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站直,静美如莲的脸骤然闪过一丝隐怒:“指使张仕钊勾结鞑子围边关杀薛神将夫妇,害死将士近万,百姓数千。走私违禁,结党营私,买卖官爵,你无罪吗?!”
许德昭冷笑出声:“皇。若无臣除去拥兵自重的薛神将,连根铲除陈氏一脉。您的皇位真坐得稳吗?陈氏一定会找到陈皇后之子拥立他登基。以陈氏在朝的力量,你以为他们做不到吗?甚至那个被他们找来的皇子是假的,也照样能夺走你的帝位。你替薛神将报不平,替边关将士百姓抱不平。你以为得来顺畅的皇位,却是你亲舅舅用染满鲜血的手扶持你坐去的!”
无涯闭了闭眼,再睁开,一片清明:“朕四岁时被立为太子,十岁登基。自启蒙之日起刻苦学习,从无一天懈怠。登基之后兢兢业业,勤学政务。朕不求开疆裂土,只求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世事太平。朕问心无愧。父皇临终时知晓当年真相,也无从废朕太子之位的想法。算陈后之子被找到,空有身份,他拿什么和朕?朕并不惧之。自从知晓陈皇后死后产下一子,父皇留有遗诏。朕痛苦反侧,难以入眠。不惜火烧御书楼,为的是能遮掩旧事,对得起母后和舅舅从小到大对朕的照拂。朕亲政三年来,对舅舅苦苦隐忍,百般退让。可是舅舅您呢?嚣张跋扈,目无君主!天底下没有能容忍朝臣篡权之皇帝。纵然如此,若舅舅肯辞官归隐。朕仍保舅舅一家富贵平安。”
让他辞官归隐?让他回老家当个土财主?让他受尽世人嘲笑?许德昭怒极:“皇,要杀便杀,想要折辱老夫,恕难从命!”
这是在折辱他?他是舅舅,也是臣子。他蔑视皇帝,逾矩犯时,可知一个帝王心里的屈辱?无涯转身离开:“舅舅既然一意孤行,死不悔改。朕无话可说。”
赐他全尸?太后尚在,皇帝敢杀他?!许德昭正惊愕时,龚铁亲带着人捧着个托盘进来。盘放着匕首白绫与毒酒。
皇帝离开,龚铁对许德昭并无多少客气,板着脸道:“承恩公选一样吧。”
“不,不。”许德昭摇着头,突然冲至栅栏旁,朝着远去的无涯大喊,“皇,你不能杀老夫!你如何面对太后!如何面对与你一起长大的三郎!”
无涯脚步微滞,又坚定地迈了出去。
慈宁宫宫门紧闭,将六月的明媚悉数关在了外头。
“皇。太后娘娘说身体不适……”
听得太多次这样的借口。无涯迈步前,不顾紧跟在身边满脸惶恐的宫人,用力推开了宫门。
一道道门被他用力推开。层层帷帐被他用力扯开。阳光直射进太后寝殿深处,照在许太后身。
她没有梳头,任由夹杂着白发的青丝披在肩头。
阳光的刺目让她抬起胳膊用宽大的袍袖挡住了自己的脸:“你杀了你舅舅,你流放了你的外祖母舅母表兄弟,你来看哀家死了没有是吗?!”
带着怨恨的声音直刺入无涯心里。他生平第一次站在母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毯的她。
丝丝斑白的头发让无涯偏开了脸。
“这是朕最后一次见您了。”无涯木然地说道。
许太后愕然抬头看了过去。
“从小到大,您待朕如珠如宝,宠爱有加。朕从前听闻皇家无亲情,帝王无父子。朕一直窃喜,朕与母后尚如民间母子般亲呢。朕觉得欢喜幸福。”无涯望着案几插好的花,从取出了一枝,“前朝后宫本是一体。若无母后撑腰,舅舅能笼络这么多朝臣,插手朝纲,肆意卖官鬻爵?承恩公不过礼部尚书之职,却能收三十万两银子卖一个入阁的名额!三十万两!朝廷一年税收才六百多万两!他卖掉的官位值三百多万两!许氏一脉的官员供状触目惊心!他不该杀吗?但朕仍许他辞官归隐,保许氏一门富贵。舅舅拒绝了。呵呵,母后,您的亲兄朕的舅舅说让他辞官是折辱他。他姓许!是外戚!当这江山也姓了许吗?!朕还不够宽容?不够体恤感恩?朕是您的儿子,为何不见您因承恩公篡权而斥责他?”
许太后张了张嘴,从地站了起来:“你当年那么小,几位皇叔虎视眈眈……”
“他扶持有功,朕该任由他篡权,做个傀儡皇帝吗?!”无涯打断了太后的话。
他痛心地望着她:“一个月以来,您用身体不适为由不见朕。以为朕会像从前一样认错求恳?母后,您已经不是许家女,是皇家媳!是太后!”
许太后掩面痛哭。
无涯轻叹,缓缓转身。
突然,许太后想起无涯刚说过的话,她嘶声叫道:“因为你舅舅,你再不见母后了?”
“不是因为舅舅。”无涯停住脚步,回头看她,“不,母后,不要说穆澜。”
这个名字哪怕这样说出来,无涯的心都掠过一丝酸涩。他轻轻摇头,仿佛这样能将那个眉如新叶,眼若秋水,笑起来能让他的心化掉的女子从脑摇晃出去:“不是因为她。朕再喜欢她,也不至于为博她欢心不顾自己的亲娘。当年没有母后,朕成不了嫡皇子,甚至当不成太子,坐不了皇位。朕都明白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他人眼母后心狠手辣,朕心却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为什么?为什么?无涯,你不是与母后最亲?最喜欢来母后这里用饭,陪母后插花……”许太后的心被无涯一番话说得酸楚难当,眼泪涔涔落下。
“为了父皇。”无涯红了眼睛,“自无涯懂事起,父皇身体不好。他病得再难受,也不忘抱着无涯教导。父皇真是因为池起良那碗回春汤过世的吗?素公公为何死都不肯说出真相?为何他还能活着?母后,您告诉我。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为了我能顺利登基。可他也是我的父皇!”
许太后张了张嘴,眼泪断线珠子般往下掉:“池起良不在陛下身边,匆匆离宫。谭诚觉得有异前来告诉哀家。赶到乾清宫时,你父皇已知了当年皇后产子真相,骂哀家毒妇,说池起良已携诏书归家。他要废了哀家。你还那么小,几位皇叔的儿子正值盛年。废了哀家,你孤零零一个小儿如何坐得稳皇位?哀家求你父皇重新诏书。他昏了过去。哀家求素公公,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他熬了碗回春汤。你父皇有了片刻清醒,却不住痛骂哀家。道若非看在你的份,定要杀了哀家。回光返照之后,你父皇便薨了。”
穆澜的脸不知为何突然在无涯脑出现。她六岁那天的记忆那般惨烈。至到现在,她都不知道那碗回春汤根本不是她父亲熬制的。
“我对不住她。”无涯喃喃说着,脚步沉重出了慈宁宫。
“无涯!”许太后跌跌撞撞奔了出去。她倚在寝宫门口,看着无涯垂着手走在烈阳下。那阳光那般烈,像雪光一样洒在他身。令他的身影无限萧瑟。许太后倚着宫门滑坐在门口,突然后悔起来。她突然想回到那个夜晚,让穆澜一枪刺死自己。或许,她的儿子不会这般伤心绝望。
偏殿的回廊处,薛锦烟远远看着这一幕,娇美的脸没有丝毫表情。
一名女官低着头来到她身边:“殿下久等了。”
薛锦烟嘴唇微翘,偷瞥了她一眼,将手伸了过去:“太后娘娘既然身体不适,本宫不去打扰了。走吧。”
公主的鸾轿缓慢地离了慈宁宫,往宫门行去。轿传来薛锦烟低低的笑声:“不杀也好。不值得脏了你的手。穆澜,你真的不想再见皇一面?”
“不用见了。我放过他母亲。他也放过我。这样罢。”
“那你以后还会来京城吗?”
“公主寻得如意郎君出嫁时,穆澜定有厚礼奉。”
离珠江入海口不远的一处荒凉的港湾,山崖包围掩映下停靠着一艘高大的楼船。
林一川在甲板焦急地张望着。
燕声手搭着凉棚跟在他身后远眺。手终于搭得累了,他不知从哪摸了把蒲扇遮在了头顶:“公子,穆澜肯定不会来了!都等了三天又三天了!咱们走吧!被水军发现麻烦了。”
“她凭什么不来?”林一川被初升的朝阳刺痛了眼睛,一把扯过燕声的蒲扇挡在头顶。
“凭什么?凭不喜欢你呗!”燕声嘟囔道。
林一川回头狠狠瞪他:“你说什么?”
“我,我……少爷你看来了条小船!不会是水军的哨子吧?”燕声指着远处喊了起来。
林一川定晴一看,兴奋得直搓手:“快快,赶紧叫姑娘们……不,姨娘们全部出来!”
小船驶得近了,船的穆家班的人张大了嘴巴仰起脖子看着眼前这艘巨大的楼船。
船头,数十位衣着艳丽的女子簇拥着林一川也好地望着下面的小舢板。
小船落下的帆突然坐起来一位少年,吓得女子们一跳。
林一川见到穆澜,双臂一张,左右各揽了一个入怀:“海有风暴,这才耽搁了几天。你们倒是运气好,马要开船了,正巧赶了。”
说罢理也不理穆澜,左拥右抱进去了。
“嘶!”穆澜发出一声牙痛似的吸气声,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眼睛。
“别嘶别揉啦。”燕声扇着蒲扇,大摇大摆地从她面前走过,“甭以为除了你我家少爷不喜欢别的女人似的!”
穆澜怔住了。她搓了搓下巴,朝主仆二人离开的方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转头招呼穆家班的人扛行李船。
朝阳初升,照得海面一片金光灿烂。
穆澜顺着桅杆爬到了顶,望着波澜壮阔的大海,想着从此天高云阔心情万般舒畅,禁不住大喊出声:“哦哦啊啊啊……”
舱房里主仆二人挤在门缝往外瞧。
“她发什么癫?”
燕声悄声说道:“大概是被姨娘们刺激着了。”
林一川大为兴奋:“启航!下个码头靠岸时再买些水灵点来!”
“山有尽,海……无涯!”前面的话低声呢喃,最后两字却用尽了力气喊了出来。
桅杆传来穆澜的高呼声。林一川身体僵住,砰地拉开了舱门,仰头大骂:“鬼叫什么?再喊船资翻倍!”
穆澜一个倒挂金勾,晃荡着对他扮了个怪脸。
林一川忍俊不禁,纵身跃到她身边坐下。
楼船朝着南方破浪前行。
(正完结)
(关于谭弈身世林一川心情等在番外。应出版商要求,番外会在出版后才能放出来了。见谅。)
第六卷 番外卷
第284章 盈盈何时归
梅花之盛莫逾吴。吴赏梅,必以光福诸山为最。
邓尉山麓的梅开了。
杜之仙少年成名。十六高状元。二十岁得了江南鬼才的雅号。京郡主千金争相悦之。他亦心高气傲绝不将。
与他同朝为官,多少朝大员都以看女婿的目光看他。杜之仙仁途平稳,隐隐已有入阁之势。争来争去,最终官员们都觉得他谁家女儿都甭娶,免得羡煞自己。
然而皇室那些小郡主们却难以打发。
礼亲王为了宝贝女儿,堂堂一个亲王坐在杜之仙家耍赖。如果不是杜之仙向先帝求救,差点被礼亲王带着五城兵马司的兵抢回家做了女婿。
杜之仙不胜其烦,借回乡探亲之机,跑回江南躲轻闲。
他老家在扬州乡下。老母亲住习惯了,不愿搬去京城。杜之仙雇了人侍侯,想起邓尉山麓的梅花,潇洒去了苏州。
苏州多名士。杜之仙一袭落拓青衫,不修边幅。提着只酒葫芦穿街走巷,不曾有人识得他是大名鼎鼎的江南鬼才。正因如此,杜之仙在邓尉山一住便是半月。赏雪观梅,好不自在。
他雇人在梅林深处搭了两间草棚。这日,细雪如屑,杜之仙端着簸箕进了梅林。
他来取那蕊轻雪。一半煮茶,一半酿酒。嗅着冷气凌然的梅香,他情不自禁地想,可在朝为官快活多了。
一路收雪赏梅,渐渐踏进另一条他不曾走过的路。雪下得紧了,眼前一片茫茫雪海,若非露出雪的虬枝,他险些分不清哪是雪,哪是梅。色泽单一,便不成景了。杜之仙端着半簸箕轻雪正待离开时,眼角余光扫到了一抹红影。
等他定神再看,却又不见。他有些好,左右无事,便寻着那抹红影的方向行去。
走得盏茶功夫,转过一角山岩,一株生得百年以的老梅傲雪怒放。梅红似火,如梅林之后,立时将四周的白梅压了下去。让人眼只有它的存在。
“好梅!”杜之仙大赞,一时间有些后悔没带画笔,望着那株红梅急步而行,到了树下细细观赏。心想待回到草庐,定要将此景画。
梅树粗壮,似被雷火劈了一半,反让虬枝显得更加苍劲。点点轻雪聚于火红花蕊之,更添艳色。
杜之仙嗅得此梅香气更盛,盈绕鼻端久久不去。心想,如能收得此梅的轻雪,回家煮一壶好茶,才不虚此此。干脆将半簸箕费了半天工夫收得的轻雪全倒了,攀着枝头一朵朵收着雪。
正爬粗壮的枝干,突听到树下有人说话。
“哎,你能否等我画完再树去?别坏了我的景。”
声音娇嫩似出谷黄莺。杜之仙伸出的手僵了僵,心想莫不是行踪暴露,被哪家千金追来了?他小心回头,却见不远处有一方平敞的山石。石铺着白宣,一名少女正在作画。来时转过山岩,眼只被这一树老梅吸引,竟然没有看到有人在旁作画。看情形,少女在他之前已到了这里。非刻意为他而来。
杜之仙顿时松了口气。端着簸箕下了树。
见他下了树,少女没有再开口,继续埋头作画。
少女披着件红色刻丝大氅,身后便是一片茫茫白梅。此时细雪纷纷,衬得少女眉目温婉一片,如初见那株耀眼红梅,杜之仙不由瞧得痴了。
少女的画技不错,画红梅点点如血,透出一股骄傲之意。她画完抬头,看到站在旁边的杜之仙,眼神闪了闪,似有些意外能在此遇到如此俊美的男子。她搁下画笔,呵了呵手道:“见你腰间悬着葫芦,可是装着美酒?”
杜之仙回过神,赶紧放下簸箕,解下酒葫芦双手送:“姑娘若不嫌弃……”
“我的酒饮完了。”不等他说完,少女欢呼了声,拿过酒葫芦拔了塞子饮了一大口,冲他笑道,“好酒!可是老兴巷那家的三白酒?”
喜酒之人遇到懂酒之人,杜之仙大喜:“正是!”
少女面容温婉秀美,行事却极豪爽大方。收了梅图画具,仅余一张毛毡铺在山石,她坐在一端邀杜之仙:“好酒好梅,离去甚是不舍。天色尚早,不如再观赏一番。”
杜之仙也非拘泥之人,在另一端坐了。
两人并肩赏着那树红梅。酒葫芦摆在间,兴之所至,各自取来饮一口。
难得与一女子相处,对方却无露出花痴样。杜之仙心动了。
他再不动酒葫芦,只盼着这葫芦里的酒永远也莫要有再饮完的时侯。
一葫芦酒少说也有三斤。大半进了少女的口。杜之仙悄眼看她,只见雪也似的脸颊沁出浅浅绯色,娇艳欲滴,一时间心如擂鼓。
少女半睁着迷离的眼偏着脸问他:“你端着簸箕是要收梅花的雪吧?”
杜之仙老实答道:“难得见如此好梅,收些梅之雪煮茶才不负眼前此景。”
少女捋掌大乐:“说的好!我既饮了你的酒,便替你收了这梅的雪,你再请我饮盏茶如何?”
“好!”
少女端起簸箕,足尖一点,跃向了那株老梅。
大氅的风帽滑落,露出鸦青色的及腰长发。也许因酒助兴,她挥手间,点点浮雪自花蕊弹起,悉数落在一双欺霜赛雪的手。人如御风而行,裙袂翻飞,美丽之极。
“美人,美景!”杜之仙第一次变成了呆头鹅。
赏过梅,饮过酒。
杜之仙简陋的草庐飘起了茶香。
那簸箕红梅的蕊雪在红泥茶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