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块西瓜,今晚少块两块补回来可不可以?”
君泠崖眉峰向上一挑,把她的话琢磨了一遍,才明白西瓜与背诵的逻辑关系。“可以。”他闲适地抱着胸,目光倒是望向车帘外的景致,语气自然得好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听闻先皇的画像久不见光,沾染了一些霉气,稍候臣便让人清理清理,然后藏进书阁里。”
“啊……”她吓了好大一跳,阎王爷好坏,不背书,又要把父皇藏起来。“我背我背,不要把父皇藏起来。”她把龙臀往角落里挪,缩到龟壳里,小声地背了。
她少时也曾被太傅教导过背书,可她天生残缺,又正是年幼的好玩心性,实在记不得那些之乎者也的拗口东西,太傅也放弃了对她的栽培,只摇头兴叹:难也难也。
“难也”这两个字用到现在,也十分切题。她上下嘴皮反复地碰,把那段段话都嚼了数遍,还是摸不准记这些话的套路,用不对记忆的方法,急得她唰唰唰地直冒汗。
眼看东城门即将到达,她这条热锅里的真龙,若再不背下来,就要被君泠崖的火油炸成泥鳅了。
“背、背不了。”她求饶地放下了纸,巴巴地望着君泠崖,讨饶道,“我今晚少吃两块西瓜,你留一幅画像给我,好不好?”
君泠崖闻言,嘴角微微扬了起来。竟还知道为自己谋后路了,这“不怕他”的行动,贯彻还算得有些效果。
可惜,完不成就是完不成,没有商量的余地。
“听说阿挠正打算下凡而来,但臣以为,先皇在天宫独自一人甚是寂寞,还是让阿挠多陪陪他的好。”
啊……阿挠不下凡,没人陪她玩,她会好孤单的。
“我背我背……”她气鼓鼓地抓回了纸,从茶几上抽出了一沓纸和一枝笔,一面写一面用心去记。
幸而老天为她关上了那道正常人走的门,却为她开了另一扇窗——她的学习能力远胜于常人,只要端着课本认认真真去学,什么技艺都信手拈来。
她渐入佳境,逐渐摸出了背诵的门道,君泠崖睨眼看着,见她悟出了一点方法后,便手指点上最难背的部分,指导道:“背下这段话的关键在于理解其意,并付诸情感。如若你最亲的人即将为保护大锦而与敌寇相斗,而在此过程中,你亲人有可能因此而死亡,那么在送别之时,你会想说什么?”
“啊?”她木木地点头,压根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听君泠崖解释,顿悟道,那就是变成木头,被人砍光光?
看到君泠崖点头,她登时气鼓鼓地怒目圆瞪,挥着拳头:“赶走坏人,回来!”
“嗯,那您只需转换一下表述方式,便成了,譬如……”他低垂着头,修长的指尖点在纸张的每一个地方,细心地给她解释,如果她不是一心扑在背诵上,定然能发现,阎王爷的声音变得温柔了。
一番教导结束之时,正好到了东城门口。
君泠崖扶她下了马车,在侍卫的保卫下,登上城门。霎那,蔓延数里的皇城尽揽眼下,繁华的大街,熙攘的人群,都在自己脚下,铺开一条通往皇宫的路。
浩荡的军队踏着整齐的步伐而来,盔甲摩擦声响彻耳畔,赤色的大锦旗帜在风中招展出热血光芒,勃发出激昂士气。透过眼前的军队,她仿佛穿越记忆看到了北侯大军,同是大锦山水滋养出的军队,一个是要把她脑袋当木头砍的叛军,一个却是保家卫国的百姓公仆。
叛军已经成为胜者刀下亡魂,而这些百姓公仆,也极有可能成为敌寇屠刀下的牺牲品。
沈卫见到突然出现在城门上的她,惊讶地翻身下马,带着士兵把气一提,气贯云霄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围不明的百姓闻声,齐齐下跪,但低下的头却遮掩不住对天子的好奇之心,胆大的人悄悄地挑起了目光,只见红日初升,笼罩在大锦天子之上,一身华贵金衣,如耀阳般散发出夺目的金光,像极了天仙下凡,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
好、好有气势,可吓人了。
她被吓住,瑟缩起胆小的脑袋,偷偷瞄了一眼君泠崖,咕隆吞沫了一口,依着君泠崖的教导,把声音往高处抬了抬:“沈老将军及将士们,请……起。”
“谢圣上。”众将士一喝,齐刷刷地站起,挺直腰杆。
她手心里的纸条被攥出了汗,即将出口的话都因紧张而黏在了舌根里,糟糕了,刚才背的话是什么,忘光光了。
“圣上,方才是谁说要赶走坏人,回来的?”君泠崖并未出现在沈卫的视线里,他环胸靠在边上,轻飘飘的把话送到了她耳里。
坏人欺负他们,要赶走坏人。“啊!”她瞪大了杏眼,默背几句,豁出去地把自己记得的话大声道:“沈老将军,将士们。敌寇犯我……国土,欺我子民……此仇此恨,焉能不报!”
她喊完这一声,脸都白了,梅月焦急得向君泠崖求救,却见他闭上了眼,不置一词。
原以为她这口气出去了,就再难提起了,哪知道,她不知受了什么推动力,竟又强吸了一口气,照着君泠崖教导的方法,继续闭眼背道:“沈老将军,将士们!请务必为天下百姓……驱逐敌寇,胜利凯旋!”
“驱逐敌寇,胜利凯旋!”
“驱逐敌寇,胜利凯旋!”
齐声呐喊声震四野,这一队军只有几百人,但却呐喊出了千千万万子民的声音,一些跪着的百姓也跟着跳了起来,握拳高喊,声音顿时如同海浪,一浪叠着一浪传播开去。
众人再看城墙上,大锦女帝被金光笼罩,虽背光的她看不清面目,但力挺的身姿却如一面不倒的旗帜,站立在人们前方,给征战的士兵们指引方向。
一刹那间,血液在胸腔中沸腾燃烧,人群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吾皇万岁!沈将军必胜!”立时有人跟着附和扬声呐喊,整齐划一的声音充斥了整座大街。
沈卫就在这样激动人心的呐喊中,怀揣着对女帝的一份敬意,带领将士们,跨出城门,跨向践踏敌寇之血的康庄大道!
然,沈卫的马蹄刚在城外烙下一个蹄印,她就如泄了气的球,软着一双打抖的腿退离了人们的视线。
好、好累,不好玩。
随侍而来的梅月贴心地给她拭了拭额上的热汗。
她呼出一口气,提起胆子,胆战心惊地看了眼手心里的纸。
糟糕糕,没、没背全,阎王爷要发火。
洋洋洒洒的几百字大论被她“浓缩”成了十几个字……
她怯怯地把眼往上抬了抬,还没看到君泠崖的脸色,就胆小地低下头,偷偷把纸搓成一团,塞进梅月的手里:“把它偷偷地、丢掉,嘘,不要让他看到。”
“哦?圣上这是不让臣看到什么?”说着,皱巴巴的纸就被君泠崖扯了过去。
她身体一抖,死翘翘,被发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Σ( ° △ °|||)︴被发现了,肿么办
☆、8|第八章王府
“圣上想毁尸灭迹?”君泠崖冷脸看着那张纸,只轻轻一捏,纸便散了架,成了一抔灰,随风泄出指缝,“这方是毁尸灭迹,圣上还差了些火候。”
纸没、没了,好可怕,阎王爷生气了。
她双唇张得可容下一个鹌鹑蛋,什么不怕他的励志名言,落他手里就同张废纸一样,说毁便毁了。
做错事被抓到,要被罚的,她不要被惩罚。
于是,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往梅月身后躲去,只盼着她能帮自己挡挡呼啸的火风。
“圣上,臣的纸条共一百二十五字,敢问您方才背出了几字,嗯?”君泠崖毫不客气就把她拽了出来,看她苦着脸回忆,又掰着手指数了半晌,还答不出个准确的答案,便替她回道,“您背出的统共三十二字,与一百二十五字相差九十三字。”
“啊……”她惊呼一声,苦恼地低头掰着手指数,九十三个字是差多少,啊,数不完,一定是差了好多,“好、好多。”
知道这惩罚是吃定了,她又动用了撒娇大法,可怜地扯了扯君泠崖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他道:“对、对不起,你、你可不可以……留半幅画像给我?”
君泠崖依然板着脸,圣上是越来越精了,还懂得讨价还价了。但他的心肠可是铁石做的,要这么被她讨好的猫爪子一挠,就碎成了块,那他便不用顶着“摄政王”的名头,直接去做她的阶下臣便可了。
他抽袖便走,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道:“今日臣有些疲乏,委实不想再回宫处理政务,既然圣上有心致歉,便劳您纡尊降贵,到敝舍帮臣批奏状了。”
又、又批奏状啊,晕乎乎……
垂头丧气地在侍卫簇拥下离了城门,在往摄政王府去的路上,她实在耐不住好奇,偷偷掀开了车帘,探头探脑地观望民间百态。
锁在宫门里的世界,只有低沉的人声与清脆的鸟鸣,若想听那别致的虫声,还得赶在宫人灭掉聒噪的虫前,扒开草丛去寻。
而外边的世界虽吵嚷聒噪,却展现了百态人生,比深宫里的单调生活多了几分色彩:小贩拉扯着嗓门吆喝,是谋生计的苦与乐;赌坊的呐喊,是愉悦身心的表达;还有那大胆谈论政事,甚至对她今日所为大谈阔论的声音,是大锦民风开化的最佳印证。
她清楚地听到很多百姓,在对她今日送别沈卫之事赞不绝口,有说她重视将士子民,是位明君,有说她虽为女儿身,却不亚于男儿,更有人大胆断言,凭她能力,定有一日将摄政王这心怀不轨的臣子赶出朝野等等。以上种种,皆是只能见到一地黑脑勺的深宫,所听不到的。
不过这些话,她都听不懂,只知道他们在夸她。她傻傻地笑了,大家都喜欢她,说明她听话,她很开心地扯扯阎王爷的衣袖,与他分享自己的快乐:“大家都夸我。”
“圣上若是今日帮臣批五十本奏状,明日臣便带您微服私访,探查民情。”君泠崖没看她,一径望着窗外的风景。
“啊?”她傻傻地不明白,从梅月口中了解他的意思后,高兴得眉眼都扬了起来,拊掌笑道:“好啊,好啊。”
她原以为批五十奏状,不过是个练字的简单动作,可没想到,批了二十份下来,字没练成,倒把上好的朱笔“练”褪了一层漆,把自己的指尖“练”出了一层薄茧。
“不、不写了。”她赌气地放下笔,气呼呼地揉了揉发红的指尖,看着奏状上练得愈发有帝王之气的字,扁了扁嘴道,“好累啊,不写了。”
君泠崖这次不知发了哪颗善心,竟然允了她的小任性,眼看也到了午膳时间,便招人送来午膳,待用毕后,让她歇息去了。
梅月悄声将手里给圣上纳凉的团扇给了侍女,到了隔壁书房,恭谨地给正在看书的君泠崖福了一礼:“奴替圣上,多谢王爷。”
君泠崖手一顿,半晌又徐徐落在书页上,慢条斯理地翻过这一页:“谢本王什么?”
梅月低眉轻笑,将君泠崖所做之事透彻地分析道:“梅月不才,对于王爷为圣上所做之事猜出了一二,若有猜错之处,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君泠崖不发一言。
梅月瞟了眼他的手,翻页的次数少了,看来是已竖起了耳朵准备聆听。于是会心一笑,开了话匣子:“其一,王爷今日只怕是叫了自己的人手,混迹在人群中,待圣上话一落,便让其发声助威,高呼万岁,沈将军走后,他们再说上几句夸赞圣上的话。”
君泠崖如同拈花般,轻柔地端起茶盏,细细一品:“继续。”
“其二,王爷悉心准备了百字壮言,虽字数甚多,但其实大都是空谈,真正有用的,也就圣上所背出的那几个字。王爷是猜到圣上背不完全,才故意给了那大段话,这一来是为了锻炼圣上的识别阅读能力,二来当然是为了邀请圣上到您的府上做客。”
“素黎姐,”君泠崖一手放下那盏茶,语气平和得像跟她问好一样,“你不觉得,你今日话多了么?”
君泠崖会这么提醒她,十之八九是她的话说到了他心坎里去。梅月一愣,又笑开了,“素黎姐”这声称呼是多久未曾听到了,如今再一听闻,便是字字声声都含着久违的亲情味道。
曾经的幼时玩伴,青梅竹马,如今却是一主一仆。
她虚长他半岁,一直将他视为弟弟看待,没想到,当年还躲在自己背后的弟弟,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而他们的身份也因一场宫变而彻底改变。他坐上了一手遮天的位置,而她为了助他,改名换姓,迈入了宫廷深渊。
往事已成不可捉摸的回忆,现下已是物是人非。
为了给君泠崖留几分薄面,梅月识趣地福了一礼:“是奴失言,请王爷恕罪。”
“去,稍后告知于公公,圣上今日送行沈老将军后,因受风染了风寒,明后两日罢朝,奏状一律送到本王府上。下去办吧。”
“是。”梅月揖礼退了,行至门前时又顿了脚,忧心忡忡地回头道,“王爷,奴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君泠崖没有说话,熟知他性子的梅月知道他这是同意了:“您为圣上所做的事,圣上知道么?”
梅月留下一个疑问走了。
杯里漂浮的茶叶沫儿,慢慢旋成了一个涡,尘封的记忆碎片就像那茶叶沫儿,被陷下去的涡,聚集起来,再清晰地浮现眼前。
——“香喷喷的馒头,给你,要吃饱饱哦。”
软乎乎的小手上,放着一个热腾腾的白花馒头,她纯真的眼里不见笑,只见一个狼狈的落魄男孩……
从那男孩饥饿地接过馒头时起,便注定了今生将与她牵扯不休。
圣上知道么?他从未想过让她知道,他只要她,站在天下子民的面前,做那高世之主,而他则做那替她扫平荡寇,解内忧除外患的乱臣贼子。
世间骂名由他一人独担,刀山火海由他一人独闯,而万里江山唯她一人独享。
当日下午,君泠崖便破了自己的金口玉言,提前半日带她出府。
为免他们一身华贵的行头惹人注目,君泠崖屏退了要跟来的侍卫,并让她换了一身粉色的云雁细锦裙,自己也随意套了件素纱云锦衣,除却那大红大紫的朝服,换上素雅的常服,倒也有几分赏心悦目的雅致味道。
梅月识趣地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跟去,但也不忘嘱托她在外定要听王爷的话,还得注意更换称呼,不然把“父皇、王爷”的称呼说了出去,就得惹来一身的麻烦。
京城分为东西南北四大城区,其中东区是官宦及富庶人家的居所,也是人口流动最繁华地带,南区是商贾贸易之地,北区大都是兵防战略要地,而西区是一般百姓人家居所,相对东南北三区,略显贫穷。
而今日君泠崖的目的地就是西区。
从王府所在的东区到达西区,即便快马加鞭,也得耗时一个时辰,等到她扶着酸胀的脑袋下车时,已经晕头转向,走路都像踩在软绵的云朵上,毫不着力,跟飘起来似的。
等她摇摇晃晃地站稳了,君泠崖才带着她往前走去。
相比官宦世家扎堆住的东区,西区大都是些寒门子弟,这些人虽贫苦,但志气却是不短,谈到政事时也毫不忌讳,帝王的功过、政策的好坏,都敢大胆评判,梗红了脖子跟人争辩,所以微服私访,来西区是最好不过。
当然,对于她来说,微服私访就同游玩一样。
时而眼睛一移,看到那神奇的糖画,兴冲冲地跑过去,把小贩的脸都盯红了,才怯怯地对着小贩道:“可不可以,画我父……亲?”最后她被君泠崖以一条龙形糖画打发了。
时而目光滴溜一转,落到那颗颗圆润饱满,流着糖汁儿的冰糖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