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妈妈,刚才辛苦你了,怪我想得不周到,应该让你请护院过来抬船的。”其姝压抑着小计谋得逞的得意心思,尽量说得真诚又和善,“天冷,岸边风大,你先回去吧,去和厨房的人说今天晚膳给你菜。”
古婆子气得叉着腰站在岸边,可她生长在北方,不识水性,遇着水难免胆气都少三分,又见那船坐了其姝姐妹俩就不剩什么地方,生怕出了什么事,怎么也不敢强行跳上船去。
这么一犹豫,小船又行开了几丈远,就是想强行上船也来不及了。
“小丫头片子,鬼心眼真多!”古婆子跺着脚,轻蔑地哼道,“你以为甩开我,就能与姐姐商议对策,哼,汗王的底牌还没亮出来呢。”
她的声音很轻,话语随风飘散,其姝与其婕一个字也没听到。
她们在湖心岛登岸,挽着手登上阁楼。
这里确实是尚府的小佛堂。
尚永泰生意做得大,总有碰到别人送礼送的是雕工精细材料名贵的佛像之时,便在此处间隔了若干房间,一一布置摆设。
其姝随便选了一间,让看守打扫此处的下人点起熏炉,便将他们请了出去,迫不及待与其婕交换前世今生两人分别遇到的情况。
“……当时咱们都在京城,我本可以不理会,可他们给我送了一样东西。”其婕盘腿坐在秋香色的蒲团上,回忆道,“是一只手指,第二个骨节下面有痣,和爹爹的尾指一样。”
“难道爹爹没死吗?”其姝惊呼。
其婕摇头,“我不知道,我到死也没弄清楚。可是我不敢置之不理,那时距离爹爹战死的消息传来已有两个多月。我请教过大夫与仵作,就算爹爹去的当天他们就斩下他手指来保存,也不可能那样新鲜。我要求他们带我去见爹爹,他们就说宇文达说达到多少数目后再带我去。”
“可是我没有见到。”其姝早就绝望的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三姐,你说这辈子爹爹会不会还活着。”
“不知道。”其婕似乎把这三个字当做口头禅,“按你刚才说的,大堂哥已把过程交代清楚,那么高的城墙摔下去,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这又和上辈子不一样,上辈子咱们都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出事的,只看到阵亡的名单。”
其姝眼睛发酸,“我希望爹爹还活着……”
“我不希望。”其婕打断她,“不是我狠心不孝。你想想看,若爹爹活着,你与宇文达谈条件时他却不说,那是为了什么?”
其姝一点就透,“防备我不照约定的送银子,怕祖母她们的命不够威胁我,或者……就算裴子昂他们收复平城,将北戎人赶回草原去,他还有后手可以逼我!”
第64章 收买岁岁
其婕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悲悯, 还有不言而喻的忧伤, 透过妹妹犹带稚气的脸孔, 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爹爹决定从军抗敌时指定了她做继承人,对于其婕来说这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
与从小众星捧月的其姝不同,她是庶女,生母身份低微, 注定了路途比嫡女坎坷难走。很小的时候,其婕就在姨娘的指点下学会看人脸色,为了达到目的应当怎样说话做事。
胸有城府, 这是父亲对她的评价, 也是她从三姐妹中脱颖而出成为守灶女最大的长处。
其婕曾经为此沾沾自喜,可她还来不及去体会从后宅闺女走到票号人前的不同, 就被宇文达要挟,不得不为他效命。
她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危险,事发后倒霉的也不止她一个人。
可她做不出抛弃父亲不管的决定。
要是父亲真的战死了该多好!
其婕不止一次这样想。
即使只是想想也一样满心愧疚。
但她实在一筹莫展。
最依赖信任的父亲不在身边, 承袭侯府爵位的一家之主大堂兄尚其深也战死了。
祖母与嫡母因为接连而来的噩耗先后病倒, 姐姐远嫁,妹妹年幼。
二伯父身为阁老, 在战事紧张时经常接连几天几夜在宫中当值,与皇帝商议相关事宜, 她总是见不到人。
宇文达派了古婆子与莫日根在她身边,他们催得特别紧,好几次用父亲的生死要挟,其婕不敢再耽搁……
她不大记得临死行刑时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或许因为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整个人早已麻木。
但她愧对父亲,也愧对家人,所以重生后不愿再面对这个困局。
那时她曾想,反正北戎藏在正澜关的奸细被铲除,两国也已和亲,不会再有战事。她只要推掉守灶女的位置,安安分分嫁人就好。
却怎么也想不到,时间虽然拖延了一年,战争还是爆发了,接下来的一切都和前世一样……
在庄子上听到管事说起隆盛因为父亲战死的消息传来而发生挤兑,其婕已觉得此事不寻常。
前世平城也曾失陷,父亲也曾战死,隆盛大面上却一直平平静静,并没有什么大风波。
直到其姝说起与裴子昂商议的那些事,其婕才恍然大悟。
原来有些事不是她没有能力做到,是她没有可以用的人。
“可是……可是,我还是希望爹爹能活着。”其姝瘪着嘴,要哭不哭,神情倔强,“我可以写信给裴子昂,让他想办法。他身边有玄衣卫,打探消息他们最在行。”
她那样的理直气壮,仿佛裴子昂是卖身到定北侯府,不得不听她话的小厮,而不是那个冠绝京华的六郡王。
其婕脑中一闪而过先前听妹妹叙述时感觉到的异样,“你们……在军营时没发生什么事吗?”
“当然没有!”其姝脸颊蓦地涨红,“就是因为我在关前村救了他一命,那时候知道家里以后或许不太平,所以才和他说好有需要时再报恩!”
她矢口否认,说得斩钉截铁。
其婕哪有看不明白的,越是如此越代表有事。
现在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何况如果只是为了报恩,她反而觉得裴子昂未必靠得住,若是他有兴趣竞争她妹夫一职,那才有可能为她们家真心卖力。
想是这般想,其婕嘴上却说:“全靠他也不行呀,咱们自己总得再想点办法。”
其姝早就有了心思,只是一直没人可以商量,她自己又不知道该如何入手,这时正好说给姐姐听。
“那个岁岁,她以前因为雇主太抠门而毁约,将那人出卖给敌人换去更多的银子。三姐,既然她只求财,咱们可不可以试着收买她?”
上辈子其婕好好的在京城里,并不需要什么人护送,自然也没有见过岁岁。
她闻言有些犹豫,“收买了她做什么呢?”
其姝不由有些黯然,“我原想着如果先收买了来,等裴子昂战胜北戎军队的时候,就可以让岁岁和阿似一起动手制住古婆子等人。”
她一路上看得分外明白,古婆子是宇文达真正派来监视她的。莫日根似乎身有武功,且对古婆子言听计从,所以应是在必要时动武的首选。岁岁则是因为年纪轻功夫好,既可以沿途近身保护她,也能贴身避免她出幺蛾子。至于齐恒,那还用说吗,有齐远华在宇文达手上,对京城一切熟悉无比的他当然更比那三人能派上用场。
三个人里面只有岁岁是真正的不稳定因素,如果能将她收为己用,将来动手的时候便是以二对二,成功的机会也大了。
“可是,万一爹爹的处境与前世一样……”
那这一招就不管用了。
即便制服了那三个人,仍不可能脱离宇文达掌控。
其婕咬牙下了狠心,“不到图穷匕见不能见真章,还是得试一试。人先收买过来,再图后效。你……”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惊愕地望向其姝背后的菱花窗——有个高瘦的人影从窗前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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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一家团聚
“是谁在那儿?”其婕猛地跳起来, 几乎是扑到了门前, 她的手还没来得及碰上门扉, 门扇已被从外向内推开。
阿似落汤鸡似的站在那儿与她面面相觑。
其姝也被吓了一跳,可看到来人是阿似,一颗心便放回了肚子里。
其婕却并不认得她,十分焦虑地催问:“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虽然着急又后怕, 但她也并没有傻到非得追问人家听见了什么没有。
阿似也不认得其婕,甚至连应答她一声都懒得费事,直接问其姝道:“五姑娘, 能不能让我先烤烤火?这么一路从湖里凫水过来, 没把我冻死都是上辈子积福了。”
“当然可以,你快过来。”其姝纳闷得不行, 但事有轻重缓急,还是先张罗着让她坐到熏炉面前烤火。
当然也没忘记给其婕与阿似两人互相引见。
其婕对阿似初印象不佳,但听说她是裴子昂安排来保护其姝的那个人, 再大的气也忍了下来, 还分外友善的拿来自己的斗篷给她披。
“因为听到关于父亲的噩耗,所以出门时换了素衣, 你可别嫌弃不吉利。”
“没事。”阿似倒也豪迈,满不在乎地摆手, “反正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孝服这种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吉利,我又不能自己给自己戴孝。”
眼见她慢条斯理的烤过了火, 身上的衣服都干透了,其姝才追问道:“阿似,你干嘛要从湖里游过来?”
阿似撇撇嘴:“你们以为我傻吗?天寒地冻的还要从湖里游过来。那都是被古婆子逼的。你们把她一个人抛在岸边,可真真惹恼了她。她一回去就叫了莫日根来,要与宇文达联系。”
阿似回忆道:“他们写了信,要用飞鸽传书。我既然听见了就没有不把信截下来的道理。她虽不大防着我,但拿着信到底不安全,所以立刻给你们送过来。”
古婆子向来只防着不让阿似与其姝两人单独相处——事实上除了她自己,她谁都不放心与其姝单独相处,生怕会有阴谋诡计一般。但对阿似本人倒是不多加防备。
所以先前火急火燎地回房去时也并不多关注阿似究竟在做什么,让她悠哉悠哉的坐在房顶上听个正着。
“那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呢?”其婕埋怨了一句,对阿似的印象更加不好。
其姝关注的重点却不一样,“你带着信还能凫水?那信上面的字迹岂不是都要泡花了?”
“哪能呢。你以为我傻吗?”阿似照例不搭理其婕,笑着从袖袋里取出一颗蜡丸,“她把信封在蜡丸里,正好免去我不少麻烦。”
其姝接过来凑在蜡烛的火苗上将蜡丸溶开,抽出里面的信。
说是信,其实只是两指宽的一张长纸条,上面密密麻麻用小楷写了几句话。
其姝一眼扫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三姐……”
其婕上前看,“……此女心思活络,不服管教,唯恐有诈,望将老板信物送至,以做威胁。”
读完后一样惊讶,“老板……可是指爹爹?”
虽然古婆子用的是暗语,但两姐妹几乎都是看到便领悟了。
其姝一直倔强地忍住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爹爹没死!”
她抱着其婕又哭又笑。
其婕比她冷静,难免要泼冷水,“这封信送不到,不代表她不会再写信去。我们还得想办法……”
她有些说不下去,若是有办法可想,上辈子也不至于明知是条死胡同,还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我写信给裴子昂!”其姝“办法”比姐姐多,“大军年前就开拔了,算算时间早到了平城附近,我们可以让他想办法找到爹爹的下落。”
阿似虽不知道她们前面商量的事情,倒也不妨碍听懂现在的重点,“初五那天收到消息,六郡王他们已经准备开战了,只是古婆子一直不让我单独和你在一起,我不方便说而已。”
何况开战也不是什么大事,战胜或战败才算。
其姝恨不得立刻就提笔写信,佛堂里当然有纸笔,只是许久不用,墨早干涸了,笔也有些僵硬。
她指挥着阿似用熏炉温热了湖水泡软笔,又麻烦三姐帮忙磨墨。
终于落笔如飞地写好了信。
“既然你有办法与裴子昂联络,那就尽快将信送给他。”她拜托阿似,“我爹爹的生死全靠他了。”
阿似点点头,拿了信返身往外走。
其婕虽不喜欢阿似,却也明白她是自己人,是以并不刻意瞒着她说话,若有所思地问其姝道:“那岁岁那边呢,你与她相处那么多天,对于如何着手拉拢她可有想法?”
“她很看重钱财。”其姝转着眼睛,因为知道爹爹还在生,心情总是比原先轻松些,说话难免顽皮起来,“七哥喜欢她。”
其婕不大明白其沛怎么也掺和在里面,正蹙着眉思索时,已走到门边的阿似忽然转身:“五姑娘想收买我师姐?”
“你师姐是谁?”其婕一时未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其姝瞪大双眸,“你……你说岁岁是你师姐?那她怎么会不认得你,还救了你?”
“她没不认得我。”阿似双臂交叉在胸前,“我们说好了各为其主,互不干涉。”
“你说她一早就知道你是六郡王的人?”其婕难以置信,她甚至觉得连阿似都不可信起来,谁知道她们俩个私底下互通了多少有无。
阿似是裴子昂派来的,她只关心她的任务目标——其姝。
至于其婕,在她眼中与摆在地上的桌椅板凳区别不大。
所以依然不答她的话。
“五姑娘你放心,我和师姐从小一起长大,最明白她想要什么,收买她的事就交给我吧。”阿似拍着心口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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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婕从没想过事情会进展得那样顺利,顺利得她几乎以为自己根本不是重生了,而是在临死前做了一个悠长难醒的美梦。
正月十六,阿似连夜送信给裴子昂。
三日后收到回信,裴子昂表示会想办法查清真相。
二月二龙抬头,平城大捷的喜讯经由阿似比世面上更快一步传到尚家姐妹耳中,当晚便由阿似与岁岁联手制服了古婆子与莫日根,可惜齐恒竟然逃跑了。
等到第二天,京城人人都知道大夏收复了失地的时候,裴子昂的信也到了。
尚永泰仍然没有消息,但定北侯府陷在平城的一家老小,已经准备启程回来京城。
二月初八一大早,其姝与其婕就挽着手在城门翘首盼望,直等到日上三竿,终于见到挂着定北侯府标识的马车队伍碌碌地通过城门。
二房与三房的人也都在,自然有管事上前拦住马车,让一家人先一步见面。
其姝乳燕投林似的投进谢氏怀里,哪怕在街上当着人来车往,也久久不愿放开。
观言在两人身边兴奋地转过来又跳过去,十分孩子气地表功道:“五姑娘,我答应你照顾好四夫人,所以每天监督她起居饮食,你看她没有瘦,还胖了些呢。”
其姝好笑地探出一只手来揉揉他头顶,心里盘算着不然就真的让娘收观言做义子也好。
“姝儿瘦了。”
乔太夫人腿脚不便,没有下车来,也挑着帘子与大家叙话。
他们临出发前,裴子昂曾将其姝遭遇的事情告诉了她。
此时,她自是越看其姝越心疼。小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长高了难免就会显得瘦,在她看来也成了孙女吃苦受罪的佐证。
其姝便扒着车窗去与祖母说话,然而还没开口,余光却瞥见了不寻常的地方。
母亲与祖母乘坐的马车后面,紧紧跟着另一辆车,除了正常赶车的车夫与跟车的家丁,那车左右还围着八个大汉,个个膘肥体壮,胡子拉碴,一脸横肉。
总之,怎么看怎么凶——凶神恶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