲自背着沉重的医箱,与穆澜一起进了谭诚平时休憩的小院。
梁信鸥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女扮男装进国子监不说,她今晚杀了李玉隼。”
“啊?没弄错吧?李玉隼都不是她的对手?”林一川胡乱答着,眼睛盯着那辆马车离开。她受的伤一定很重,至今昏迷不醒。他转过头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不关进牢里?”
梁信鸥眼神闪了闪,微笑道:“还有比督主身边更安全的地方?”
这时曹飞鸠一脸倦色走过来,听到了两人对话,气咻咻地说道:“这娘们儿要坐轿子,要把牢房布置得舒服一点。督主让照办。呸!真他妈嚣张!老梁,陈瀚方招了没有?”
“受了一天一夜的刑,抗不住,才死。”梁信鸥负着双手,也不在意,“反正他招不招供,穆澜都是他利用彭昭仪送进宫去的。这案子没有他的口供也照样能定他的罪。”
“也是。”曹飞鸠赞同道,不过又坏笑起来,“就怕国子监那帮酸腐又闹将起来。你还是做一份口供备着好。”
梁信鸥对陈瀚方的死不以为然,这让林一川有些诧异。他回想着谭诚小院的布置,想着救穆澜的法子,心不在焉地顺着两人的谈话插了句嘴:“谭公子在国子监,还能让监生们闹起来给督主难看?”
正说着,谭诚回来了。三人停了嘴,躬身行礼,各自禀告。
梁曹二人说完,谭诚对陈瀚方的死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叮嘱梁信鸥将消息透出去,免得那些个不怕死的文官们盯着东厂闹事。
林一川正要开口说户部军衣的事。谭诚摆了摆手,神色疲倦:“户部的订单你看着办就行了。”
他停了停又道:“人接回了东厂。即日起,无手令擅入后院,杀。”
人接回来了,他该怎么办呢?林一川目送着谭诚走进已经戒备森严的后院,想着心事。
方太医站在院子里,抬头望天。院墙将天空割成了井字型。他抚着花白的胡须想,可能他再也出不去了。
见到谭诚进来,他拱了拱手,平和地说道:“蒙督主和皇上信任,老朽自然尽力治好她。”
“养好伤吧。让她完完整整受千刀凌迟。”谭诚淡淡回道。
方太医心头一紧,顿时愤怒不己。也许,他能帮穆澜早点死。
谭诚朝着皇宫方向拱了拱手道:“这是太后与皇上的意思。咱家不过遵旨照办而己。方太医心疼故人之女,咱家不过请了你来诊治她,并未祸及你的全家。”
想起家中的妻子儿孙,方太医颓然。
第273章 明着去
人间四月芳菲尽,北方草原的绿意才覆盖大地。
谢胜来到边城已经快半年了。少年的脸被边塞的寒风吹过,黑脸上吹出了两颊红。他生怕边关将士看轻了自己,刻意蓄着胡须。还未及冠的少年瞧上去像三十岁的粗糙爷们。
户部的头一批夏制军衣已经送到了边城,前所未有的速度令边城的军队诧异不己。领了军衣换上,谢胜看到衣角上盖了方蓝色的钤记:林记。他蓦然想起了曾经同窗同舍的林一川。会是那家伙吗?询问了前来送华的人,还真是林一川的林记承担了户部订单,谢胜憨厚地笑了,顿时觉得这身夏衣穿在身上极为舒适。
听说后面的军衣正在陆续送来。谢胜越发替林一川高兴。林家发生的事情还没传到边关,谢胜仅从林一川能接到户部生意,就觉得那家伙肯定过得很不错。
他照例带了队士兵出巡。马踏出边塞,草原的风带着清草的香,谢胜胆子大,出巡的路线总会比别的校尉更深入草原一点。
许是心里渴望遇上前来打草谷的鞑子厮杀一番,谢胜又一次有意地带着下属朝草原深处走了走,美名其曰:让马吃点今年新长出的草。
他觉得今天天气好,运气更好。离边城还不到二十里就遇到了鞑子。
这队鞑子抢的不是普通的商队,正好是户部押运的第二批军衣。押送的官兵遇到草原铁骑毫无还手之力,扔下几具尸体一窝蜂地散了。东西被抢了,命保着就是幸事。鞑子也懒得追,逼着车把式们赶了车马正往草原深处行去。
“杀!”谢胜没有多余的话,铁枪平举,纵马就冲了过去。
他看到车马上的户部印记血就涌上了头。谢胜想的很简单,杀鞑子理所当然。这是同窗林一川的货,被他遇到了,就一定得抢回来。
他的马跑得快,一骑绝尘,将属下的士兵都抛到了身后。
领队的鞍子首领诧异地发现身后一骑突兀地跟来,双脚站蹬立以马上观察。看清楚只追来了一名穿着校尉服饰的人,禁不住哈哈大笑:“杀了他!”
两骑从队伍中奔出,挥刀冲向了谢胜。
谢胜速度未减,平枪戳翻一人,横枪再挑下马一人,不过眨了眨眼睛的速度。首领脸色变了,打了个呼哨,让车队停了下来。队中的鞑子挥刀迎了上去。
转眼间一人一马冲到了车队前。谢胜不惧对方人多,越战越勇。鞑子小队不过十来人,还不曾伤到谢胜,就已经被他杀了五六个。
鞑子首领被谢胜砸飞了手里的弯刀,心里阵阵胆寒,打了个呼哨,扔下车队径直带着剩下的人跑了。
一人之威救下了整个车队,谢胜露出了笑容:“掉转车头,跟我回边城。”
没有意料之中的欢呼声,车把式们都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
谢胜不耐烦地说道:“都吓傻了?!”
“你叫什么名字?!老子保证不打死你!”丁铃猛地掀起斗笠,站在车辕上破口大骂。精心安排的局竟然被谢胜搅和了。气得他将斗笠狠狠地扔到了车下。
丁铃没认出谢胜。谢胜却认得他。他吃惊地喊道:“丁大人?你怎么扮成车把式了?”
何止丁铃,这六辆马车的车把式全是锦衣卫所扮。
“谁呀你!军队巡视的路线有这么偏吗?你别告诉老子你刚好迷了路顺便搅了老子的好事!”丁铃还在破口大骂。
隐约感觉到不对劲的谢胜讷讷说道:“我是谢胜。您来国子监查苏沐案时咱俩见过……”
谢胜?林一川的那个室友?那个和他母亲胆子大的敢去敲登闻鼓的百胜枪的儿子?丁铃想起来了。一通邪火被他憋了回去。他又不甘心,拍了拍厚厚的衣包道:“这批货一定要送给鞑子。你在这边呆的时间长,你想个办法?”
“凭什么啊?这可是林一川的货!”谢胜一根筋,不服气地嚷了起来。
丁铃叹了口气。人比人得扔啊!他跳下车,朝谢胜勾着手指头,悄悄在他耳边嘀咕了起来。
…………………
军衣已经入了户部库房,正在陆续送往各处的军队。林一川新建的林记展现的能力令谭诚惊叹。
令他更吃惊的是这批夏制军衣的利润。
“督公请看。”
摆在谭诚面前的夏布一共有四种。一模一样的颜色,手摸上去的感觉差异很大。谭诚摸了摸布,示意林一川继续说。
“第一种是最好的细绒棉。第二种是长绒棉。第三种是粗绒棉。第四种是混织的棉布。质感不比细绒棉差,价差却达三成。去年江南有八成织坊开始织这种混纺棉布。正巧接了户部的单子,属下令人在江南采买这种布送至京城,制衣散分到户。所以一万件夏衣不到半个月就做好了。”
话说的简单,中间的过程却极为繁复。谭诚也没兴趣知道。多了三成银钱入账,他当然高兴:“你去和户部结账吧。下一批军衣让户部先拔银给你。咱们总不能替朝廷垫银子。好好做,咱家还等着在你的新林园喝酒赏景。”
“是。”林一川也高兴地笑了起来。目光故意瞟向小院的厢房。他不怕让谭诚知道,他很关心穆澜,对她好奇得不得了。
谭诚的院子守卫森严。林一川绕着走了无数圈,也没发现进院子不会惊动守卫的机会。翻墙偷进不可能了。林一川只能借着送样布和银票的机会正大光明的走进来。
“你和穆澜是同窗。以前在扬州还有着不错的交情。咱家记得,是杜之仙让你爹多活了两年。”谭诚很喜欢林一川这种直白的表达。他平静地告诉林一川:“她的伤好的很快。伤好了,就该明正典刑了。这些天珍珑组织毫无动静。不想来踢东厂的铁板,唯一的机会就是闯刑场救人。”
穆澜又不是猪,养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