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春娇浅浅一笑,便出门了。
董香儿将她送了出来,两个人手拉着手,一直出了院子,才站住说话。
董香儿不好意思,垂头说道:“妹子,我晓得你今儿是为了我出头,其实你全不用理他们的。”
秦春娇握着她的手:“三姐,这不一样。你昨儿跟我说过,李家不答应和离,给再多的钱也不好使。这事儿,我们这些外人都帮不上你,唯独你娘家能保住你。要让他们护你,就得让他们明白你的分量。你在家的价值,比他们把你卖给男人,换几个彩礼强,他们就会留着你。”
说着,她低头一笑,又道:“我在外头这些年,也见了些世故人情。这世间的事儿啊,都大不过一个利字。利字跟前,亲娘老子、兄弟姐妹都未必好使。这亲人念情固然好,既然不念,那就只能拿利捆着他们。他们从你身上能得着好处,往后也就不敢再轻看了你。我说明白了,他们家能在我这儿赚钱,全是看着你。你没了,这钱也就没了。这功夫就得做到面子上,让他们清楚看见,不然只当这些好处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呢。”
董香儿这才真正明白秦春娇的用意,她心中的滋味儿,已经无法言喻了。
自从秦春娇借了她银子,她就带着四弟董栓柱去了李家一趟,可是李家一口咬死了,要么休,要么她就乖乖回去,继续当老李家的儿媳。
和离这事儿,非得男人答应不可,不然凭你闹到天边去,也休想官府判下来。她自己的娘家,亲爹娘是甩手不管,大哥大嫂虽然被自己说动,但到底也做不了主。没想到,自己的骨肉血亲没管过自己的死活,倒是这个异姓姐妹帮她出了主意。
她擦了一把眼睛,带着鼻音说道:“妹子,从今往后,姐这条命都是你的。你叫姐干啥,姐就干啥,就是去死都行!”
秦春娇噗嗤一声笑了,说道:“三姐,你说啥呢,咱们以后还要一起过好日子,谁要去死。”
两人说笑了几句,就分手了。
秦春娇回了家,董香儿也进了门。
才踏进门槛,就听见董大娘骂骂咧咧,一会儿说一家子都是白眼狼,全向着外人,一会儿又骂秦春娇是九尾狐狸精转世,小浪蹄子敢给她脸色看。
董大爷听着,眯着眼睛抽着烟袋,心里思忖着:这丫头,还真是出息了。
董香儿不耐烦听他们唠叨,正打算溜回自己屋里去,途径哥嫂房前,杨氏瞧见她,连忙说道:“三妹,你等着,下午我和你哥就帮你换屋子。”
杨氏说完,见董香儿走了,才放下帘子,跟她男人说话:“娘还在外头骂呢,她活了这一把年纪,咋还没活明白过来!一天二十文钱,守着家门口,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呢。易家的人还宽厚,待人也好。就峋子那油坊,一天二十五文钱,给人吃的都是净白面,每天还都能见着荤腥。我寻思着,你去春娇的铺子里,就看着香儿的面子上,她也不会给你吃的太差。”
董大成先说了一句:“她老糊涂了,别跟她计较。”又连忙问道:“这是真的?油坊一天给那么多钱,还有白面荤腥吃?”
杨氏说道:“可不是,大伙都眼馋,四处扒拉人情送礼,就想挤进去。但是,峋子说人手暂且够用,等将来再说。眼下,就他二弟、丁虎和赵三旺在油坊里干活。”
董大成听得心动,说道:“那要不,让三妹去跟人家说说,我也去油坊吧。”
杨氏瞅了他两眼,骂道:“你可省省吧,就这差事,还是我费了老大的劲,跟三妹说的。别不知足了,吃着碗里想锅里。油坊都是重活,你那身子板,哪里干的动!一天二十文,一个月下来就是半吊子钱。虽然比不上三妹,但有这个进项在,也宽松的多了。”
董大成心里虽痒,但也觉得妻子的话有理,便将这年头歇了,又说道:“我就是不明白,赵三旺那样的人,咋就忽然走了大运,能得着这样的好事。之前他病的要死,也是易家哥俩把他送到京里医馆,花了许多银子把他救活的。如今,还能跟着易家挣钱。”
杨氏说道:“你还看不明白,三妹也好,三旺也罢,那都是给易家行过好的人。人家是念恩情的,就这么回事。你们也多积点德吧,有好报呢!”说着,她停下手里的活计,忽然皱眉道:“说起来,三妹子近来跟这个赵三旺走的近了。昨儿傍晚时候,她在厨房煎鱼,好像就是给赵三旺送的。我问了两句,她竟然还脸红了。”
董大成当即说道:“那他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咱家三妹,咋也不能跟他这样的人!”说着,他意气风发道:“李家的亲,也早点退掉。咱妹子如今出息了,就是要再说亲,也得是好人家。”杨氏点头道:“我说她也不能那么糊涂,赵三旺穷成那样,她也不能看上。再说了,我瞧着她也没再嫁的意思。”
两口子说了几句闲话,就忙着收拾屋子,给董香儿换房子去了。
赵桐生回家坐了一会儿,心中咋想咋不是滋味儿。他一想起秦春娇那张得意的脸,就忍不住一团火往上冒。
赵有余在京里,赵太太和赵秀茹回了上河村娘家,家里清锅冷灶,冷冷清清。
他在家待不住,转了两圈,又出门直奔易家的油坊而去。
才走到院子门口,就听见那房子里传出“咚咚”的打击声响。一院子的鸡满地跑着,炒榨油的饼,油菜籽儿、茶籽儿崩落的满地都是,尽够它们吃了。都是油大的好东西,这些鸡一只只都养的十分肥壮,羽毛锃亮。
赵桐生穿过院子,走到房门口,就见里面几个男人,赤着上身,光着膀子,在榨油的机子跟前卖力干活,随着锤子一下下落在油饼上,金黄的油脂顺着竹管子流了出来,落在地下的坛子里。屋子一旁的角落中,已经灌满了十来口大坛子,坛子口塞着稻草编成的塞子。
赵桐生看在眼里,晓得那就是一口口钱罐子,眼角抽了抽,清了清喉咙:“峋子,你出来。”
易峋听见,便停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门口,问道:“桐生叔,什么事?”
赵桐生背着手,黑着一张脸,问道:“那个秦春娇,到底算你家的啥?”
易峋听这话口气不善,脸色顿时一冷,淡淡说道:“她是我媳妇,怎么了?”
赵桐生哼了一声:“既然是你婆娘,那就管好你女人!别叫她整天在外头四处乱跑,嚼舌头弄嘴皮子,自己不守妇道也就算了,还把一村子的妇人都带坏!”
易峋看着赵桐生,眸光深冷,直将赵桐生看的打了个寒颤,才说道:“她在外头跑,是我让她出去的。她高兴,我就乐意惯着。再说,论起搬弄唇舌,这一村子的妇人排着队,怎么也数不着她。下河村的一些女人,已经坏到十足了,用不着她来带。”
赵桐生听出来他在影射林家的事儿,肺管子气的炸了,两手紧紧握着拳,粗声粗气道:“峋子,你别以为能挣俩钱,就能反了天了!这村子,还不由你说了算!秦春娇再这样子胡闹下去,我可要按照宗族规矩处置她了!”
这会子,里面的几个男人听见动静,都出来了。
易峋还没说话,赵三旺便抢先说道:“叔,不对啊,嫂子又不姓赵,你咋按着宗族规矩处置她?再说了,她也没做啥出格的事儿。”
赵桐生听着,不由暗骂:这个臭东西,就是属狗的,给根骨头就跟着跑,这会儿又帮人家出来咬人!
他也是一时气糊涂了,忘了秦春娇不是赵氏族里的人这回事,被赵三旺揪着话里的空子给撅了回来。
易峋剑眉微扬,向前走了一步。
赵桐生看着那孔武有力的男人朝自己走来,不由连连后退了几步,惊惶道:“你干啥?这青天白日的,打人可犯法!”
易峋话音沉沉:“之前我当着一村子人的面说过,里正既然记不住,那我就再说一遍。秦春娇是我易峋的女人,谁敢动她,就要先来问问我。不管是天王老子还是什么人,我的拳头,是不认人的。”
在乡下,道理讲不通的时候,或者人不想跟你讲理的时候,那就只能讲拳头了。
第89章
赵桐生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易峋真要发狠揍他,他这把老骨头,只怕连三拳也挨不住。
刘二牛那惨状,不由又浮现在眼前。他两腿打着寒颤,又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赵三旺到底跟他一个姓氏,打了个圆场:“桐生叔,你要是没啥事儿,我们这儿活还忙,你也赶紧回家去吧。”
赵桐生生恐挨揍,得了这个台阶,赶忙往下跑,一面走一面回头骂着:“今儿我不跟你们这群小崽子们一般见识,改日得了空闲,我再收拾你们!”
易嶟扬声骂道:“收拾我们?!你有那能耐吗!为老不尊,跟寡妇搞在一起,临了还把人家逼死,什么东西。”
易峋双手环抱,眯细了眼眸,思忖着:这赵桐生突然上门来找麻烦,怕是春娇跟他起了什么争执。
赵三旺看他脸色发冷,上来说道:“哥,我叔就这么个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易嶟在旁骂道:“你还管他叫叔呢,你病的要死的时候,他来看过你一眼?!这亲戚,不要也罢了!”
赵三旺心里却有点不好受,将头一低,半晌才说道:“二哥,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心里都知道。但是,他到底是我族叔,我这心里不好过。”
易嶟还想说什么,易峋便开口说道:“你也别骂他了,他家里没人了。”
易嶟听他哥这样一说,便也不响了。自打父母过世,他也就是和大哥相依为命,没有了亲人的滋味儿确实不好受。他也喜欢春娇,但大哥喜欢她,她也喜欢大哥,那自己就心甘情愿退出来。一家子人和睦,比什么都要紧。
赵桐生还算是赵三旺的远房族叔,但对他却比外人还冷漠刻薄,赵三旺心里只怕是真不大好过。
赵三旺耷拉着脑袋,一声儿不吭。
易嶟拍了他肩膀一下:“行了,你也别垂头丧气的。春娇说了,晚上给咱们炖鱼吃。”
赵三旺先是高兴了一下,但随即又一脸尴尬,吞吞吐吐道:“不了,我今儿晚上还是回去吃吧。”昨儿晚上他在易家吃晚饭,没想到董香儿竟然去给他送煎鱼,看他不在家,还埋怨了他一顿。
易嶟瞧着他这模样,心里奇怪,说道:“咋的,连春娇炖的鱼,你都不愿意吃了?”
赵三旺赶忙摆手:“不是,那不是。就是、就是我怕有人等我……”
易嶟和丁虎都是一脸诧异,易嶟笑骂道:“你这个臭小子,孤家寡人的,还能有谁等你啊?”
易峋从秦春娇那儿听到了点事,便说道:“你别问了,让他去吧。到底,挣钱还是为了娶媳妇养家么。”
他难得打趣人,赵三旺更不好意思了,却又不想否认,只嘿嘿傻笑着不说话。
几个男人说笑了几句,就又回房里继续干活了。
今儿谈妥了铺子和董香儿的事,秦春娇心里高兴,便寻思着晚上给这几个男人做些好吃的。
天气渐渐热了,人容易没胃口,但白天又下了那么大的力气,饭食跟不上,人是要落毛病的。
她今儿给了村里孩子一些钱,让他们到河里捞了一篓子鱼回来。她自己摘了些鲜嫩的茉莉花,早上做的嫩豆腐,她特意留了几块,就等着晚上吃。
秦春娇在厨房把鱼收拾了,扬声问道:“娘,晚上给他们做啥主食?中午吃的米,晚上就擀面?”
她话音落地,屋里却静悄悄的。
秦春娇等不来她娘的回音,心里奇怪,洗了手进屋去看,却见刘氏侧身躺在床上,悄无声息的。
秦春娇吓了一跳,慌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扳着刘氏的身子,焦急道:“娘,你咋了?”
刘氏被她闺女晃醒过来,愣怔着从床上坐起,说道:“你这傻孩子,娘就睡了一会儿,你慌个啥。”
秦春娇却不信,盯着她的脸,说道:“睡着,那干嘛哭?”
刘氏听着,摸了一把脸,果然脸上湿漉漉的一片,便顿了顿,才说道:“没啥,就是做梦了。”说着,不太想提这事儿,就道:“你不是要炖鱼,还要煎豆腐,都是花功夫的菜,快去。”
秦春娇不走,在床沿坐了,搂着她娘的胳臂,低低说道:“娘,到底是咋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又想那人了?没事儿,他官牌还在咱家放着,过两天保准还来。”
刘氏瞧着窗外的天上那悠然自得的云,发了会儿呆。她方才,是梦见当年的事情了,比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真实,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
她叹了口气,浅浅一笑,说道:“也不知是咋了,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又碰见他,我这心就再也不宁了。其实我也没想啥,他一个在朝廷里当大官的,跟我这个乡下的寡妇,还能有啥牵扯?他再来,把牌子还他就是了。”
秦春娇劝慰道:“娘,咱不说那丧气话。今儿我瞧着,那人对娘也不是没意思。我说腰牌放家拿不来,这么不靠谱的话,他也顺了。这底下的意思,还不明显?他也想留个由头,再来看娘呢。”
刘氏呆了呆,说道:“不许瞎说,人家是朝廷里的大官,又这个岁数,兴许早就娶妻生子了。”
秦春娇说道:“这样,我们如今也知道他的名姓了,又知道他的官职,不如进京打听打听。这样的事,好打听。”
刘氏有些慌了,立刻说道:“不准瞎闹,我一个寡妇,去打听男人有没有娶老婆,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再说,万一叫他听见,那你娘还做不做人。”
秦春娇有些没脾气了,低声问道:“那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还想着他吗?”
刘氏笑了笑,摸着她的头,轻轻说道:“我没怎么想,我就想着以后和我女儿、女婿好好的过日子。等着你早早的生几个娃出来,我帮着你带。你是找了个好男人,家里有地,生意赚钱,又开油坊,又开铺子的,别说下河村,就是镇子上,又有几家能比得上咱家的日子?”
秦春娇听着,甜甜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心底里暗暗下了主意,等那人再来,她一定要替她娘问个清楚明白。
这人让娘瞎等了一年,最后不得不跳了秦老二这座火坑。如今突然冒出来,一两句话就惹得娘牵肠挂肚的,凭什么?
晚上,易家院子的杆子上挑着一盏气死风灯,惹得那些小飞虫绕着琉璃瓦不停的转。
院子里亮晃晃的,起了些凉风,易家兄弟和丁虎都在院子里吃饭。
秦春娇果然炖了一大碗杂鱼,七柳河浅滩上出一种野鱼,当地人称之为棉花条子。这鱼生的细长条,跟胡萝卜似的,喜欢成群结队的到浅滩上嬉戏,孩子们一抓就是一篓子。
这鱼虽说不大,但肉质细嫩,且刺少,滋味儿比鲫鱼还好上几分。秦春娇把鱼收拾了,在锅里拿油煎的焦黄,又浇上米酒、酱汁、白糖、姜片炖了半个时辰,烧的皮酥肉烂,出锅时放了一把子切细的香葱和红椒,甜辣鲜香。
那茉莉花便和嫩豆腐一起下了锅,拿鸡油煎的金黄,豆腐的甜嫩和茉莉花的馨香合在一处,既不会太寡,又不至油腻,是个有几分风雅趣味的菜肴。
她还煮了一碗盐水蚕豆,给三个男人当下酒菜。额外,还熬了一大碗丝瓜蚬子汤,乳白色而略带着几分腥甜的鲜美汤水喝下去,令人通体舒畅。
秦春娇把菜端到了桌上,打好了酒,也在一边坐了,说道:“你们吃着,锅里还有手擀面。”
丁虎看着这满桌子色香俱全的菜,不由深深叹道:“峋大哥,你可当真是讨了个好媳妇。这家里有女人,就是不一样。会张罗