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承天门围观的人当中,有的人看过国蠹碑,有的人没看过,可经过了此番议论之后,人们达成了共识,将心中最后一丝怜悯也抛开了。这些人并不值得怜悯,哪怕其中确实有心怀天下,私心不重的人,可他们做出来的事情,却是与志向截然相反的。
因此,当另一批人出现在承天门外时,迎接他们的,是无数道冰冷的目光。
“那是北城的张老举人吧?他不是一直都嚷嚷着什么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吗?怎么居然还没……”日前自杀的,除了杨廷和、许进等朝廷命官之外,还有不少在野的大儒,有的人是为了殉道,以死劝谏天子;有的人则是为了成名;有的人干脆就是绝望了。
这些人一辈子都以圣人门徒自称,声名荣耀皆由此而来,当他们发现,儒家即将要被人从云端踹下,落入凡尘之时,心中的惊诧和绝望也是可想而知。他们以种种手段表明了观点,他们不接受这个事实,自杀只是其中相对激烈的一种而已。
“放在春秋那会儿,或者还真是那么回事,可自打朱程之后,所谓的儒家早就变了质了,舍生取义?哼哼,他们最崇尚的是忽悠别人,让别人去死,他们得名的套路,叫得越响的,就越不会去死,反倒是那些书呆子,倒还有几个是真心殉道的……”
“可不,当官的多半都是畏罪自杀,就凭他们做下的那些事儿,就算自己不了断,终究也是逃不过今天的。”
“那他们今天来是做什么?示威?请愿?还是告饶?”
“可能都有些吧,我猜啊,他们八成是想让皇上手下留情,饶了朝中那些人一命,也算是留个念想,以备日后东山再起吧。”
“想的倒美,最后还不是要碰钉子?侯爷虽然仁厚,可对坏人却从来不手软……”
人群向两边分开,给这些旧日德高望重的大儒们让出了一条路来。换在从前,这样的行为一定是出于敬重,可现在,就算感受不到身遭冰冷的眼神和氛围,那些冷嘲热讽,也足以让这些儒生们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总算是没人拦路,顺利到了承天门……张举人自己都没想到,看到承天门时,他心里涌现出来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念头。
举人的功名在京城的确算不得什么,可如果配合上家世以及身份,那就不同了。张家是京城大姓,家中的私塾人才辈出,只是弘治年间,就出过十几个京官,地方官更是不计其数,作为私塾中的教谕,那些官员见到他,都是要称一声老师的,声望,也就是这么来的。
没有功名,声望再高,也一样不能入朝为官,就算勉强出仕,仕途也不会太顺利,但是却足以通过声望带来的影响力,掌握一定的权势,这个媒介,就是京城士林。
士林左右着京城的舆论,无论是发起言潮,还是散布消息,士林都是最犀利的武器,张举人也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几次针对正德和谢宏的言潮中,他,和他的同伴们的推波助澜;跟候德坊以及路边社的战争中,他们也是冲在最前线的。
多次的惨败,并没有打消他的斗志,反而让他更加斗志昂扬,可没想到,局势变化的居然这么快,几个跌宕起伏之间,儒林就到了崩溃的边缘。
尽管宫里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甚至还给儒家士子们留出了另一条出仕之路,可张举人却不甘心。比起从前的风光,那条小路堪称荆棘小径,充满着风险与艰辛,根本就不适合雅量高致的圣人门徒。
所以,他和那些怀着形同心思的人来了,试图用最后一丝影响力,唤起民间乃至天下的响应,以此来守住最后一条防线。
结果,当然是让他失望的,完全没人体会到他们的悲愤,在民众眼中,他甚至都找不到怜悯……没了圣人的教化,不倡导仁义,果然会国不国,民不民啊!
他一边在心中悲呼着,一边撩起了长袍下摆,面色凝重的望北而跪,然后重重将头磕在了青石板上,再抬起头时,额上已经青紫一片了,而在他身后,或老或少的一群人,也做出了相同的举动……
“咚!咚!咚!”四周迅速沉寂下来,依然回荡着的只有额头碰撞击地面的声响。
有人觉得震撼,有人心生悲悯或同情,也有人觉得不以为然,心情各异,可有一点是肯定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面对时代的更替,儒林正进行着最后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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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5章 永不退缩
第755章永不退缩
相对于士林的在野人士,士党在朝堂上的抗争就显得无力了,或者说是无能为力更恰当一些。'文字版更新最快到'
“陛下,大明律乃是太祖所立,擅改祖宗成法,并以新法构陷大臣,这是亡国之兆啊!”危言耸听?不,王鏊已经彻底豁出去了,反正命是保不住了,身后名也岌岌可危,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正常的大朝会,是不商议政事的,而是皇帝对朝臣,对藩国的检阅仪式。可是,当承天门的闹剧结束后,正德登上太和殿,在第一时间提起了变法的时候,王鏊等人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无踪。
“陛下,祖宗遗法已经顺利运作了百多年,天下一直太平无事,擅自改动的话,说不定会激起变乱,到时候就是无法收拾的局面了,请陛下三思啊!”王琼随声附和道。
他自己已经不存生念了,无论大明律还是新法,他的罪名都足够死上好几遍了。但是,变法与否关系着儒家未来的地位,若是依照新法,那儒家就只能退回到汉代以前,跟百家之学在同一起跑线,甚至还要从更低一些位置上,重新进行竞争。
以儒家子弟的高傲,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王琼已经无法确定了,而最让他忧心忡忡的,则是在未来的竞争中,儒家完全没有胜算。
谢宏的确给传统文人留了一条出路,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条出路也未始走不通,未来也未必没有成就,但是,依王琼看来,大半的儒家子弟,都是没有未来的。习惯了唯我独尊的日子,一下子没了遮风挡雨的大树,怎么可能面对得了外间的狂风骤雨?
就算有人适应了新环境,并且有所成就,他们也不可能再现千年来的盛况了,由着新法指明的那条路走下去的人,必将被同化在新制度之中。
“还有人要说什么吗?”正德的脸绷得很紧,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他被王鏊的犯颜之词气到了,可事实上,因为那场不尽兴的比试,他仍然余怒未消呢。
“……”殿内一片寂静。
原本从属皇党的那些人当中,也有不少对新政,尤其是儒家地位问题不满的。但他们面前的选择比较多,就算自己拉不下面子在新朝局中谋个位置,也可以急流勇退,回家颐养天年。
新制中,官僚的地位大幅下降,不过牟利的手段却多元化了。这两年来,皇党中人多少积累了些功绩,朝廷又许诺,想致仕的人,可以用功绩换贡献度,那么,弃政从商,或者回家做学问,都是过得去的选择。
如周经这样叛出士党之人,也是认了命。谢宏给他们指出的那条路布满了荆棘,可未始走不通,保全了家人,他们也不可能有王鏊那样孤注一掷的勇气。
再如李东阳这样的中间派,原本已经做好置身事外的打算了,并且好容易才脱了身,当然不会突然昏了头,又自己跳进政治漩涡当中去。
所以,最终追随在王鏊身后的,只有王琼等一干参与各项阴谋的程度太深,以至于不被宽恕之人,以及那些彻头彻尾的顽固派了。
虽然没说话,可这批人为数却也不少,断断续续的,足有几十人应声而出,默默的站在了二王身后。
若是平常的早朝,几十人的声势倒也不算小了,可今天是大朝会,除了被撇在外面的藩国使臣,太和殿内大小官员足有数千人,相对而言,反对派的阵容就显得十分渺小了。
正德抬眼向下看了一眼,然后轻轻挥挥手,冷冷的说道:“都拿下了!”
他的动作不大,引起的动静却不小。一旁护持的近卫军将士放下手中刀,直接冲上去拿人;群臣也是大惊失色,皇上的反应实在太出乎人意料了,搞清算也不是这么个搞法啊?
其他人姑且不论,到了大学士这个级别,就算罢免都是极为少见的,在朝堂上混的都是讲究人,被逼到穷途末路,自然会上表求致仕了,功夫都是下在场外的,哪会搞得这么直截了当啊?
“陛下,今天是普天同庆的日子,是不是……”李东阳的作风和从前一样,委婉的提出了劝谏。他的暗示有两重,一是大朝会本身,二是其后的婚典,他并不是想保王鏊,那是白费力气,他只是想给士党留下最后一丝颜面,得以体面的退场。
尽管他站出来了,可近卫军的动作却没停,除了正德的命令,少年们什么也不理会。还没来得及挣扎,王鏊便被人按倒在地,拿人的少年用力极猛,将他的脸紧紧的压在地面上,以至于让他完全张不开嘴,也发不出声音,别提有多狼狈了。
李东阳被吓了一跳,一句劝谏才说了一半,就卡在了嘴里。再说下去,谁知道正德会不会随手一指,把他也给圈进去?这样被拿下的话,面子和体统也就彻底丢尽了。
士大夫们对仪容相当重视,长得丑,连进士都考不上,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在朝堂上混的,多半都是帅哥,同时,他们也遵从着‘头可断,发型不能乱’的帅哥法则。
所以,近卫军的粗暴执法把他们都给震住了。
“万岁爷……”正在这个当口,殿后的通道中走出一人,众臣抬头一看,认得是八虎之一的罗祥,看到殿内混乱的景象,他微微愣了一下,不过并没多做耽搁,当即行了个礼,向正德示意,有要事禀报。
“有事?就在那儿说吧,事无不可对人言么。”正德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万岁爷,承天门外有数百儒生聚集,望北叩首不止,为首数人,都是京城大儒……兹事体大,守门将官不敢擅专,您看……”
除了刘瑾、张永,八虎那几个都属于胸无大志的,不过办事倒还得力,大朝会是谷大用和三公公伴驾,罗祥负责的是宫禁事宜。这时承天门除了这种难以处理的乱子,他也有些紧张,额上满是冷汗。
“几百人在磕头?多长时间了?”正德微微一愣。
“已经有一会儿了,承天门的擂台拆完后,他们就来了……其中几人头上已经见了血,若是一直这么下去,说不定……”
今天是要清算的,不过,不论是要办喜事的正德,还是主谋者谢宏,希望看到的,都是一场平稳的清算。而罗祥也是事先就得了通知,知道今天有可能会发生变故,可他却没想到这么严重,这些人要是真的一直磕到底,没准儿会死几个在承天门也未可知,那样一来,就有违初衷了。
正德皱起了眉头,这个意外让他有些头疼。丹墀下的朝臣们却都是松了口气,被按在地上的王鏊等人更是心中狂喜,有变故,就可能有转机啊。
王鏊跟张举人那些人事先并没有通气,身边一直有番子的密探盯着,他也找不到串联的机会,外面的行动,纯粹是京城士林因为兔死狐悲,自发的计划的。
事先不知情,并不代表王鏊就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以他的阅历,从罗祥的几句话中,就可以得到足够的信息了,这也是死谏。
儒家的影响力根深蒂固,要是依照朝廷原本的步骤,被压制的过程中,会造成很多不满情绪,不过,海外之利,却可以转移士绅的注意力,将矛盾化解于无形。
而现在,来的那些人的功名都不算高,名声却不小,功名低,没出仕,他们身上自然没有多少罪责,要是朝廷用强,或者任由他们死在外面,那么矛盾就有激化的可能。
这就是政治绑架,王鏊艰难的抽动着嘴角,露出了一个难看的冷笑,想太太平平的杀了自己,驱逐圣人子弟?没门!要是不掀动天下反乱,将神州搅成一锅粥,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个大学士?老夫要是活不了,那就谁也别想好!
其他人也都顾不得礼仪,抬头看着正德,紧张中带着些期盼。
要是正德采取强硬手段或者放任,那么各地的不满很可能会借着这个由头发泄出来,进而使得天下大乱。海外再好,可却只有沿海数省的士绅切身体验过。与之相比,特权被取消,才是迫在眉睫的危机。
他们不愿意看到天下大乱,同样也不愿意看到儒家的倾覆,所以,尽管可能性很低,可大部分人都盼着正德的回心转意。
变法么,总得一步一步来,循序渐进才是王道,这样的变法不但容易让人接受,也让儒家翻盘的希望大大增加因为体制没有变,新官僚什么的很快就会被同化的,新的潜规则也很快会出现的。
在万众瞩目中,正德缓缓转过了头,将问询目光投向了朝班之中。
不用问,也不用看,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向谁问计,能在这种时候给出建议,并且让皇上听从的,只有那位冠军侯。
于是,朝臣们转过了头,然后,理所应当的看到了一副坚毅的神情,面对挑战,那个少年永不退缩,他坚定的点下了头,回应着结拜兄弟,大明天子的问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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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6章 杀,杀,杀!
第756章杀,杀,杀!
金銮殿上静悄悄的,在这一瞬间,连那些粗重的呼吸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的看着谢宏,看着局势往未知的方向偏移过去。''
因为江南的善后事宜,王守仁耽搁了不少时间,和倭国的使团赶了个前后脚,没来得及参与有关这场大朝会的谋划。否则,对今天的这场变故,他一定能做出预计,并且有所准备。
谢宏的行事风格,早在辽东的时候,他就已经很熟悉了,知道对方经常会做些貌似莽撞,实则多有算计的事情出来。饶是如此,当他看到谢宏重重的点下了头,表示毫不退让的时候,他的心还是一沉。
无论什么政策,都是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变革也不可能一帆风顺。眼下的大明,心怀愤怨的人还很多,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再被别有用心的人传播出去,局势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还很难说呢。
不奉诏来京的藩王不止宁王一个,来的最快的,都是那些离的近的,他们来京的路程短,更重要的是,离的近,消息也灵通,更容易看清大势。身处偏远之地的那些藩王,就不同了,常德府的荣王,成都府的益王,都以各种理由推脱了正德的诏令。
有了宁王的前车之鉴,这些人也许已经胆寒,但却不能保证,其中没有比宁王胆子更大的野心家。没有契机,他们自然不敢妄动,解决起来也容易,一名钦差足以,但若是有了机会,那就很难讲了。
王守仁皱着眉头,深深的看着那张古井无波的脸,想要看出对方的真实意图。是不相信外间的儒士们有赴死的决心?还是另有应对之策?还是说……他有些迟疑,不知道应不应该做出提示。
他知道,谢宏的某些常识很是匮乏,尤其是涉及到传统方面的那些;龙椅上那位好一点,但是以正德那个性子,是不会认真思考这些东西的。所以,这两人定下来的计划,很有可能是最直接,最让人忧虑的那种。
心念电转,可是,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见正德目光一凝,冷声断喝道:“左右……”
“奴婢……”他身后闪出了三公公。
“臣等在!”金銮殿四下皆有响应,千百人如同一体,同时发声,如同惊涛般,直拍过来,砸得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