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会,皇太后忽然轻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我吃了一惊,但依旧没有动弹,她也不再说话。
又过了好一会,苏茉尔再次走进来道:“小成子回来啦!说今日朝堂一散,大臣们便议论纷纷,对东莪格格如何入宫、溺水之事众说纷纭,其间只怕有些不堪的猜侧,小成子也不敢说,只说皇上这回儿正大发雷霆呢。”
皇太后声音平淡,说道:“由得他们去吧。”我感到她渐渐走近,随即忽然觉得她握住我的手,说道:“我知道你醒着,你果真不愿,不愿与太后见上一面,说会子话么?”
我只觉手冷心跳,却将头扭向里面,她叹道:“有许多事是天意使然,你不再相信太后,我也不会怪你。但你作出这般失仪之事,却将我对你的一番心意误解了。倘若死能解决问题,这天下,又有几人能够活着!你伤害自己,旁人至多惋惜概叹一番,转眼便忘了。你要报仇记恨,就要保重自已,留得性命才是!”
我的心中一痛,不由的睁开眼睛,转脸看她,她见我转头,眼中流露一丝安慰问道:“你果真这么想么?”
我盯着她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待我,这世上除了阿玛,没有人真心待我。”
她闻言一惊,目光中闪过痛苦神色,颠声道:“东莪……”看她伸手想要抱我,我忙退到床里面,身子倦曲,面向里面不去看她。却听身后传来哽咽之声,我只是不回头,如此僵持了好一会,只听她缓缓道:“你先歇着,太后再来看你。”
我闻言转头道:“我不要再住这里,让我回信郡王府吧。”苏茉尔道:“格格,也不急在一时,你……”我道:“这里并没有我的亲人,我也没有身份再住下来。请皇太后恩准。”
皇太后定定看我,良久道:“也好,你真想走,就让苏茉尔送你吧。”她欲言又止,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听到她慢慢离开。
午膳过后,苏茉尔来劝我明日再走,可我已挣扎起来,坚持当日便要离开,她知强留不住,便去准备。
阿果在我一旁只是垂泪道:“格格进宫以来所发生的种种,奴婢都看在眼里,奴婢知道格格受了委曲,格格体弱,一定要保重身子。”我经这次入宫,于人情又看淡了许多,只轻拍她肩,却未说话。
等了一会,苏茉尔前来。我由她带领出至内庭,到了乾清门,她拉住我手道:“太后对格格确是真心爱护,格格今日的话却太让她伤心了。”我木然不动,她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我的面前,自怀中拿出一个叠成四方的白色锦帕,她将帕子慢慢掀开,递到我的面前。
我低头看去,顿时心如鹿撞,那是一对透着淳厚绿光的玉镯,是父亲装敛之时,我亲手放在他棺帛中的。我抻手轻轻抚摸,早已泪如雨下。
苏茉尔轻声道:“这对玉镯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怕格格一时还想不明白。苏嬷嬷只有一句话要告诉格格,亲眼所见都未必便真,更何况听人传闻。太后曾说过你阿玛的功过是非只有千载后人方有权评论。冥冥中自有天意保护他不至受人凌辱,而……普天之下……能做这件事的只有一人而已。”
我向她凝视良久,她极微地点了点头,将玉镯包好,小心放入我的怀中,拿手巾为我拭泪道:“格格,你不要恨皇上,更不要……不要恨太后,人生在世,实在是不能随心所欲。当年你阿玛为大清顾虑良多,无法决择,如今太后又何曾不是如此。等你再长大一些,或许就会懂的”。我心中满腹疑团,却又不知如何相询。
苏茉尔低头拭泪又道:“皇太后的意思,倘若你不愿回信郡王府,她会为你另置别处安生。”我摇了摇头,转身上骄而出。
第一卷 飘摇富贵花 第十四节 白露(上)
再度回到多尼府抵之时,那个小院已然修饰一新。第二日,自宫中下任了一名男佣,两名女仆照顾我的起居饮食,并随赠了诸多生活用品。多尼也于数日后受任新职,颖荣虽仍有满腹妒恨,但见到宫中的这诸般安排,却也不敢再来寻衅,日子也就这样平静的过去了。
秋风徐徐之中,转眼又近中秋。这日,下人们都去前院为将到的中秋节宴忙碌准备。我独自坐在院中,墙角边有两株疏桐,月亮将园未园,渐渐升到树顶。轻风拂动,月光下的台阶上落满了树叶的影子。回想起那年也是中秋,我与父亲的长谈,依旧记忆犹新,可却已人事全非了。
我所拥有的回忆是这般的让我痛苦,但是,倘若回忆真的可以舍去,我却又不愿让它远离。毕竟,对今日的我而言,回忆虽短且充满苦涩,可它却是如今唯一能使我存活下去的依傍之力了。
我低下头拿出手帕擦去泪水,忽然觉得一丝异样与不安。我霍然回头,小院的圆洞门下静静地伫立着一个人影,屋檐的阴影将他全身笼罩,看不清面貌。“是谁?”我问。
那人没有回答,站了一会,朝我慢慢走来。我站起身子喝问道:“你是谁?你再往前走,我……”我愕然停止了说话,他已走出阴影之外,绞洁的月光透过树叶的间歇落在他的身上“你……你瘦了!”他道。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脸在树影的摇晃下忽明忽暗,眼睛中莹光闪烁。只见他缓缓走至我身前停步道:“你还好么?朕……我,我一直想来看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也一言不发,只有夜风带着轻轻的沙沙声穿梭于庭院、穿梭于我与他之间。
良久,他道:“你离宫之时,我……我被政务缠身,后来方知你早已走了。”
我看着他,漠然道:“我一个罪臣之女,不敢有劳皇上挂念”。
他道:“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可是,可是我一直当你是我最亲近的人”。
我朝他怒目注视,正要开口,月光下却见他的面容苍白恸动,十分憔悴。我向他注视良久,心中百感交集,忽然之间,只觉万念俱灰。
我退开一步道:“东莪纤弱女流,便是父仇似海,也已无力深究。但是,如今再和你多说一句,心中对阿玛却会更加愧疚。你还是走吧!”
他身子微微一震唤:“东莪”。
我转身向屋内走去,却听他道:“倘若这次相见,便是永别,你也不愿听我多说半句么?”我的手已扶到门,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身后他的声音徐徐说道:“我只想要一点点时间,你我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只因——那是我最值得回忆的往昔。”他的声音极轻,却是丝丝入耳。
只听他缓慢说道:“我生来便在皇位竞夺之中,自小几乎没有玩伴。后来被册立为帝,那就更加寂寞了。初识你时,对你心有提防,不愿亲近。其实……特别的抗拒只因心里特别的向往而已。我俩在宫中共处的时日虽短,却是我这一生至此,最欢喜的时光。你于我的意义,实在比我对你而言重要的多。”
“倘若……倘若可以选择,你要相信我是宁死不愿做伤害你的事。可人生一世,却总是要在各样决择矛盾面前挣扎,身为帝王,更是如此。近来我时常想到你那日对我的责问,当时确是不知如何回答,可静下心来细细思索,却是连自己都大吃一惊。”
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今我依然记得那年,他携手引我去看三大殿的新匾,便是如今的“太和殿”“保和殿”和“中和殿”,原先的旧匾已拿了下来放在一旁是“皇极”“中极”“建极”三匾。”
“他对我说“如今的大清,最重要的莫过于这一个“和”字,咱们站在前人不敢想象的大国中央,铁骑征国靠的是咱们的骁勇善战。但是,要制理这一个大国,“天下和平、君民一心”方是目标!”他领我登上城楼的高处,远远望去,深红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绵延一片,很是壮观……我永远记得那日在斜阳下仰视他炯炯双目,自心底油然而升的敬慕之情,只觉得襟怀爽朗、意气风发,天地间无事不可为!”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庭院里静悄悄地,连远处的人声喧闹也几乎不可闻,但只有这一瞬间,我与他之间仿佛有了短暂共通的思绪,陷入了回忆之中。
过了一会,他道:“他虽为大清的雄图霸业建立了旷世之功,可我的身旁却有无数人时刻提醒,我才是这大清的——皇帝。”
“这些年来,朝野上下只知有他摄政王,而不知有我。你无法想象,我曾经历怎样的难堪愤怒。他身旁连一个小小布库都敢轻漫于朕,谭泰更是在朕面前厉声争胜,口出狂言;济尔哈朗叔父无端被贬,赶出朝堂;为了一个虚冒战功的希尔艮,他就以任用罪人之子为由将豪格定罪入狱。朕向他请求宽恕查办,反而却害豪格死的更快。”他言词渐渐激烈,自称也自然改变。
我转身看他,他的双眸之光热烈激扬,仿佛变了一个人。
“要知道,这七年之中,种种数不胜数的样样般般在朕与他之间碰撞,朕虽年小力薄,但这却无碍心中的郁结愤恨与日俱增。就算他并不是存心使朕难堪,但是他形同红日,那万丈光芒无法抑制,却不免使朕黯然了。身为帝王,又怎能容忍!”说到这里,他愕然停止。
我看到他双手紧紧握拳,昂首直视,那模样就仿似他就站在他的面前,他蓄劲待发,欲与他一争高下。我站在屋檐下看他,忽然有一种和以往大不相同的感觉。
只见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道:“但是,他死了。朕哀伤之余却也松了口气。倘若上天对他假以时日,朕与他都将不得不面对更大的冲突,能如此结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朕批准一切奏请,封他为义皇帝,入宗庙,无一不允。朕以为,从此天下大定,登极至今,终于可以自己作主了。”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嘴角牵动,挤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可是朕想的太完美太容易了。他虽身死,但他身后尚有硕大的军团势力,多少人虎视耽耽,频频上书,连再立一个摄政王都有人提及。朕这才明白,他的影响必须消除、他的势力必须瓦解。”
“朕正在苦思冥想之时,发生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他府中的侍女手持长状,将他生前种种叛逆物证一一列举。朕于是明白了,朕既为天子是确有上天辅佑的,这便又是一个机会。这件事发展开来,他的旧部一一牵连,实力终于瓦解。郑亲王上书请旨,朕也一一应允。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他渐渐冷静下来,说到后来,再度向我望来。
我沉默不语。
他目光深沉地看着我,向我慢慢走进,缓缓道:“但事后,朕每念至此,却是寝食难安。尤其是执政日久,明白了许多当时不明白的事。当年他确是可以拥军自立,将朕拒于山海关之外;他手握重兵,便是遇到反抗,取胜也绝不难,但他依旧迎朕入京;入京之后,尚有降清汉臣力请他“正大位”,他亦自持家法,严厉拒绝。如今朕肩承大清安危,才知道掌持国事,真是十分艰难。一念至此,朕心中不是没有愧疚。但是,朕要树立威望,方有治国之力。今生种种,便是负他,亦已无路可退了。”
他在我面前站定道:“但朕必会禀承他以儒家思想治国,努力建立满汉共治的种种举措,不会做一个周旋于功臣之间无法自己做主的君王。此生亏欠于他的,亏欠于你的,待到再度相逢时,我必一一抵还于他”。
他伸手轻轻的拉过我的手,两手合拢,握在手中。他的手温暖有力,我只一动不动,抬头看他。
我们彼此对视,就像是第一次相逢,细细的打量对方,将一切付于眼底、记在脑海之中。秋风无比温柔的无声轻拂,像一只手静静地安抚着我们的痛处。
半晌,他轻叹道:“造物弄人,你不该与我相逢。而我……却好在遇到了你。”我泪盈于睫,低下头将手轻轻抽回道:“夜露深重,请皇上回宫去吧。”我转身跨进房间,自身后掩上房门。
门外,他久久未动,许久,只听他轻声道:“东莪,你一定要保重,看我如何治理大清,全你阿玛之念。”泪自脸颊滑落,无声滴在地上,我道:“你也保重。”他沉默未动,又过了一阵,听到他脚步声轻慢,朝院外去了。
第一卷 飘摇富贵花 第十四节 白露(下)
我周身乏力,至桌前坐下。屋内尚未点灯,但清明的月光自窗格撒将进来,在黑暗中铺出一块有光的所在。我在这片清亮中端坐良久,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二日,我早早的盛装打扮,让多尼请旨于慈宁宫。果不多时,宫中已有轿至。我乘轿前往,过乾清宫再至内庭步行,到了内宫中,皇太后看到我甚是高兴,握住我手道:“你能来,我真是无比欢喜。”
我盈盈下跪道:“承蒙皇太后错爱怜惜,东莪有一个愿望,望太后成全。”她面露惊诧之色,苏茉尔谴退宫女诸人,走过来伸手相扶道:“格格先起来吧!”
我依旧跪地不动道:“东莪即蒙皇太后圣教多年,却曾经口出不敬之词,深感愧疚。况且尊卑有别,东莪年幼之时妄自无理,如今即已成年再不尊礼仪,那就实在有负皇太后的一番爱护之心了。”
皇太后沉默了一会道:“苏茉尔,你由得她吧。”她再转身在软椅中坐下,面对我道:“东莪,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我道:“东莪上无兄长,下无弟妹,如今虽有堂兄处可以傍身,但是实际上,却已是孑然一身了。东莪自知家父既已定罪,无可更改,只求皇太后能赐家父的骨灰遗骸,东莪今生愿以清香一柱,佑父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苏茉尔在一旁急道:“格格,你这……”我抬头看向皇太后,她也正看着我,她面色慈和,目光中似有暗光流淌,缓缓说道:“你知道自已说的是什么意思么?”
我点头道:“东莪经此变故,于世间种种都看的淡了,虽尚有诸多不明白的地方,但荣辱之心,却是断了。今生若能于古刹庵堂,静度一生,便是皇太后能赐予东莪最大的恩惠了。”
皇太后与我对视不答,良久,她站起身子走到我的面前,扶起我道:“也不急在一时。你尚有大好年华,人生之中还有许多美好的事在等着你呢!将来,太后自会为你作主,寻一门好亲事。今日你所说的,我暂且放下,若日后你还有这个意思,再定也不迟。”
她看我不说话,便又道:“东莪,太后知道你外和内刚,拿定主意的事不会轻易为人左右。但你想一想你阿玛对你的疼惜。他一定也希望你觅得如意郎君,过安逸的日子。”
我轻轻点头道:“皇太后的教诲爱护东莪记下了,那么……东莪想知道我阿玛他,他如今何处呢?”皇太后轻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苏茉尔看了看她道:“格格,先休息几日吧,别的慢慢再说,嬷嬷这就给你安排去。”
我自怀中拿出那个小小的玉片,放在手心,递到皇太后的面前。她低头望去,忽然全身一震,她的手微微颤动自我手中拿起那个玉片,以我从未见过的慌乱之声道:“这……你……?”
我答道:“这是阿玛临终之时,交给东莪的。他要我将它转交给太后。”她的脸上悲喜难辨,只看向苏茉尔,良久,她颤声道:“他……他一直留着,一直留着!”苏茉尔双目含泪微微点头。她再看向我一言不发,目光中激动、懊悔、痛苦、纷乱、一时万般神情,无法形容。
我跪着向她移进几步,紧握她的手哭道:“东莪遭此巨变,绝不敢怨天尤人。但为人子女,不能知道父亲安葬何处,便是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太后,东莪自小便受您疼爱,心知太后心地仁慈,为保护东莪也做过种种艰难决断,你就当再疼爱我一次……”皇太后手拿玉片背转身子,走近窗前站定,没有说话。
我看她肩膀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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