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汉子看见她,不由问道:“这位姑娘是?”
董大娘连忙说道:“这是村里人,和三姐一向交好,多半听见消息来的。”说着,就向秦春娇阴阳怪气道:“秦家丫头,就说你现下也是给人当媳妇的人了,该知道为人妇的规矩。我家女儿不守妇道,我们做老的教训她在情在理,也是为了我老董家的门风。再说了,我当娘的教训自己闺女,是我们家门里的事情,你是我家什么人,来管我家的事,手也未免伸的太长了!”
秦春娇正想说什么,董香儿却走了过来,拉了她一下,说道:“春娇,你别跟他们说。我爹娘现在是疯魔了,我不跟这个男人走,他们就要活吃了我!”
那汉子微微动容,说道:“香儿,你真的不跟我走?”
董香儿冷笑了一声,死死盯着这个男人,咬着牙说道:“跟你走?你爹不是说你们青白门第容不下我这样的泼妇,你娘不是说要休了我,再给你娶好的么?!还有你那一对弟妹,容得了我回去?!”
那汉子说道:“爹娘那儿已经说好了,娘说你只要肯回去,磕头认错,李家就还要你这个媳妇儿。”
董香儿的眼睛越来越红,呵呵冷笑着:“你说啥?!”
那汉子似是也觉得理亏,支支吾吾道:“你当儿媳妇的,给婆婆磕个头也没啥。谁、谁也不会笑你。”
董香儿死死的盯着这个男人,咬牙切齿道:“李根生,我就没见过比你更窝囊的男人!你见天儿的受一家子人的气,你婆娘替你出头,你不说感激,倒帮着别人来挤兑自己老婆。李根生,你说说,你算个啥东西?!”
李根生厚实的唇嗫嚅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原来,这李根生是李家的长子,底下还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董香儿嫁给李根生,就是进了李家当长媳。这长子难为,长媳就更难当了。何况,李家老两口偏疼两个小的,尤其偏心小儿子。家里有要出钱出力的,总是找大儿子,有什么好事,那就必定想不起来他,至于背地里偷偷给小儿子塞钱,更是常事。
李根生从小过惯了这种日子,倒也不觉得什么。但董香儿嫁进了李家,可受不了这口窝囊气。她是一心一意要和李根生过日子的,看着合家子欺负大房,自然忍不下去,她又是个天生的暴躁脾气,几次三番的和婆婆小姑争执吵闹。
李根生是个在爹娘面前抬不起头的男人,任凭自己媳妇被一家子挤兑,一句回护的话也没有。
好在他是喜欢董香儿的,两口子夜里在房中说起悄悄话,总还有几句暖心窝子的话。董香儿看男人还算体贴,也就凑合着跟他过了。
但好景不长,李家那小儿子面上看着温和秀气,却是个绵里针,看董香儿生的有姿色,竟偷偷的恋嫂子。立春前一天,一家子吃酒,他喝醉了,便趁着董香儿出去小解,跟了上去想轻薄她。被董香儿两个大嘴巴子打在脸上,还揪到了一家子人面前兴师问罪。
李家那老两口的心真是歪的找不到,一看小儿子吃亏,不分青红皂白,先骂董香儿不守妇道。董香儿哪里肯服,一句一句的撅了回去。她本来就是个嘴上从不吃亏的主儿,这事儿又是李家没理,她当场就把李家上下骂了个狗血淋头。
老李两口子看着辖制不住她,就叫儿子来管儿媳。
董香儿原道出了这样的事,李根生再怎么窝囊,也该站在她这一边。谁知,李根生竟然当着全家子的面,打了她两个嘴巴。
董香儿被他打懵了,疯了也似的撒泼大闹,要跟这家子人拼命。老李家,便张罗着休妻了。董香儿也是对李根生彻底寒了心,不等李家下休妻文书,自己收拾了包袱回了下河村。
老李家嘴上嚷的厉害,敲锣打鼓的要休妻,其实心底里也虚的很。李家也不算什么富裕人家,董家要的聘礼少,董香儿嘴头子虽然厉害,却是个能干踏实的人。她干活卖力扎实,身子又结实康健,若没这些事,过上两年就要给李家添丁了。李家老两口,其实是满意这桩亲事的。但是,儿媳妇不服管束,那是不行的。他们原本以为,董香儿赌气回了娘家,过不了几天就要回来,下气服软以后再不敢撒泼闹事。没想到,董香儿竟然这么沉得住气,去了十多天不见消息。
若是真休了董香儿,虽说聘礼是能拿回来,但是平白没了个大儿媳妇,大儿又成了光棍,带着小儿子,得讨上两房媳妇,办上两茬喜事。乡下人家,哪里经受得起这样的折腾。
就在李家准备打探消息的时候,董老汉带着董大成上门赔礼了。这李家顿时鼻孔朝天,拿班做派,把亲家狠狠数落了一通,才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肯让董香儿回去,还叫李根生来接人,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董香儿看他不说话,又厉声道:“李根生,我问你,你那妹子冤我偷东西,你那弟弟调戏我,你有一句话没有。没有,你倒还打我。你说,我跟你回去干啥?!任凭你们一家子挨千刀的玩意儿,来作践我?!”
李根生任凭她骂着,还是没有说话。
倒是董大娘,在一旁叽叽咕咕着:“这算啥事,谁家舌头不磨牙,磕磕绊绊都是常事。世间当妇人的都受得,就你金贵,受不得……”
她话还没说完,董香儿忽然冲着她吼道:“娘,我是你亲生的闺女!”
董大娘闭了嘴,再不说什么了。
董老汉叹了口气,向李根生说道:“根生啊,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往后再说。”
李根生犹犹豫豫道:“爹,你这……”
董老汉摆了摆手,说道:“你也瞧见了,今儿就是硬把香儿给你送回去,你们也过不好。你先回去吧。”
李根生没了法子,本就不是什么有主意的人,只好离了董家。出了院子走出大约一射之地,他又回头,见那聘婷的身影依旧在院里站着,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李根生回到家,将这事一讲,李大娘顿时一拍桌子,怒道:“这泼妇,给了她脸了!有啥了不起的,她不肯回来,就一辈子都别回来,死在下河村!休了她,咱再娶好的来!”
李大叔倒是有些不满,说道:“你说的轻巧,再娶,再娶又是一大笔的开销。我叫你管管老小,你就只顾偏心,非弄出这样的事来。”
李大娘听了更是火上浇油,两个老的就在屋里掐上了。
李根生不想听这闹腾,走到了院子里。他望着下河村的方向,一脸惆怅。
他是喜欢董香儿的,这个女人明艳泼辣,就像是正午的太阳。家里这气闷的日子,他也愤懑、激恼过,但都在长幼有序的教条里消弭于无形了。这个女人,干了他想干而不敢干的事情。
也是她,让他知道了女人的滋味儿。夜晚,她在床铺上的大胆妖冶,让他迷醉不已。
如果她没了,如果她不再是他的妻子,那他该怎么办呢?他舍不得董香儿,却也不敢顶撞自己的爹娘。
董家闹了这一场,有些丧气。
这是董家门内的事情,秦春娇插不上话,等李根生走了,她就叫董香儿到家里去坐坐。
董香儿也不想在家待,跟着她走了。
赵三旺见没事了,就又回地里干活去了。
姊妹两个在家里,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董香儿把在李家这两年间的情形,连着小叔子调戏她的事都没有隐瞒,全说给了秦春娇听。
秦春娇听得连连叹息,又问道:“三姐,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呢?”
董香儿冷笑了一声:“不咋办,李家我肯定不回去了,就是李根生不休我,我也要跟他离!至于我家,”她顿了顿,说道:“我就这么着,我看他们能活吃了我!”
秦春娇却觉得不妥,现在董家老两口还在,不管他们嘴上说什么,董香儿在家住着还能说得过去。但等到这老两口百年,董大成和董栓柱分了家,董香儿要怎么办呢?可没听说过跟着兄弟过活的女人。
但,她自己也只是个靠男人养活的女人,她能有什么办法?
想到这儿,秦春娇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她命好,碰上了易峋,所以才有好日子过。她娘,董三姐都是所托非人,就坎坷成这样。难道女人就只能依赖男人,自己就活不出个名堂来么?
董香儿不想回家,一整天都在易家待着,帮着秦春娇做了午饭送到地头,直到了傍晚时分,才告辞离去。
到了晚饭时候,易峋从宋家集子上回来了,说起已经雇到了四个人,明日就来下地。
近来正是农忙时候,闲着的壮劳力少,这些人都是左近村子里的。因他们不是下河村的,一早从家里过来,这早饭就不必易家管了,秦春娇只用照管他们一天的两顿饭就可以。
吃过了晚饭,赵三旺就回家了。
秦春娇烧了一锅热水,叫易峋去洗澡,她自己坐在外头缝补这兄弟两个的衣裳。
她从那家山货店里买回来的粗布,这时候派上了用场,选了同色的布,裁剪成大小不一的补丁,挨个补着那些衣裳磨损的地方。
听着那扇门里面哗哗的水声,秦春娇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烦躁,不留神针尖戳了手指,她放在口中吮了一下。
片刻功夫,易峋洗好了澡,开门出来倒水。
他只穿着一条裤子,上身赤着。
秦春娇的目光顺着那遒劲结实的肩胛背脊滑了下去,落在了腰间的那块月牙胎记上。胎记是暗红色的,在蜜色的肌肤上,很是显眼。
她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渴,清了清嗓子,说道:“快点穿衣服,小心着凉。”
易峋倒了水,穿了一条褂子,在一边坐了。
易嶟刷好了骡子,也去洗澡。干了一日的农活,泥土汗水还有疲乏,洗个澡总是舒坦的。
秦春娇泡了一壶茶,等这俩兄弟洗过了澡,出来歇息的时候喝。一壶茶喝完,就差不多要睡觉了。
说是茶,其实只是些山里的香片叶子,农家晒干了当茶叶使。泡水有那么些香气,还能消食,但不能提神,倒正好晚上喝。
易峋喝着茶,看着她做针线。
秦春娇低着头穿针,将白日里董香儿的事说了,又絮絮的说道:“三姐这样,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呢。我看她娘家,不像是能让她在家里闲着的。”
易峋听着,不置评论,却转而说道:“明天家里来人,要烧七个人的饭,你一个人怕忙不过来,不如就叫董香儿来帮你。工钱,也和那些人一样,一天二十文。”
第40章
秦春娇微微一呆,顿时明白过来,易峋这是想给董香儿一个差事做。
她有事情做,就能少在家里待,自然和家中少了争执。这又是赚钱的差事,董家也不会拦着她。
秦春娇心里还是感动的,董香儿怎么样,和易峋有什么关系?她说这些事,也只是白说给易峋听听。易峋照顾董香儿,其实还是为了让她不要烦心。
当然,易峋也不可能一直养着董香儿。但不论如何,她是感激他的。
秦春娇停了针线,轻轻说了一句:“峋哥,我替三姐谢谢你。”
易峋看着她,眼眸幽深,沉声说道:“你是我媳妇,你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
秦春娇鼻子里微微有些酸,却还是笑了。
隔日起来,秦春娇烧好早饭,打发了三个男人出门,喂过了牲畜,锁了门去董家。
董家的三个男人也都下地去了,只剩下一屋子女人。
秦春娇在门上连喊了几声,董家的大儿媳妇杨氏才来开门。
杨氏一见了她,先笑了一下,说道:“春娇妹子昨儿热闹没看够,今儿又一早过来了?”
秦春娇不理她这阴阳怪气的话,说道:“我找三姐有话说,麻烦嫂子喊一声。”
杨氏开门让她进去,又扭着腰回屋去喊人。
一进门,董大娘正盘膝坐在炕上,听见是秦春娇来找董香儿,一张老脸顿时拉的老长,嘴里骂骂咧咧:“一天天的尽往别人家钻,挑唆的别人家宅不宁,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他们家这场乱子,分明是李家蛮不讲理造成的,她却硬栽派到秦春娇身上,可谓是颠倒黑白。
董香儿摔了帘子出来,张嘴喝道:“那都是李家上下不是东西,娘别瞎拉扯别人!”说着,抬脚出门。
董大娘冲着她的背影骂道:“就知道窝里耍横的玩意儿,一天天的把个外人放在心坎上,胳膊肘朝外拐,你咋不想想你兄弟还娶不上媳妇呢!”
董香儿听着,没搭理这些话,走到院子里。
见了秦春娇,她脸上有些难看,说道:“我娘就是那破嘴头子,妹子别往心里去。”
秦春娇哪里会将董大娘的话放在心上,她把昨天夜里易峋说的事告诉了董香儿,说道:“三姐,我家现在缺人做饭,想请你去帮个忙,一天二十文的工钱,忙到春耕完,你愿意不?”
董香儿当然一百个情愿,现在只要能让她有个借口不在家里待着,就算白给人干活都行,何况还给工钱!
她兴高采烈的答应了下来,说道:“妹子,你等着,我跟家里说一声就来。”
董香儿扭身回了屋,将这事告诉给了董大娘和杨氏。
这两个女人顿时都有些不大乐意,杨氏哼笑了一声:“三妹子心可真宽,叫婆家赶了回来,在娘家吃住,不说帮娘家干活,倒去帮着外人。”
董香儿不服气,说道:“我是去挣钱,又不是白干。再说了,家里的活,我少干哪一样了?!”
董大娘便骂道:“挣钱?就你能挣啥钱?!别人拿话哄你,你也当真!”
董香儿不耐烦跟她们纠缠,扔下这句话,闪身出去,跟秦春娇走了。
易家的地实在宽广,十亩水田,十亩旱田,还有坡地。易峋雇了四个人,带着他们哥俩和赵三旺,一共七个人,撒到地里去,全不显得人多。
赵桐生从上河村回来,途径易家地头,立在田埂上,看着易家地里那热火朝天的干活场景,吐了一口痰。
他瞧见赵三旺也夹在里面,心里有些纳罕,暗地里琢磨着:往年开春播种,这小子必定来求我给他活干。前儿我还想着他今年怎么不来了,原来他是跑去给易家干活了。
赵桐生站着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的走了。
到了晌午时候,众男人们坐在地头田垄上歇息。
那几个雇来的人凑在一起,不免嘀咕起了易家的伙食。
其中一个说道:“你们说,这东家会给咱吃啥?早上出来的急,肚子里没装多少食儿,这会儿早饿了。”
另一个说道:“还能吃啥,窝头咸菜,能让吃饱就不错了。去年我给宋家庄一户人家打短工,一早一晚的稀汤糊涂,也就中午能吃顿干的,还不见几块肉!”
那个不信:“你这话说的,我咋就不信,都不给吃好了,下午还咋干活?”
之前说话的那人一撇嘴:“你爱信不信,东家是雇人干活,又不是请客吃饭。你干不了活,就没有钱赚,碍着他啥事?”
这时候,易家兄弟两个有些私事商量,走到了地那头没听见。赵三旺夹在这伙人里头,忍不住出来说道:“我说老哥几个,说话也要有个实,不能张嘴就来。这伙食你们一顿也没吃上,咋就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我这两位哥哥,还有我那个嫂子,绝对亏待不了大伙的!”
偏生说话的那个,也是个犟脾气,就和赵三旺你来我往的撅了起来。
正吵吵着,其中一个眼尖瞅见田头土路上,走来两个俏丽的青年女子,挎着篮子,提着一只大木桶。他便高声道:“你们别吵吵了,那想必是东家的女眷送饭来了。是好是孬,一瞧便知。”
赵三旺从地头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