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瘫软垂在身旁,步履蹒跚。东莪忙迎上去扶,那阿提伸手一挡道:“不干你的事,回你房里去。”
东莪借着斜阳微光,见到泰尔奇面色苍白,脸庞边却有一大片血迹未干。她大吃一惊道:“怎么了?”阿提怒道:“你走开些,没听到我的话吗?”说着,她的身子却也是一阵摇晃,忽然张口,一口鲜血自她嘴中疾喷而出,溅在东莪的衣襟上。
东莪急道:“快上楼去吧。”阿提挣脱她的手,扶着泰尔奇一步步走到屋里,却再也撑不住,扑地倒了。泰尔奇好似已失去知觉,与她一起躺倒在地,人事不省。
东莪惊慌之下,伸手先去探阿提的脉搏,却见她的手上紧紧抓着一个黑色布袋。她伸手过去想将布袋拿开,哪知她刚将那袋子撤离阿提的手,袋口忽然开敞,一个物事骨溜溜滚了出来。这东西一路滚过的地方尽是血迹,碰到桌角才停了下来,东莪定睛望去,只觉手脚酸软,全身发麻,一交坐到了地上。
这东西前白后黑,须发凌乱,竟是一颗人头。只见这人头双目圆瞪未闭,尽是惊慌神色,面孔上血迹斑斑,恐怖无比。东莪胸口哽闷,几乎无法呼吸。她努力想镇定下来,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抖的厉害。她伸手在地上想支持身体,却摸到那个空的布袋,她连忙捡在手上,打算先扔过去,将那颗人头遮盖住。正欲扬手时,她的眼睛不由的又向那人头看了几眼,手上的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
她的目光渐渐清亮,看着那颗人头,越看越像,总觉得似曾相识。她的目光停驻,好像看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刹那的时间,忽然双肩微微打颤起来。她已经认出了这人头是谁,她与他虽只交过一面,但那个印象这些年来却从未淡化。那年,在明晃晃的灯笼之下,她见过他,他的双目半开半闭,眼角尚有那丝浅浅的嘲笑泛出。
——博和礼。
东莪脑中亮光一闪,想起那日与阿提提及博和礼时,阿提的眼神。难道她是为了自己的那句话,竟然和泰尔奇去杀此人么?她将目光移至地上的阿提,立刻伏身去为阿提把脉,她的眼中隐现泪光,但手上不停,细看她的伤处,再将她抱回房里放在床上。又回房拿出被褥为地上的泰尔奇铺垫好,再帮他们二人一一细看伤处。
阿提肩上有掌印,但却并无大碍。可是泰尔奇伤势却重,不仅身中数掌,而且胸口脸颊还有剑伤。东莪抖擞精神,为二人细细诊治。她当年在盛京时便已初通医道,后来拜何可梁为师后,更是刻苦研学,虽说苦于无人指点,对诸多深奥医学尚有众多未明之处,可是对付这些寻常外伤却已绰绰有余了。
自此日后,她每日在阿提与泰尔奇之间轮流看护,阿提过了两日便渐渐清醒,她不答理一边忙碌的东莪,坐在小厅地上泰尔奇的身旁,总是沉默看他,一言不发。
东莪将博和礼的头颅埋在后山之下,并向北插香祷告,祭奠安巴与松克尔的在天之灵。
这小屋处在深山之中,东莪开始时每日照看她们二人,后来阿提清醒后,她便得空抽身往山上摘采所需的草药。
这一日走的久了些,直至傍晚才回,她走到屋前,正要推门,却听里面传来阿提的哭泣声。东莪在门外静立,许久未动,听屋内阿提悲哭不止,这些日子来也许因为有自己在眼前,她的泪水已忍了多时,这时才倾泄而出,不再有顾虑了。
东莪索性轻轻放下背上的草药框,席地而坐。眼前正值夕阳西下,群山的边缘无不被这晕红的微光镀上了一层光辉,连竹林也仿似一片悠红,微微晃动。
她很想知道阿提与泰尔奇的身份,他们为什么救她?又是为什么那样冷漠的阿提竟会为了她去杀博和礼?她与她到底是否相识,又或者另有渊源?太多的问题一一涌现在东莪的脑海中,她想知道答案,可是心底却不知为何有些微微的惧意,也许是阿提的阵阵哭声中流露出太多的悲痛,竟将屋外的东莪也深深的感染了……
自从那日在屋外听到阿提的哭声,东莪对她又增多了几分体谅,她每日为阿提送药送饭,二人虽无一言对话,可是东莪却也能察觉到阿提看她的眼神中慢慢的也有了暖意。
这样大约过了半月有余,泰尔奇方才醒转。他醒来时看到阿提就坐在身旁,双眼居然一红,似要落下泪来道:“你没事就好”。阿提怒道:“顾你自己吧,这是受重伤的人该说的话么?”泰尔奇嘴角牵动,笑了一笑。东莪忙借故走开,不去打扰他们。
她来到小屋前的草坪坐下,这几日天气已开始渐渐转热,然而她身处在竹荫之下,却感到了阵阵清凉。这里仿佛远离尘世,是一方无忧的乐土,东莪在这里的这些日子,竟像要将过去渐渐遗忘般的安逸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正在出神间,眼角带过时,却见身旁有一个人影渐近,到她身旁站立不动。她忙转过身,却看到阿提就站在身后。那阿提看着她,慢慢走近,坐到她身边的草地上,并未说话。
东莪看她道:“泰尔奇他会没事的!”阿提皱眉不答,东莪又道:“你没事了吧?药吃了吗?我放在小厅桌上了”。阿提转头看她怒道:“你这人真是婆妈,不要以为救了我俩一次,就能管我们的事!没有你在,也不见得我们就重伤不治,一命呜呼了!”东莪见她无故生气,也不放在心上,便冲她一笑,转开头去。
静了一下,东莪轻声道:“谢谢你!你们冒险去杀博和礼,我……”阿提打断她道:“那些都不用说了,我今日只有一句话想要问你”,东莪忙转身向她,静待她说话。阿提目光冷竣,看着她的双眼缓缓道:“如今我已帮你报了你一直记挂于心的所谓大仇,你的心里有何感想?是觉得轻松,了无牵挂么?”东莪一怔,不知怎么回答。
只听她又道:“从今以后,你是否便再无它念?”东莪想了一想,轻轻点头。
阿提微微冷笑道:“那你打算去哪里?你的家又在哪里?”东莪听她问起,忽然想到自己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自从家变后离京之时起,便好似一直身不由已,在盛京安巴处安身时,也只觉得那是临时住所。更没想到后来遂遇巨变,再到跟随史何二人,她虽时有孤独之感,但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离开他们。
眼前经阿提一问,这才回想起来,自己这些年原来一直随波逐流,真要细想追究,其实自己无处可去。天下虽大,却早在多年以前,便已将她摒弃于红尘之外了。
她将目光投向眼前的山岭,那一丛又一丛群山迭峦之外,再尽头依旧还是绵延的山脉,既然能看到更远,对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只觉心中微微刺痛,喉咙忽然哽咽,不能出声。阿提只在一旁看着她,双目炯炯,也是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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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风雨炼微尘 第十节 困扰(下)
许久,东莪的眼睛闪出隐隐泪光,她低声道:“是,我无处可去。我的家,早已不复存在了。”阿提道:“不复存在?哼!你的那个所谓满人的骄傲此时又去了哪里?”东莪不解,转头看她。
阿提道:“到底什么才是身为满人的骄傲呢?难道真如你所为,只是在那些卑微的汉人面前为名誉而死么?你太不珍惜自身了,格格。”东莪第一次听她这样称呼自己,不觉微微一怔。
那阿提看着她,徐徐道:“你是大清太祖爷的嫡亲孙女、是开国元勋摄政王的独女。当今之世的女子中,论血统尊贵,名望世族,除了你无出其右。可你竟然为了报答那小小的师授之恩,选择流血甚至丧命!不错……每个人都会有无能为力,憔悴失控之时,但是一遇到这般情形,便要寻死的,是最最软弱无能之辈。格格,你实在是……辜负了你自已。”
她的声音低沉,但却字字清晰有力“你阿玛明明为大清尽献一生,可是到头来,却落了这么个下场,他倒是一了百了了。可是……他倘若知道自己的女儿流落在异乡人之间,受汉人怨恨,满人排斥。他不知要怎样痛心疾首,只怕拼了命也要化为厉鬼向人间索命来了。”
东莪皱眉道:“你言过其实了,我并没有受满人排斥。便何况,我师傅与师兄的一生都因清军而改变,那是他们对家对国的仇恨,绝不是……绝不是对我而言”。
阿提立刻道:“哦?既然你没有受到排斥,又为什么小小年纪要独自离开?”东莪一愣,道:“那是不同的。”阿提冷笑道:“有什么不同?照理说,仅凭你阿玛对大清的功劳,就算他是因病而终,他的身后,你也应该能过上衣食无缺,雍荣华贵的日子才是,你究竟又是为什么会独自漂零?”
她的语气逼人,东莪只觉仿佛有一张大网正朝她覆盖下来,忽觉头痛欲裂,挣扎道:“那是因为……因为阿玛身后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端……”阿提追问道:“是什么事?你还记得么?”
东莪双手抚头勉强答道:“我……我不记得了!”阿提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是因为他被告发为生前曾有谋权篡位的行径”。东莪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身子微有摇晃,不得不伸手撑在地上。
阿提不去看她,目光停驻在前方,又道:“这样一个手握重兵,一呼百诺之人,竟有人会告发他“曾有”谋权篡位的行径?生前谋逆罪?这不可笑么?想你阿玛曾经是那样风光的万人之上,既然为皇父摄政王,自己备有御用衣物,有什么稀奇?仅凭借这样的借口便定了他的大罪,这还不够匪夷所思么?”
东莪闻言却脑中一亮,猛然站起身来,惊诧回头看她,厉声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提沉默不答,只看着她,停了一会,才缓缓道:“听了我的话,你只能想到这些么?立即追问我的身份?如此而已?”她眼中暗光流动,轻轻叹息道:“难道……在你的心里,真的在袒护着谁么?又或者,你害怕自己察觉,因而早早的便关上了思虑往事的那扇门么?格格呀!格格!”
她二人一站一坐,久久对视,谁也没有再说话。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几片细小的竹叶缓缓自二人的中间飘落下来,摇摆晃荡,许久方才掉在草坪上。
阿提伸手捡起一片来,拿在手中轻轻抚摸,说道:“格格,你倘若真心想要忘记过去,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什么正邪对错,荣辱功过,只当没有看见,你可以继续过你的日子。去找你师哥吧!他这会儿正在北京城里到处寻你,你与他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或许可以平静的度过一生。只是……你离开这里,从此便忘了自己是谁吧!倘若你能做到,或许真会得到幸福,也未可知。”
东莪双目不动,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慢慢转身,小屋之上,有一个人依栏而立,向这边张望,正是泰尔奇。在他身侧的小屋之旁便有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的朝山外伸展,顺着那里,便能离开。
到外面的世界中去,虽然依旧是那样孤独,即使有承戟陪伴在旁也是一样。可是,东莪此时却不知怎地,对眼前的阿提有了一些惧意,她觉得自己是完全被剖析在此人面前,阿提的眼睛如同利刃一般,将她的每个伤口细细割开,令她想要快快的逃离开她。她看着脚下的草地,便想迈步。
只听阿提声音冰冷,在她身后响起:“你自己也知道的吧!知道没有一个记忆是可以遗忘的,即使你将它埋的再深,也总是会出现在你眼前。天涯海角,这痛苦只有你一人能够品尝,任何人也不可能与你分享,为你分担。泰尔奇与我为伴已近十年,可是……如果能寻得一个在一起时,也不会感到孤独的人……那该有多好呀!”
这话虽轻,在东莪心中却如同电流般疾掠而过。只听身后有一些轻轻的响动,阿提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又道:“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留你,只不过想要告诉你我的感受而已,倘若可以逃避,没有人愿意面对痛苦,可是我早已下定决心,想要胜过这份回忆。”
她走至东莪面前站定,道:“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脸?”她虽这样问,可是却并不等东莪回答,自顾自伸出右手,将脸上的黑纱拉下。
东莪面前立刻承现一张无比恐怖的面孔,这张脸上遍布微微凸起的黑灰色肿块,这些肿块大小不一,有的好似还在溃烂。阿提的一张樱桃小嘴被这些可怖的肿块挤的向一边歪斜,连脖颈处都有整片的黑垢延伸下去。东莪目瞪口呆,身体不由的微微发抖。
阿提神色漠然,盖回黑纱道:“拜我的大恩人所赐,我被长期服入慢性毒药,而在最后一剂重剂之后,不但容貌尽毁,还几乎被毒死,如今我还每日都要服用大量解毒药剂,稍有疏忽,便有丧命之忧。可这一切与我性命相比,都算不了什么!我付出艰辛代价,终究保留下了这一条贱命。”
她的双目流露东莪从未见过的炽热之光,盯着东莪的眼睛道:“可是我历经此种劫难,却未想过要放弃自己。生不如死也好!苟延残喘也罢!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格格,你能像我这般自问吗?”
天色不知何时已渐渐暗沉下来,东莪与她对立相望,只觉周遭一片寂静,大地仿佛正在慢慢的沉淀下去,天地间迷茫一片,这一刻只有阿提眼中那一点星火异样明亮。东莪忽然微微颤抖起来,因为她的心不由自主的好像正在向阿提靠近,只为了她的眼睛中那好似曾经熟悉的光芒。那里有一点光,来自多年以前的某一日,来自属于东莪的地方。是呀,天地苍茫,无论走到哪里,东莪实在没有自信会快乐,她的身上有太多的印迹无法消除。
东莪不自觉得抻手去抚摸颈部的疤痕,这条伤疤随着她的成长,已然渐渐变淡,但是它永远不会消失。这是她代替阿玛承受的第一个伤痕,也许从她出生之时,便早已注定,她会成为他的一个延续。自阿玛离去的那一刻起,有一些东西,他的血脉、他的姓氏都已变幻成为存在于她身上的力量,匍匐在她的体内,这一切注定了她的不同,注定了她的孤独,但是,也许也正因如此,有一天,这一切也会成为她的力量。
阿提注视她的神情变化,忽然轻声道:“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倘若你愿意,跟着我就行了。”她不再说话,与东莪擦肩而过,朝小屋那边走去。东莪略一迟缓,慢慢跟在她的身后,阿提走到小屋下,只听楼上泰尔奇唤她:“阿提……你……”她神色微现激动,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未说话,引领东莪径自朝那小路去了。
第二卷 风雨炼微尘 第十一节 真相(上)
东莪与阿提二人在暮色四合中,顺着山谷的崎岖小路向山下走去。密林围绕间,可隐约看见远处的山脚下升起几缕袅袅炊烟,随风飘荡。将要入夜的晕暗山坳升腾着一层浓雾,这浓雾在林间渐渐厚重,缓缓移动起来,将山林一寸寸慢慢吞没。
阿提虽身材娇小,行走却十分迅速,在林间飞快穿梭,遇见荆棘便纵身前跃,她那一袭黑衣的身影在林间若隐若现,形同鬼魅。东莪全神贯注,才能勉强跟着她。二人一路疾行,没多久便到了山脚。阿提足不稍停,引着东莪往东面奔去。此时大路上总有三两个农人背扛农具与她们同向而行,阿提遇到他们,便往路边上,林间稻田中一钻,在草丛树木间左转右弯,不一会,便又回到大路之上,却已将那些农人远远的抛在了后面。
再走了一会,连天边山脉上那一围晕光也逐渐消失,入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