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你家的地址。”
母亲说,她的家就在胡同最深处。
松树胡同沉浸在安祥的氛围中。经过的人家都有着整齐开阔的门楣。她甚至看到有户人家拥有爵位,大门口砌着两级台阶。那户人定也是官宦人家。她会看到怎样的一家人?
今天是端午节,那户人家的门口也会挂着喜庆的红色灯笼吧?也许她会看到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棕子五毒饼。席间有严肃的父亲,温婉的母亲,白发苍苍的祖父祖母。兄长弟妹承欢膝下。家中的仆人脸上带着温和满足的笑容……
也许自己是那户人家的私生女,主人与奴婢所生的婢生女。凶狠嫉妒的大妇于是将她悄悄送掉了。
穆澜走进了胡同,像走向一个未知。
林一川悄悄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时而隐于黑暗中,时而被路边人家檐下的灯笼映出身影来。她的背影挺拔而孤单。离得那么远,林一川也能感觉到她的孤单悲凉。他想快走几步追上她,又怕打扰了她。
两个人沉默地行走在悠长的胡同里。渐渐的,脚步放得一致,连呼吸的频率都变得一样。
穆澜没有发现身后跟着自己的林一川。她的心乱了,就失去了小梅初绽无声听音的境界。
她沉浸在乱糟糟的思维中,木讷地前行。
直到走到了胡同尽头。
黑暗中,胡同尽头伫立着一间宅子。穆澜没有抬头看门楣,而是迅速转过了身,朝着来时的胡同走了回去。
近乡情更怯。
她不知道身后那间宅子里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场景。她莫名的胆怯,竟连抬头看一眼门楣的勇气都没有。
松树胡同里种着很多树。好些人家门口都有两株不知种了多少年的老松。林一川在穆澜转身行来时,跃到了一株松树上。
穆澜的举动让他觉得怪异。她从树下经过,灯笼的光映亮了她的脸。她的眉间仿佛笼着一团散不开的乌云。她犹豫着没有去那户人家,是什么让素来清醒果决的穆澜变成这样?林一川若有所思地望向胡同尽头。
走到松树胡同口。大街上人来人往,铺子开着门,生意红火。穆澜像站在了一条分界线上。前面是热闹的,喧嚣的,充满生活气息的世界。身后安静无人的胡同令她心悸。
来都来了。不管穆胭脂想让她看什么,她总要看一眼的。
穆澜也感到奇怪。为何她走到胡同尽头,连抬头看一眼那间宅子的门楣都生不出勇气?
“也许,又是一场引我入骰的骗局吧。”
她喃喃自语着,眼神渐渐从迷茫变得坚定。她转过身,朝着胡同尽头大步走去。
脚下的青石板路到了尽头,一道门槛出现在眼中。
穆澜霍地抬起了头。
星光洒在院墙上,洒在黑漆门脸上,将门洞上的杂草染上了一层银色的清辉。盖着刑部大理寺官印的封条已被风雨浸润得模湖不清,只剩下小半条贴在门上。泛黄破碎的纸刺痛了穆澜的眼睛。她吃惊地微张着嘴。
想象中的一切都不如眼睛看到的真实啊。
她的警觉在看到门上破败的封条时,回来了。
四周安静无声。穆澜确定无人跟踪,脚尖点地,身影如同一只小小的黑鸟翻过了院墙。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
照壁后的院子呈正方型。三间正房,两侧厢房。刚入夏,院子里的枯草焕发了勃勃生机,茂密得遮住了道路,一路向厢房正房生长。门窗破败,露出了一个个黑洞。借着淡淡的星光,能看到屋里的丛丛野草。
哪怕能看到那家人好好的,她也心安了。这算什么呢?一座被抄封掉的府邸,里面的人还有活着的吗?终于进到了这里,找到了原来的家,却突然发现她在这世上依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望着眼前这一片残破景象,穆澜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听到阵阵吸鼻子的声音。
连哭也这般隐忍。林一川心里微酸,再也忍不住,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直到林一川到了面前,穆澜才发现他。她下意识地抬头,清亮的眼里充满了戒备。
林一川蹲下身,微笑着:“不是故意跟踪你。我就猜你可能家里有急事未来赴约。所以赶去看能不能帮上忙。刚到穆家就见你骑马离开。”
“对不起。我忘了。”穆澜低下了头,散去了戒备。
低头的瞬间,一滴泪从她脸上滑落。
林一川伸出了手,接住了那滴泪。他攥紧了掌心。冰凉的泪滴刹那间将他的心烫热了。他将穆澜从地上拉了起来,认真地说道:“小穆,你想哭我借肩膀给你靠。你甭怕被人听见。谁敢听,我就割了他的耳朵。”
“噗嗤!”穆澜笑了。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却没忍住,扑扑往下掉。
林一川正想说什么,被穆澜推着转过了身。她的头就抵在了他背上,呜咽的声音像受伤的小狗。
“我娘说,她不是我娘。”
“老头儿骗我。他居然骗我。”
“我娘说这里才是我家。这是我的家吗?我是谁?”
断断续续的声音听得林一川心酸不己。他很想回转身抱着她,却最终没有动。
他静静地站着,任由她的眼泪浸湿了他的后背。
屋脊的暗影中,面具人几与黑暗融为一体。
星光沐浴着站在野草丛中的两人,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哽咽声。面具后的双眼有一瞬间变得黯然。只是一瞬,又重新恢复了清冷。他悄悄遁入了黑暗。
第159章 没有记忆,只有直觉
穆澜的额头抵在林一川后背。她分外感激林一川没有转过身来。
哪怕向往着做个普通女子,穆胭脂的白发与眼泪都支撑着穆澜坚持下去。突然之间,这个精神支柱说垮就垮了。她不是穆胭脂的亲女。穆胭脂在利用她。这让穆澜在情感上难以接受。
还有师父。
杜之仙对她而言,更像一个慈爱的父亲。穆澜更接受不了老头儿的欺骗和利用。她不相信。
她哭够了。心里燃起熊熊斗志。她一定要揭开重重迷雾背后的真相。
属于女人的懦弱和眼泪倾泄之后。穆澜的心好像结了层壳,慢慢冷静下来。她擦干净脸,抬起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下林一川,像男人之间表达谢意那种亲呢:“谢啦。”
其实他更愿意穆澜柔弱下去。他愿意转过身,把他的怀抱给她。
今天,她靠着他的背。愿意依靠在他怀里的日子还远吗?
林一川笑着转过身,故意打趣她:“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平时你小子像蚱蜢似的蹦哒得欢,真没想到你还喜欢一个人躲起来哭鼻子。”
“呸!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懂么?”穆澜知道林一川是在调侃自己,嘴里不服输地说道,“我不信你没哭过!我赌一百两!”
“拿钱来!”林一川马上伸出了手。
她才不信!穆澜鄙视地翻了个白眼。
“我真没哭过。”林一川得意洋洋地说道,“我是谁?堂堂扬州首富家的大少爷。我爹就我一个。要星星摘不了,都会用银锭打一个来哄我开心。谁像你呀,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
也是慢慢地了解穆澜的性子,林一川才敢这样激她。
果然,穆澜的斗志轰得烧了起来,眼里最后那丝柔弱消失得干干净净:“没爹娘我就不活啦?我偏要活得开开心心的!走,进去瞧瞧,没准儿我还真能想起点什么来。你观察细致入微,帮我好好想想。”
他真是爱极了这样的穆澜。林一川大笑:“好。”
跟着穆澜身后拨开院子里的野草走向后院。林一川敏感地听出了穆澜话里的异样,开口问道:“什么叫想起来?你失忆了?”
穆澜没有瞒他:“我以前没当回事。也没仔细去想过。现在觉得有问题。我好像只有六岁以后的记忆。六岁的小孩应该记事了。我六岁以前的记忆有点模糊。”
“我记得我三岁时会拨简单的算盘,我爹高兴地给我打了个小巧的金算盘。五岁启蒙,能背下《三字经》和《诗百首》。同年我就开始跟着武师傅习武。你这么聪明,应该记得六岁前的一些事。”林一川也觉得穆澜有问题,他随口说道:“那就是十年前的记忆有了缺失。”
十年前。
为什么她遇到的事情都集中在十年前?
这个问题已经不止出现过一次。她以前从来没想过十年前先帝过世,朝野动荡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凝花楼冒死刺杀东厂朴银鹰的蒋蓝衣。十年前被母亲所救抱病还乡的杜之仙。十年前被收养的自己。连引她进国子监的邱明堂案也是发生在十年前。
穆澜停住了脚步。
核桃被送进宫中那天晚上,面具师傅出面阻拦她。她说:“十年前你尚小。你从未谋面的父亲在你眼中只是一个称谓。你记不得家族满门被血洗的痛,所以你无恨。”
母亲说,这里是她从前的家。
大门上残破的封条,野草丛生的院落……穆澜生生打了个机灵。
满门被血洗么?
因为她忘记了,所以无恨?
她脚尖一点,踏着茂密的野草,跃上了正房的楼顶。
林一川轻轻落在她身边:“你想起什么了?”
穆澜摇了摇头。
今夜无月,满天的繁星落下一层清辉。居高临下望出去,被杂树野草包围的废弃宅子并不小,三进带着跨院的大宅。后面好像还有一座花园。穆澜看到了花园里的池塘。水面被星光映着,像一面镜子。
“天亮再到房间里看吧。去后花园。”
两人施展轻功踏着屋脊行走,很快来到通向后花园的月洞门处。
半边门板歪倒在一侧,在植物与泥土的包裹中烂成了朽木。林一川瞥了眼道:“如果真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看这些木头的腐烂程度也差不多有这样长的时间。小穆,你别太着急。这么大间宅子立在这里。门口还有封条,并不难查到它的主人。”
“嗯。”穆澜深吸了口气,神情变得奇怪,“你闻到了没有?”
“没什么特别。”林一川嗅了嗅。园子里的花木早与藤蔓长到了一起。植物茂盛,他只嗅到了清新的空气。
穆澜绕过花木,看到了池塘。塘边平地上的草长势喜人。她低头拔出了一棵:“这是川穹。”
她嗅到的是药香:“这里不是花园,是药园。种的都是药材。”
脑中突然就闪过幼时杜之仙问她的话:“你怎么认识川穹?”
“一闻就知道了嘛。”
“再闻闻这个?”
“哎呀师父,澜儿又不是小狗。”
“再想想,在哪儿闻到过?”
“药铺嘛。娘熬过这种药。”
“我不是在药铺里闻过,不是母亲熬药时闻过。我在这里见过,闻过。”穆澜愣愣地望着手里的川穹自言自语道,“从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有天赋,能轻易辨识很多种药材。原来不是天赋,是我六岁前就应该学过辨识药材。”
她茫然地朝四周走去。她记不起来,却有种直觉:“是我种的。这片川穹是我亲手种的。”
林一川没有说话,生怕惊醒了她,打断她的回忆。
穆澜突然朝一个方向跑去。野草哗啦啦地被她踩在脚下,她绕过一丛灌木,走到了后院一排小屋前:“这里晒着很多药。”
三间低矮的平房破败不堪。藤蔓与野草覆盖了屋前的空地。林一川拔开一丛藤蔓,看到掩在下面的竹簸箕。他抬头看穆澜:“对,这里是晒药的地方。你想起来了?”
“没有。我只是直觉。我就是知道。”穆澜眼神迷茫。她能知道,却依然想不起自己在这座宅子里生活过。
“天太黑了。也许天明之后,你看到更多,就能想起来。天明后,我们先去打听宅子的主人。”
穆澜迟疑了下问道:“我请了病假。你怎么办?”
林一川眨了眨眼道:“我来找你,怕误了点卯又被纪监丞盯上,也请了病假。”
无涯会帮她。锦衣卫会帮林一川吧。林一川不过多解释,穆澜也就不问了。
星光从没有了窗的窗户里照进来。尚未被野草占据的厢房空地上铺了件外袍。这是林一川的外袍。他穿着件紧身箭袖衣与穆澜坐在他的外袍上。
“人过留声,鸟过有痕。”
留在宅子里过夜是林一川的意思。
“既然我俩都请了假。宅子颓败成这样,想来也不会有人跑来游玩。总比大白天我俩进宅子探看方便。”
这也是林一川的分析。
穆澜偏过脸看他。星光在他脸上洒下淡淡清辉,俊美的脸在清辉中多了一丝成熟沉稳的韵味。穆澜像看到了另一个林一川。
第160章 星光下的梦魇
夜色渐沉,废宅子里偶有能听到几声蛐蛐的鸣叫声。
穆澜和林一川并肩坐着,望着窗户洞外随晚风摇曳的青草,极自然地聊天打发着漫长的时间。
先开口的还是林一川。或许他觉得在这样的夜晚,穆澜的心情很糟糕。而他是个男人,对方是他心仪的姑娘。他有义务开解她。
话一开口却有点沉重:“杜先生上次救活我爹后说过,他最多还有两年寿命。”
穆澜不知如何安慰他。
事实如此,天命难改。林一川也只是想倾述一番。他藏在心底的话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来国子监不是我的主意。虽然我爹说服了我。其实也不是他说服我。也许是梁信鸥逼我宰了家里那两条老龙鱼。让我对权势生出一种渴求。东厂有权,所有一个大档头也有嚣张的本钱。所以我爹说,趁他还有两年命,让我到京城国子监混个资格,将来出仕为官,林家就不必总看官家脸色。”
林大老爷当初说服林一川时,还说了一点。让林一川到京城,假假的扮个人质,吸引东厂的注意。他会暗中转移林家的产业。
“你后悔了?”
林一川从青石板缝中折了根草叶,有点烦燥地打起了结:“当时被梁信鸥刺激到了。从上船离开扬州起,我就后悔。我爹还有两年可活,我居然就混账地被他绕晕了头收拾包袱走了。”
长而韧的草叶被他打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结。像他的心结。
今天穆澜来到废宅寻亲,却失去了记忆。她的痛苦刺激到了林一川。他开始反省。为了将来出仕谋官,混迹官场谋取权利。家中老父时日不多,孰重孰轻?到了国子监,他开始在与梁信鸥好言欢谈,暗中又为锦衣卫效力。家中的产业在他的安排下,父亲的配合下在暗中转移。如暗中运进锦衣卫衙门的钱,如悄悄成为山西通海钱庄的大股东。
“……一切都很顺利。锦衣卫给了我帮助。家里的产业在不知不觉地转移。但每天太阳升起,就意味着父亲的命又少了一天。”自从亲眼看到穆澜在竹溪里击杀东厂所扮的黑衣人后,林一川就开始信任穆澜。东厂的敌人是朋友,更何况她是他心仪的姑娘。穆澜对他有戒备,林一川就不能对她戒备。他愿意先敞开心胸,让她也信任自己。
“小穆,换成是我,你会怎么做?”
林一川的坦白让穆澜猝手不及。
信任意味着责任。
他眼里的神色让她难以回避。她苦笑道:“你也有这么多烦恼啊!”
“你快说!换你会怎么办?”林一川哪肯让穆澜推脱撒手,不满地抱怨道,“小穆,我当你是朋友。”
穆澜翻了个白眼道:“你已经有了选择,还问我做什么?”
林一川悄悄看她:“如果我只是个商人,还是块被强者虎视眈眈盯住的肥肉,你会不会嫌弃我无能?”
“大公子。我也有很多朋友。我那些朋友挥汗如雨只求图个温饱。何不食肉糜?”
言下之意是,你好歹是扬州首富家的公子。比起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