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婶儿吊死在赵家的祠堂里,尽管赵桐生靠着族长和里正的权威,将这事压了下去,但到底事情已经传扬开来了。大伙嘴上不说,肚里都在发笑,连赵氏族人都埋怨他。
赵桐生这两天待在家中,门也不敢出。赵有余已经回了京城书院,赵太太带着女儿赵秀茹一气之下回了上河村娘家,他独个儿在家,日日对着清锅冷灶,觉得孤零零的好没意思。但这祸是自己闯下的,也只好自己受着。
林香莲没将他供出来,这倒是意外之喜。在劫后余生的剧烈喜悦之中,赵桐生一时也管不了别的了。
赵三旺在京城医馆里戒断毒瘾,虽然过程辛苦,但到底是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了。
易家兄弟两个,轮番看守着他,油坊的事儿便暂且搁置了。
时令进了五月,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蚕豆已经熟了,每天都能在豆茎上摘下来一大捧。
地里的油菜已开过了金灿灿的油菜花,结出了饱满的菜籽儿,只等着家里男人回来收拢。放蜂人割下了几茬油菜蜜,秦春娇买了许多存在家里。蜂蜜比红糖还要金贵,算是个补品,留着给日后家里生病的人吃。
家里养的鸡群,已经长成半大。秦春娇请了个手艺人来家,只留下一只做种的小公鸡,其余的都骟了。
这骟过的鸡懒得动弹,便只余下长肉。
那三头小黑猪也养了一身肥膘,渐渐有了肥猪的样子。
农家的兴旺,在易家的小院里日日的上演着。
时近端午,七柳河畔热闹起来了,易家的那处小水塘飘出了几片荷叶和打着骨朵的荷花,水面不时有肥鱼跃出。这是易家自己的水塘,易峋在这儿下了渔网和虾篓,秦春娇时不时的来拿几条鱼或一篓河虾回去。
河岸上蚬子成群的打窝,顺着那小坑洞挖下去,便能收获一篓。
端午前日,秦春娇用蚕豆、咸蛋黄、腊肉合着糯米包了咸粽子,又熬了蜜枣豆沙,包了甜粽子。刘氏烧了一大盘韭菜炒蚬子,炖了一锅鲫鱼豆花羹,另又烧了一锅的红烧肉。母女两个收拾了一篮子吃食,端午当日进了京。
原来,因为看护赵三旺,易峋和易嶟谁也不好意思回家过节。秦春娇便和母亲商议了,进京看他们。
找到杏林春,医馆的学徒接住了她们,问她们是来干什么的。
秦春娇便说是易峋的女眷,端午节来瞧瞧他们,说着便从篮子里拿了许多炒熟的蚕豆给这些学徒,笑着谢他们这些日子的照料。
她模样好,笑的甜,说话也中听,那些学徒都是半大孩子,拿了她给的零嘴儿,各个都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将她们领了进去。
还没走到赵三旺的住所,便高声道:“易家大哥,大嫂来看你们了!”
易峋正和馆主说话,一听见这声,心头微微疑惑,连忙抢步出来,果然见秦春娇挎着个篮子,和她娘刘氏,笑着站在门外。
他有些诧异,上前低声说道:“不是说好了,明儿等我回去,你们咋来了?”
秦春娇娇嗔道:“怎么着,不许我们来?大节下的,你们都不回家,我和娘就来瞧你们。过端午节呢,也给三旺捎几个粽子。”
刘氏在旁含笑说道:“这丫头想你,在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我就说来瞧瞧吧,省得她牵肠挂肚的。”
程馆主也走了出来,捋须说道:“峋子,你几时成的亲?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易峋微微一顿,便向他说道:“馆主,您忘了我还在孝中。这是我隔壁邻居家的女儿,今年二月间定下的亲事,到明年出了孝就成亲。”便隐去了秦春娇是相府卖出来的奴婢,为他所买的事情。
秦春娇便向着程馆主微微欠身,道了个万福:“多谢您老人家这段日子以来,照料我男人和我兄弟。”
程馆主打量着这女子,见她生的娇媚妖娆,身段聘婷,但言行举止颇有闺秀风范,并无丝毫轻浮之态,也暗暗点头。易母生前与他有些往来,他们家的事,他也略知一二,易峋的亲事是她的一块心病。她曾说这孩子有命中注定的贵女,旁人不能擅自做主。谁知,易峋倒自己把亲事给定好了。
但看眼前这女子的容貌品格,也是配得上易峋的了。看易峋的样子,也是中意的很,他看着那小女子的目光里尽是深情。往常,他对别的姑娘可都是不假辞色。
易母在天有灵,只怕也就愿意了吧。
程馆主看着这小两口恩爱亲昵的样子,便将这些旧事都摁了下去,莞尔道:“今儿是端午,你们一家子人好生团聚,老夫就不凑热闹了。”说着,便要往正堂上去。
秦春娇快步上前,硬将一串粽子递了出去,含笑道:“没啥好东西,端午节的吃食,也是应个景儿,您老人家别嫌弃。”
程馆主接过那一串粽子,心底倒涌起了一丝暖意。他浑家两年前过世,他是个鳏夫,孩子也都出去独立门户了,家中没人操持这些。端午佳节,得了一串粽子,也是个不错的意头。
易峋将秦春娇和刘氏让进了房中,赵三旺才睡醒,易嶟也在一边坐着。
一见她们两个进来,赵三旺便扎挣着想起来,刘氏说道:“你是病人,躺着吧,别起来了。”
赵三旺说道:“我都好的差不多了,真的。婶儿,我能回家去了,就是两位哥哥不让我回去。我说住这儿每天都花那么多银子,真是糟蹋钱,不如回去。”
易嶟听见,朝他脑袋上拍了一下,斥道:“还嘴硬呢,啥好的差不多了,昨儿晚上还想咬人呢。”
赵三旺却急了,说道:“真的,我都能干活了,咱回去吧。”
之前,他无意间听见医馆的小徒弟说起,他在这儿住了这些日子,已经花了十多两银子了。本来京里吃住用度就贵,他又是来看病的,还有医药费在里面。要说易家兄弟不是他亲哥哥,他们说啥也不信。不是自家人,肯为他花这么多钱?
赵三旺听着,既是感激又觉得不安,便想回村里去。
易峋给秦春娇母女两个找了两张凳子,便淡淡说道:“你安心住着,不用操心钱的事儿。”他话语简单,口吻平平,却能给人一种安心踏实的感觉。
秦春娇也接口说道:“是啊,三旺,你回了村子,再发起病来,我们还得把你往这儿送,那不是瞎折腾吗?”
说完,她问医馆的小徒弟要了些干净的碗盘,把带来的粽子剥了,给大伙吃。她特意拣了一甜一咸的两枚,放在碗里递给赵三旺,说道:“端午节,吃个粽子应应景儿。”
刘氏也将带来的菜一道道端出来,含笑说道:“春娇说三旺爱吃红烧肉,我就特特给你烧了,大节下,你多吃几块吧。”
赵三旺先是挠头嘿嘿傻笑着,继而眼泪汪汪起来。自打他爹娘过世,再没谁这样管过他,像亲人一样的待过他了。
易嶟又往他头上敲了一下,笑骂道:“你小子,生个病跟立了功一样,大伙都围着你转。你还哭啥?”
秦春娇笑道:“嶟哥,你再这么打下去,他就更傻啦。”
易峋看着眼前这一幕,唇边漾着一抹极浅的笑意。他咬了一口甜粽,豆沙馅儿里放了些桂花酱,一口下去,甜香满腮。他看了一眼秦春娇,她正说笑的开心,因而让那张小脸越发的娇艳动人。他的眼里,满是宠溺。
这是他喜爱的口味,她是特意为他做的,他知道。
刘氏的手艺很不错,韭菜是最鲜嫩的时候,配着蚬子肉,真是一味佳肴。鲫鱼豆花羹里的豆花是自家做的,汤里则放了些秦春娇之前买的胡椒面子,鲜甜里带着些些的辛辣,让人一碗碗的停不下来。而那红烧肉,刘氏和秦春娇的做法不一样,她没有熬糖油,而是将肉和着酱油香料一起下锅炖了,起锅时才洒了一把冰糖。这样烧出来的肉,不似秦春娇烧的劲道有嚼头,但却酥软甜烂,别有一番滋味。
赵三旺吃了两个大粽子,喝了一大碗鲫鱼汤,韭菜蚬子和红烧肉也没少吃,还没吃够。但易峋怕他吃坏了肚子,就让秦春娇把饭菜都收起来了。
吃过了午饭,因京城离下河村有些路途,秦春娇和刘氏便打算回去。
易峋陪着她们两个出来,要去雇车送她们回去。
但刘氏许久没有进京了,想在京里四处看看,便让易峋先回了医馆。
易峋虽有些不大放心,但京城毕竟天子脚下,没什么人敢在这儿滋事生非,也就答应了。
秦春娇陪着母亲在京城市集里闲逛,看着人来车往的热闹场景,倒也开心。
刘氏想买一匹细布料子,回去给自己和女儿裁几件小衣。她这两天看了,秦春娇的衣裳大多是易峋给置办的,但男人粗枝大叶,加上不好意思,肚兜鞋袜就少了很多。秦春娇常日忙着劳作,也顾不上,就凑合到了眼下。
天气渐渐热起来,这里面的衣裳也是要跟着换的。
秦春娇听母亲说了,便陪着她去了刘记布行。
这是京城顶大的一间布铺,杭绸苏绣松江布一应俱全,她如今手里有钱,娘想买衣服料子,当然要挑好的买。
在布铺里,刘氏看中了一匹白底蓝花的细棉布,轻柔软和还吸汗,做小衣是做合适不过的。但问了价钱,一尺竟要十文钱,她不禁咋舌,暗叹京里的东西真金贵。想说不买,秦春娇已经吩咐伙计给裁好包上了。
刘氏不免埋怨道:“这么贵的布料子,你也买。敢是仗着峋子宠你,你瞎糟蹋钱呢。给人当媳妇,就要会持家,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秦春娇甜甜一笑,说道:“娘啊,这钱是我自己赚的,没有花峋哥的,你就放心吧。再说了,你都苦了半辈子了,现如今女儿能赚钱养活你了,你就安心受用吧。”
刘氏听着也是一笑,女儿孝顺体贴,她当然高兴。她只是担心易峋嫌弃了春娇,让她女儿再吃她当年的亏。这些苦头,她是吃怕了。
两人才出了布铺,忽然一道尖利的嗓子响起:“这不是芸香吗?你怎么在这儿呢?”
听见芸香这个名字,秦春娇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去,就见一三十上下的妇人正站在不远处。
这妇人一张圆盘脸,穿着一件绿潞绸缎比甲,头上发髻溜光水滑,一伸手便是两个明晃晃的金马蹬戒指。
秦春娇认出她来,这妇人娘家姓李,本是相府里二夫人的陪房,后来配了人。她是内宅管家,她男人是相府的外宅管家,也算一号人物。
秦春娇在相府里时,是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和这李氏也有些交集,交情谈不上坏但也绝算不上好。
她本来不是很想再和相府里的人事挂上关系,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那李氏笑着招呼道:“嫂子这是出来办事?在府里,你可是二太太的左膀右臂,二太太一刻没了你也不成的,竟然舍得放你出来。”
李氏喜欢听这样的奉承话,顿时笑的两只眼睛眯缝起来,说道:“芸香妹妹嘴还是那么甜,会说话。怪道当初老太太那么疼你,只可惜了……”话到这儿,她突然打住了,咳嗽了一声,又问道:“你现如今怎么样了?府里都说你跟了个暴脾气的莽夫,但我瞧着……你这还好啊。”
秦春娇含糊带了过去,笑道:“我想请嫂子吃杯茶,嫂子可有空闲?”
李氏是相府的二等内宅管家,也不稀罕这一杯茶两盘点心,但她料到这小妮子必定是有话要说,便点头答应下来:“成啊,那就劳妹子破费了。”
秦春娇笑着,将李氏请到了京城里一间有名的茶楼。
三人寻了个僻静地方坐下,秦春娇点了一壶龙井,一笼蟹粉蒸酥,一碟虾肉烧麦,便让李氏吃。
李氏见了她这手笔,倒也吓了一跳,这茶楼本就不是个便宜的地方,这两样点心又都是贵价货,即便是在府里,也是主子们吃剩才会赏下来。秦春娇竟然请她吃这个,难道是她发达了?
李氏将她打量了一番,看她穿戴平常,心里就嘀咕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刘氏,问这是何人。秦春娇说是她娘,她便点头暗道:有这样的娘,难拐生出这样姿色的女儿来。
秦春娇先不说事,只是不住奉承李氏,说什么能者多劳,又说二太太如何看重她。
李氏被她抹的满脸蜜,也飘飘然了,便胡言乱语起来:“还是妹子你识人,那王松家的,什么阿物!大字不识一个,账也算不清,上头也拿她当个人看待!”
这王松家的,是大夫人手下的人,也是相府内宅管家,同这李氏尿不到一壶里去。
秦春娇知道这些破事,也不想去提,看着李氏已经不清不楚了,便含笑说道:“我告诉嫂子一件事,保管让嫂子把那王松家的挤下去。”
李氏将信将疑,这小妮子已经不在相府了,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口气?
秦春娇樱唇轻勾,轻轻说道:“我那儿有茶油。”
第80章
李氏怔了怔,一双眼睛圆睁看着秦春娇,大声反问道:“你是说,老太太见天吃的茶油?!你那儿有?那茶油是打哪儿来的?!”
相府上下都知道,老夫人出身于湘西地区,酷爱茶油,时常向人夸奖这茶油的养生功效。茶油或许还真有几分效用,她今年已经六十高龄,精神确实极佳,头上连一根白发也没有。见过的人,都赞她保养得道,养生有方。
老夫人更将这茶油当作个宝物,每年都要派人到湖南去,花费大量的人力银两,进一批茶油回来。
相府的采购们,也曾在北地狠找过一段的茶油。然而北地的油坊要么没人知道这是什么,要么即便知道,也不肯榨。一来工艺上,与压榨花生、芝麻、菜籽儿等不一样,需得另上一套机子;二来北地人不吃茶油,只相府一家要,实在划不来。
无法可施之下,相府每年都要派人往湘西采购。
然而秦春娇却觉得,这里头有个误区。经了老夫人的口,有意采买的富贵人家其实不少。然而北地无处可买,也不是所有人家都情愿斥巨资往南方采买。因无处可买,所以没有人吃;又因没有人吃,故而没有油坊肯榨。如此往复循环,犹如一个怪圈。
之前,她建议易峋收购茶油果来榨油,易峋也靠着人脉关系,和货行签了供销合同。但是一斤茶油二两银子的价钱,实在让她不甘心。她是知道相府花了多少钱去进货的,刨除掉路上的花销,也远高过这个卖价。
如果能将茶油卖到相府,即便比湖南产地的价格要低,也好过二两一斤当普通油贱卖。
她不想让她家峋哥的心血,白白浪费。
秦春娇浅浅一笑,说道:“实不相瞒,我家相公开了一间油坊。”
话才出口,那李氏便已明白过来。原来,这小妮子是替她男人找财路呢。
早前听说,这丫头被打发出去后,叫一个燥脾气的莽汉买去了。府里上下都还说可惜了,这么个好相貌,要被生生折磨死。
然而今天瞧她一身穿戴虽是平常,但出手大方的令人惊讶,精神头也很是不错,那张小脸比起在相府里时还要更娇更媚。这显然是被人娇宠着的样子,笑容明媚艳丽,宛如被雨露滋润过的玫瑰。
看来传闻不可信,大夫人也吃那人牙子糊弄了。这个芸香,显然是去了好人家了。
也难怪,她死心塌地的要为她男人找门路卖货。
然而她所说的,李氏却有些不以为然。
在李氏的观念里,老夫人的茶油,那可是难得的宝贝。相府花着大价钱,使人费物的从南地运来的。这小妮子的男人,怕也就是个寻常的贩油郎,手里能有什么像样的好货?怕不是,这丫头财迷心窍,想着相府财大气粗,想把别的油充作茶油,卖给相府?
做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